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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阑抱胸,靠着门边,面无表情,看她。
乔雨润并不觉得尴尬,或者她从来都端着,没注意过别人脸色,也想不到要看谁的脸色,静了一静,自顾自道:“我从丽京过来,给国公带信,顺便看望扶舟,听说姑娘住在国公这里,特来拜望。”
太史阑抱胸,靠着门边,面无表情,看她——这是昭告所有权?标的物是谁?容楚?李扶舟?
“这里简陋了些。”乔雨润又四面望望,带一种心疼的口气道,“他们两个,不知道怎么住得惯这样的屋子。”
太史阑看看精雅的黄杨木家具,水磨石的平整地面,四壁的琴剑古玩,华贵的重锦幔帐——嗯,是很简陋。
这姑娘语气如此心疼而熟络,难道想一掷千金,金屋藏那两只娇?
“不过想来姑娘你不觉得。”乔雨润和蔼地对她颔首,“没关系,我理解你这样出身的人的想法。”
她宽容慈悯,和善大度地微笑,几个侍女神情感动,齐齐点头微笑。
气氛如此美妙,如此和谐,处处充满爱与美与感动,无处不令人感觉顺眼——除了太史阑。
太史阑抱胸,面无表情,看她——废话甚多,重点在哪?
“我刚来,还没对你过多了解,只是隐约听人说,你带着孩子,你是寡妇?”乔雨润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样问法有何不对,微笑而端庄地看着太史阑,“我理解你这样出身的人的想法,你想必出身贫苦,受尽磨难,难得国公肯照顾你,你没有理由也不舍得拒绝。以你的见识,想必也想不到你们母子住在这里,会对国公和扶舟名声不利,国公和扶舟是磊落男子,也不会提醒你,不过既然我来了,我少不得要和你提一提,我们做女人的,可以不美貌,但不可以不贤惠知礼,和未婚男子同住一园,伤人清誉这事,终究有些不妥……你看呢?”
她抬头,征询地看着太史阑,太史阑抱胸,靠门,面无表情,看她。
遇上这种面瘫,几次三番没回应,涵养高贵、自觉温和悲悯的乔小姐,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即急忙舒展开眉头,款款道:“我理解你这样出身的人的想法……”
“我理解你这种出身的女人。”太史阑忽然开口,“你们清汤挂面,长直发,声音轻细,爱喝绿茶。”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绿……”
“看似素面朝天,其实妆化得天人合一神鬼莫测,三两粉一两胭脂,遮住纵欲过度的青眼圈,岁月静好,眼神无辜。”
“你……”
“温柔委婉,人畜无害,复古文艺,多病多灾。”
“我……”
“喝酒不多,醉得很快。若有男人,醉得更快。”
“这……”
“喜欢装叉,貌似清新。”太史阑居高临下看着乔雨润失措张开的嘴,“隐忍善良,眼泪汪汪。”
乔雨润即将滴下的眼泪悬在半空,不知道该流还是不该流。
太史阑走过来,越过她,走入内室。
“现在,半夜。我的屋子,我的桌椅。”她道,“所以你屁股坐错了地方,装叉装错了人。出门,左转隔墙找容楚,右转隔墙找李扶舟,想去就去,别磨叽,看着替你急。”
“砰”一声,她关上了里间的门,将贤淑的美人扔在了门外。
“放肆!放肆!”竹情脸色涨红,冲过去要踹门,乔雨润忽然一声厉喝,“竹情!”
竹情吓了一跳,立即停脚,乔雨润脸上厉色却已经收了,红着眼睛默然坐了半晌,才委屈地一笑,“她说得对……是我失礼了,我是好心想劝劝她,却忘记时辰不对,既然这样,我们走吧。”
她款款站起,扶着桌边,神情楚楚堪怜。
竹情的眼睛也红了,愤然道:“小姐,您何等身份?来见这个乡野女子本来就是纡尊降贵,要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她,有她说话的份?就算不论身份,论起关系亲疏,这里留不留她,也是您说了算。她不识礼数便该受教训,怎么反而是我们被赶走!”
