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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因未知而生恐惧,那首领趴在地上,感觉湿湿粘粘的液体无声无息浸润过来,湿了他的靴子,那是同伴的血。
他不敢起身。
他害怕一起身,再来一遭这样的箭,那么谁也逃不掉。
见惯风浪的老鸟,一听这样的风声便知道,这是世间任何人都无法躲避的速度。
身后有嚓嚓声响,似乎是上弦的声音,他因此更加不敢起身,一路滚下道旁。
身边的属下有样学样,也跟着一路滚,路两侧却有很多障碍物,翻倒的车厢或者木板等等,他们时时被阻住。
有人从车顶上掠过来,追着这些乱滚的人猛砍,这些人不得不起身对敌,追来的人却又瞬间退去,几乎立刻,第二批箭又射了出来。
又一轮的猛烈箭雨,令人心惊胆寒的鬼哭之声。
地上又多了十几具尸体,到此时那个首领已经没有了斗志,原以为对方必然毫无准备,没想到人家准备充足;原以为己方兵强马壮,谁知道人家还有必杀神器,这还有什么好斗的?
借着同伴尸首的一路掩护,那首领终于滚到了路边,当他身子滑入长草的时候,不由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随即他便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一时却也想不起。
这么思考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后心一凉,他骇然回首,就看见一人从暗处立起,看不清面容,手中长刀鲜血无声滴入土地。
那当然是他的血。
首领忽然明白了刚才为什么觉得不对。
对方的人不在马车圈子里,自然就在外面,能隐藏在马车下开弓,就能躲藏在阴沟里待兔。
他就是那只自投罗网的兔子……
那人大步过来,大手抓住了他的脑袋,轻描淡写一挥。
黑暗永恒。
……
一刻钟后,地面上除了死尸就没有站立的人。
一部分人逃了,一部分人死了,还有一部分人被调虎离山去追“太史阑”,其实那不过是背在火虎背上的假人而已。
火虎轻功超卓,把这些人远远带出去再甩掉完全没有问题。
护卫们没有再追,这是太史阑的嘱咐,杀掉领头的,拿下证据,打下气焰就行,现在还不到顺藤摸瓜的时候。
天快亮的时候,地上已经收拾干净,那批人的头颅被用石灰埋了,放在箱子里,搁在最后一辆车上,一并上路。
天快亮的时候,有一队当地官府的兵丁巡路经过,探头探脑,看见总督大人队伍安然无恙,脸色就变了,也没上去请安通报,干脆一转身就跑了。
火虎等人冷笑一声,心里却也有些不安,静海城竟然败坏到这个地步,太史阑等人深入虎穴,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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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阑已经进了城。
说起来静海城当真乱得很,连路引都不要,苏亚掏了点银子,守城的士兵便放她们进了城。
本来太史阑还有点奇怪,这城门这么松懈,此地势力林立,这样不是三天就要易主吗?进了城才知道,原来这地方城门也就是个摆设,外松内紧,一进城门就会看到一个“静海会馆”,会馆门口摆放着很多长条桌,第一次进城的人会被拉到长桌那里进行登记,再发放可以前去哪里的路条。
而在会馆的两侧,有一排大车,上面各自标着地名,需要去哪里的,交上几个铜子,就可以上车,每一个时辰大车来回一次。
太史阑瞧着非常惊讶——这不是现代公交公司或者出租车的雏形么?这种方式相当先进,而且也有助于这个城池的管理者对所有外来人口的管理,最起码他们能清晰地查到这些人去了哪里或者落脚哪里。
太史阑发现本城居民也有坐车的,人流量相当了得,光这打的费,这组织者就可以赚一笔。
不过那些大车看起来很新,似乎是新近的玩意,太史阑让花寻欢去打听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花寻欢回来,满脸惊讶地道:“人家说这是折威军元帅的主意,刚刚推行了也不过几个月,不过效果很好。这些马车每天送人所得的费用,刨开马车的修缮和车夫的收入,剩下的是折威主帅和海鲨团的老大平分。”
太史阑一听是那家伙的主意,顿时不奇怪了,外三家军中最油滑的折威军,以及他们满身铜臭的主帅,她是早早就见识过了。
只是不知道折威主帅作为一个外来客,是怎么打进静海城的势力范围,甚至和地头蛇达成协议一起赚钱的?
太史阑刚刚站定,就看见一群人将一个衣着破烂的少年狠狠搡了出来。
“谁准你来卖鱼的?”当先一个汉子大骂,“你们黑水峪村的鱼税还没交上来,就敢私自卖鱼?信不信老子扒了你的皮下海捞鱼?”
“大爷,大爷。”那少年泪流满面,满身被锋利礁石割破的伤痕。抓着一个破旧的渔网苦苦哀求,“这是我到刀岩那里捕的,拿小命换来的!我就卖这一网,就这一网,我娘病了还等着抓药,求求您,求求您!”