乔雨润偏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古怪,忽然有点羞怯地笑了笑,道:“这样不好,太僭越了,这里毕竟是国公的地方,要赶人也不能我们来赶。”
“是了!”竹情眼睛一亮,兴奋地一拍手,“我们是没必要降格和这女人置气,告诉国公不就行了,国公必然要给小姐好好出气的。”
旁边那个冷淡的侍女忽然笑了笑,道:“小姐受了委屈,李公子必然也要安抚的。这位太史姑娘,到时候自然会明白她的位置,倒不必我们多事。”
“梨魄,别乱说。”乔雨润脸颊微红,眼神却晶亮,“别打扰人家休息了,我们先回吧。”
她款款伸出手,两个侍女微笑着,递过胳膊,乔雨润依着她们的肩,默不作声出了门,跨出门槛时,忽然回身,对紧闭的房门,森然看了一眼。
第五十三章 一对璧人?()
太史阑回到内室,一眼看见床上没人,不由一惊,这么会儿工夫,景泰蓝被掳走了?
不可能,外头已经被惊动,四面都被包围,那些杀手早就伏法,哪里能靠近这里。
太史阑脚踢了踢床帮,道:“出来吧,人走了。”
床下细细碎碎一阵响动,慢慢探出只满是灰尘的大脑袋,余悸犹存地对外望了望,又看看太史阑。
太史阑双手据膝,居高临下看着他,她的眸子映出娃娃惊惧的眼神。
良久,她默不作声对他张开双臂。
景泰蓝立即爬出来,扑进她怀里,四处乱蹭。
太史阑摸摸他扁着的嘴,道:“我不会让人进来,你不用躲床下。”
景泰蓝开始拿大头拱她,“不要……不要……”
“她是谁?”
景泰蓝一脸不情愿,半晌才吃吃地道:“母亲喜欢她……她就在母亲身边……比我还喜欢……”
太史阑默然,随即道:“你也该回去了。”
“不要!”
“她现在好像还不知道你在这里,但终究会知道的。”太史阑抚摸他的脸,“我不能阻止。”
“不要!”景泰蓝跳上她的大腿,小爪子揪住她衣襟,一边跺脚一边盯着她眼睛,“你骗人,你骗人!”
太史阑皱眉看着大眼睛瞬间含泪的娃娃,每一点水光,都是景泰蓝的惊恐和拒绝。
她原先也是拒绝的。
她知道他寂寞、孤独、不得所爱。知道他才两岁,看似拥有一切实则失去一切;知道他有亲人,但好像等于没有;知道他甚至身上有缓慢发作的暗毒,容楚一直在用温和的方式试图替他去除。
也正因为最后一个原因,她不愿知道他的身份,想要留他在身边。
然而今晚发生的事,让她开始审视自己,在她还没有足够能力保护他之前,强硬留他在身边,是在害他。
他身侧是漩涡,周围的人暗潮汹涌,谁的心思都摸不透,谁的势力都足够强,她不怕卷入深海,却怕害他沉没。
“你骗人!你骗人!”景泰蓝把小脚跺得咚咚响,跺得她腿生痛。
看她始终沉默,撒娇打滚卖痴的景泰蓝终于感觉到真正的危机,惊恐地瞪大眼,蓦然脖子一扯,尖叫,“救命!救命!”