“刀岩的好鱼,你竟然敢私藏!”那汉子一把抢过那网,一口浓痰吐在那少年脸上,“滚!”其余人将那少年狠狠一推,推得他骨碌碌滚在人群中,撞到各种器具乒乓乱响,少年惊叫不绝,那群汉子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少年爬起身,哭泣着离开,声音凄惨。四面的人刚才停手瞧着,现在又都继续做起活计,脸上带着一种司空见惯的麻木。
花寻欢忽然追了出去,太史阑也没管,过了一会花寻欢回来,似乎气还没消,愤愤地问身边人,“刚才你们怎么不管?”
身边一个卖渔网的老头,奇怪地瞧着她,“管?怎么管?这种事儿这里一天要发生几十桩,管得过来么?”
“几十桩……”花寻欢抽口冷气,“这么嚣张霸道,是海鲨府么?”
“海鲨府哪里管这种小事?这都是下头的小帮派啦,专门收鱼税的。”
“什么叫鱼税。”
“就是交鱼代税!”老头不耐烦地答,似乎觉得这女子很有些少见多怪,“他这个算什么?上头定下的鱼税,层层加码,多少渔民日夜捕捞都不够数,活活累死的每年都有上千!要我说他给他老娘看什么病?这活着有什么意思?死了也清静!”
花寻欢瞧了瞧老头,再仔细一眼才发现,这人根本不是老头,应该只是青年,头发没黑牙齿没掉,但一脸的风霜和皱纹,眼神愁苦,早已没了青年人的壮健和朝气。
再看四周的人也是这样,大多弯腰弓背,遍身伤痕,就算勉强欢笑,也松不开被沉重压力逼紧的眉端。
花寻欢离开时,听见有人嘀咕道:“是啊,治什么治?黑水峪对面就是东堂军,百海里附近还有海盗,将来仗一打起来,全村都要被拉去当炮灰,乱世百姓人命不如狗,还争什么争!”
“静海行省的百姓……”花寻欢回到太史阑身边,只说了一句话,“水深火热啊……”
太史阑没说话——静海行省如果百姓歌舞升平,她也用不着离开景泰蓝和容楚到这里来了。
只不过现在看来,静海比她想象得更混乱,更民不聊生而已。
对面,一个观察了她一阵子的青皮汉子敲着桌子,不耐烦地问太史阑,“去哪?过来买筹子。”
花寻欢装模作样在身上摸了半天,问苏亚:“大妗子,身上带钱没?这车瞧着挺好,咱也坐一次?”
花寻欢也是个语言天才,到哪里呆一阵,就能将那里的方言学个大概,此时一口静海行省乡下口音,配上她特意换上的粗布衣,扮演农村大嫂惟妙惟肖。
苏亚就不行了,只能在袋子里胡乱摸索,摇摇头以示自己也没钱。
太史阑更是演戏白痴,干脆拢着袖子装呆子。
“咱们不坐车。”花寻欢讪讪地对那青皮笑,“咱们自己上城来卖布,就这么走走行不?”说着举起手中一篮子粗布给对方看。
“卖布是吧?”对方斜眼翻了翻一本本子,道,“西市布集上去卖,摊位费五个铜子,离这里二十里远,你确定要自己走了去?”
太史阑暗暗皱眉——这静海城的管理还真是滴水不漏,这样怎么混进中心?
“二十里哟!”花寻欢一拍大腿,“这不是要走一天哟。”
“你也可以不用走,在这里卖掉布,四个铜子一丈,比里头布市便宜两个铜子一丈,但省了你的摊位费,也省了你的路费,还省了你等人来买的工夫和走路的力气,你要不要卖掉?”
太史阑默了一默,好厉害的生意经,但这么一来,又断了她们的入城路。
正常人这时候要么选择坐车去卖布,要么选择就地便宜销掉手中的布,如果此时还坚持行走二十里去卖布,就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布一卖掉,也就没有进城的理由了。
苏亚和花寻欢也想到这一点,忍不住对太史阑瞧,那青皮顿时觉得不对劲,眼神斜斜地瞟过来。
太史阑正想着把布卖了算了,忽然身后车马声响,一辆车在她们面前停下,车上有个女声道:“这婆子的布虽然粗,居然还织出了斜纹,想来手艺不错,你可会刺绣?”
这声音很陌生,但此时这话就是解围,苏亚忙不迭地取下腰间一个绣囊递过去,花寻欢忙笑道:“夫人有眼力,我家大妗子最是一手的好女工。”
车帘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接过那绣囊,过了一阵那女子道:“确实好手工,咱们府里最近缺一个绣娘,你可要暂时去帮忙?”
真是瞌睡逢上了热枕头,哪有不乐意的,苏亚连忙应了,犹豫了一下又道:“夫人,我这两位亲戚,也有些手艺,这次进城卖布,也想着能不能在大户人家寻个差事……”
里头人掀开帘子,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随意地瞟了三人一眼,道:“府里倒确实需要人,也不知道你们成不成,罢了,先随我回去,让管家试一试。”
三人忙应了,那妇人便命她们上了后头一辆牛车。其间那青皮一直笑嘻嘻望着,竟然没阻止,此刻神情带几分巴结地道:“林大娘,府里最近有喜事么?要这许多绣娘?”