“唰”一声,早已守候在窗外的赵十三,砰地撞开窗户,“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太史阑拎开景泰蓝,那小子绝望地仰望着她,含着的那泡眼泪转啊转,终于哗啦啦落下来。
黑暗里晶光剔透的眼泪,刺得人眼睛发疼,太史阑有点恍惚,想起遇见这小子,折腾他,调教他,近乎强硬地修正他各种毛病,虽然尽量注意了方式,但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两岁孩子来说,很多时候还是很苛刻,可是他很少哭。
然而此刻,他无声默默地流眼泪,杀伤力胜过他狂哭大叫,拼命跺脚。
太史阑忽然想起她的幺鸡,捡到它的那一天,小白狗埋在她臂弯,也在默默流泪。
从此成就了一段相依为命的生涯。
太史阑的手指,敲在窗棂上,问赵十三,“那个乔雨润,是谁。”
“一等女官,太后侍书。”赵十三挑衅地看着她,“掌宫中制诰,善诗文,精乐理,多才艺,熟政务。号称丽京第一才女,极得皇太后喜爱,本身也是太后远亲,这两年为太后参知政事,权柄极大,私下里有人称她‘红颜首辅’。”
太史阑瞟一眼兴奋的赵十三——什么神情,以为有好戏看?想多了吧?
“她来干什么。”
“太后给国公传旨询问政事,乔小姐是和传旨太监一起过来的,她出入自由,谁知道她来干什么。”赵十三斜瞟着她,拉长声音,“或者来探望国公,或者和李大总管谈谈诗文,乔小姐和京中王公贵族子弟都相处甚欢,尤其和李大总管,号称诗坛双璧,最是相配不过。”
“嗯。”太史阑点点头。
赵十三瞅着她眼睛——有没有一点点要红的迹象?
“来张面具,精致点,孩子戴的。”太史阑接下来的话风马牛不相及。
被太史阑思维跳跃得完全跟不上的赵十三,愣了好半天,才傻傻地道,“面具?”
“看上去像真的那种。”太史阑点头,“来个几张。”
“你以为这是绿豆糕吗……”赵十三眼神发直,“一张极品面具,需要最好的大师,花费数月乃至一年工夫,通过十几道复杂工序……”
“三张,快点。”
“没有那么多……”
“景泰蓝。”太史阑道,“我带你去见乔雨润,咱们就此江湖告别。”
“我去死……我去死……”景泰蓝眼泪和自来水龙头似的,抽了根小腰带,踮脚往离他八丈远的梁上抛,“别拦我,我去死……”
赵十三的额头,撞在窗台上砰砰响。
“您别……您别……我去找……我去!”
赵十三光速跑远,太史阑蹲下身,景泰蓝抓着他的小腰带,泪汪汪而又充满希冀地看她。
“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女人干的事。”太史阑道,“你刚才可以对赵十三说,你不做?你去死。”
“哦。”景泰蓝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可我在哭。他会听吗?”
“你就是在裸奔,他也必须听,你也必须认为,无论你在做什么,所有人都应该听你的。”太史阑道,“永远不要怀疑自己,你怀疑自己,别人就会怀疑你。”
“哦。”景泰蓝抱住她脖子,在她耳边悄悄地道,“阑阑……你还在教我……你不会赶我走……是吗……”
“我们迟早要分别。”太史阑道,感觉到怀里的小东西僵了僵,她双臂微微用力了些,“不过不是现在。”
容楚都敢把景泰蓝留在她身边,她为什么不敢?
不够强?努力强就是了。
让娃娃哭,不是女人该干的事。让男人哭还差不多。
“若有一日你必须离开。”太史阑在景泰蓝耳边道,“你不许哭,并且要让逼迫你的所有人哭。”
“我会的。”景泰蓝在她耳边咕哝,“我会长大,让我不喜欢的人哭,让你永远不哭。”
太史阑抱着他软软小小的身体,嗅着他淡淡甜甜的**,良久,用自己的颊,碰了碰他的额。
她虽亲手照管景泰蓝一切生活,但很少和他有直接肌肤接触,景泰蓝受宠若惊,张开毛茸茸水盈盈的眸子,看了她一会儿,将粉色的嘴唇轻轻地贴在她颊上。
……
赵十三回来时,便看见隔窗的光影里,静静相拥脸贴脸的“母子”。
屋内没点灯,光影浮沉,浮沉的光影里,那一大一小两人静默如雕像,线条起伏柔软,月色照亮太史阑偏过的半边脸颊,轮廓柔和。
赵十三有点恍惚。
他是容楚贴身近侍,随他出入一切场所,也曾见过那对真正的母子相处的情形,此刻两相一对比,忽然便觉得沧桑。
真正亲人恍如壁垒,半路相遇亲密依偎。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当真神妙至不可言。
赵十三一直不明白也不赞同国公的举动,此刻忽然觉得,让景泰蓝呆在太史阑身边,也许真的是件非常正确的事。
只是……他默默叹口气,敲敲窗户。
太史阑抱着景泰蓝过去,赵十三想了想,心疼兮兮地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道:“这里面是顶级面具大师七窍童的作品,都是失传的绝品。我本来想只给你一个的,嗯,这回全给你吧,你不用感谢我……”
“砰。”窗户重重关上,险些砸扁了他的鼻子。
赵十三愤怒的爪子狠狠地挠在窗框上——他错了!刚才感动个屁呀!这个女人不是人!九天顽石下凡尘!
……
“景泰蓝。”太史阑拿出一个最丑的面具给景泰蓝看,“想要留下,就得扮丑,否则你就美美的回去,自己选择。”
爱美的小流氓看了看那个面具,细眼睛,塌鼻梁,大嘴巴……他不忍目睹地闭上眼,痛不欲生地点点头。
太史阑满意地收起那个最丑的,选了个清秀童子脸给他戴上,景泰蓝闭着眼睛,拒绝观看,太史阑也不说破,见他有点不适应地去撕边角,肃然道:“要么好好戴着,要么就撕下,你离开。做一件事,就必须做好。”
景泰蓝停住手,扑在她怀里,奶声奶气地道:“蓝蓝不觉得难受,一会儿就好了,很舒服的。”
太史阑接着,心里终究微微有些酸楚,她知道这东西戴着,再好的质量,也难免有些不舒服。可这小子这点年纪,已经被逼着要委屈自己,察言观色了。
然而转念再想,如现今不逼着他体验人生诸般疾苦忧烦,或许在那样尊荣陷阱、金玉牢笼、笑面兽心的环拥中,他会死得更快。
“其实你学着换不同的脸,做不同的人也好。”太史阑拍拍他的脸,“你觉得,一个很丑的人,他会是什么样的?”
景泰蓝想了半天,眨眨眼睛试探地问,“很害怕……”
“为什么?”
“怕丑了被欺负……”景泰蓝扁扁嘴。
“那么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孩子呢?”
“老实?”
“一定是吗?”
“唔……或者可以……”景泰蓝眼珠骨碌碌直转,“偷偷地……”
太史阑点头,景泰蓝微笑。
小子很快来了兴致,也不再在意丑面具的事了,自个到一边去琢磨如何“扮演”角色,想一阵,唧唧格格笑一阵,笑声蔫坏蔫坏的。
太史阑瞅着这小子自得其乐模样,心想果然天生奸骨,就不知道遗传谁的。
她把兴奋的小家伙安抚得睡了,自己却早没了睡意,抱膝坐在窗边,心想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之前自己不清楚景泰蓝身份,贸贸然把他带到了大庭广众之下,二五营的学生们大多见过他的模样,此刻便换了面具,也只能欺瞒乔雨润,还不能出扶筑听雪一步,景泰蓝小小年纪,不能这样总被困着。
忽然想起二五营似乎每年都有一个出营考练的规矩,实际上也就相当于实习,在附近城池担任文书衙役巡检之类临时职司,锻炼从政从军的实际能力,就是听说满一年才可以出营考练,她目前还不够资格。
不过她算是二五营的特殊学生,哪一科都不要,连,要求提前去试练,没关系吧?到时候偷偷带景泰蓝走,管他天翻与地覆。
乔雨润有职司在身,就算跑老远来追男人,也呆不了多久,只要蒙混过这一关,以后也许海阔天空。
太史阑想定,心中略微舒畅,正准备补会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