听起来这妇人也不过就是一个管事妈妈,却端庄得如同皇族,瞟他一眼,淡淡道:“听闻新任总督大人要来了,各府都打算备宴请一请总督大人。咱们府里这两年用的帐幔绣帷都旧了,打算重绣。”随即不再多说,示意车子离开。
那青皮满脸堆笑地目送她车马离开,转身却恨恨“呸”了一口唾沫,“一个外来户,好大架子!”
太史阑等人没听见青皮和妇人的对话,却听见车尾经过的两个人的交谈。
“这是谁家的车?胡混子竟然也巴结着?”
“司家的咯,一个外来户,忽然成了首富,和老海鲨关系好,现在在城中地位也是数一数二了。”
……
施家?司家?石家?太史阑皱着眉,本地口音,这三个字听起来实在是一样的。
这个妇人很明显是来给她们解围的,可三人在静海城都绝对没有熟人,这时候来帮忙的,可未必是好事。
三人仔细检查了一下车辆,确定没有问题。耳听着马车辘辘前行,穿过海城湿润又狭长的青石道,渐渐往城内深处而去。
不多时停在一座府邸门口,府邸着实大,整条巷子不过是他家侧门,太史阑下车时,一眼看见长长的青灰色巷子,墙头上竟然早早地探出了一支洁白的栀子花。
侧门开着,下了门槛,马车直接驶了进去,到了这时候,不用说太史阑也知道对方是有意安排了,花寻欢和苏亚都紧张起来。
太史阑安之若素。如果真的她一进城就被盯住,那只能怪自己本事不精,后头有什么,接着便是。
马车直入二门,在一处僻静的院子前停下,苏亚和花寻欢扶着太史阑下车,怕她动作太大给颠着。
太史阑皱眉,觉得肚子里有个东西真是不自由,早点生下来就好了。
她站在院子里,除了前头那个带她们进来的嬷嬷,四面并没有人,旁边的厢房的门都紧紧关着。
但太史阑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来了。
她不动声色,忽然转头,脸向着西厢房的一个窗子,果然看见一抹人影飞快地从窗边掠过。
太史阑没动。
就人家离开的那速度,她知道自己追也追不上。人家既然不想给她知道自己是谁,有的是办法躲她。
反正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感觉到恶意就够了。
那嬷嬷在院子中走了两步,笑道:“你们且在这里侯着,稍后我通知内管家来试试你们。”说完又似乎漫不经心地道,“可别乱走,咱们这院子大得很,别惊扰了老爷。更别走过那边西侧花墙去,那边可是海鲨太爷的府邸,虽说海鲨大爷去黄湾岛瞧女儿了,但二爷还在,冲撞了他们,小心没人救你们。”说完转身就走。
三个人眼睛都亮了。
好大的信息量。
三人现在最想得到的消息都得到了,不费吹灰之力。看样子对方没恶意,可是对方又是怎么猜到她们的想法,这样一路帮到底的?
太史阑的计划就是总督仪仗留在路上给静海城的人伏击,自己提前抄近路赶到静海城,潜入城内最大势力海鲨的府邸,在仪仗进城那一日给他来个狠的。这计划她只和身边的苏亚花寻欢说了个完整,其余人都不清楚,这在静海城的神秘富户,是怎么猜得到的?
“大人,我瞧不妥。”苏亚道,“怎么咱们什么想法人家都知道?这要反水,咱们可就是瓮中之鳖。”
“适当的怀疑要有,多疑就不必了。”太史阑道,“这户非普通人家,刚才一路过来,护卫人数极多,足够留下我们。真要害我们,早动手了,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我倒瞧着他们像是想利用我们。”花寻欢道,“或者他们和海鲨家有仇,要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也不会借我们这种只有区区三人还来路不明的。”苏亚反驳,“何况如果真的和海鲨有仇,海鲨家怎么会允许他们府邸建在隔壁?”
“也许是暗中结的仇呢……”
太史阑手掌一竖,两人就停止了争辩。
她也不说话,走上两步,看了看那嬷嬷指示出的海鲨府邸的方向,又看看四周,道:“先休息一下,夜里行动。”
四面的屋子都空着,她走进一间屋子,正是她先前看见人影的那间。四面看了看,里面没有人,也没有后窗,唯一的门刚才正对着她,根本没有人出来。
那就是有夹墙或地道了?
太史阑不动声色,往窗下一张美人榻上一躺,把身上和袖子里的东西都调整了一下,随即道:“外头有张床,你们也休息会。”
两人看见四周无人,唯一的出口也在外间,都放心地出去了。
太史阑干呕了几声,恨恨抚了抚肚子,闭目休息。
她很快沉沉睡去。
睡梦中二月春风至,携着南国海岸独特的水气,淡淡的野性的味道,却比内地的风柔软,软如一双轻轻抚摸的手……
或者真的有一双手。
那双手比风还轻,掠过她的面颊,一开始犹豫着,不敢接触她的肌肤,只在她面颊上方停留,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人的袖子微微垂下来,袖管里逸出淡淡香气,清郁高贵,闻来有几分熟悉。
隔了有阵子,大概是因为她一直没有动弹,睡得很沉的模样,那双手终于轻轻落了下来,试探地靠向她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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