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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听说太史阑最后诈疯伤友落城,骗得西番大帅做赌,若不是纪连城派来的杀手横插一脚,耶律靖南八成已经死于她手,所有人都忘记上头皇太后还在,跌足长叹,扼腕太息,都道:“可惜!可惜!”章凝则悠然神往,“如此智勇双全,狠辣果决奇女子!惜乎不得一见!”
容楚说完,但笑不语,他一字不加修饰,不含任何个人情感,只将太史阑做的事做了最简单的叙述,在场大司马本身管军,不少人也熟读兵书,其间真伪自然能分辨出来,众人细细回味一阵,都频频点头,道在当时情境下,就算他们去,也真的不能做得更好。
宗政惠一直端坐不动。
居高临下,看得见所有人的表情。
正因看得清楚,所以她明白,今日事,她想要给太史阑的处置,已经注定会受到阻扰。
果然,这边刚一听完,那边章凝便道:“太后,此事有国公亲自作证,据国公说,在场也有不少士兵百姓可以作证,想来此事不能有假,如此,对太史阑的质疑似乎已无必要,如此功臣,一旦错待,必令天下寒心,日后还有谁戮力为国,拼死作战?”
在场的人一多半表示附和——众人都讨厌西局,已经讨厌到了“凡是西局说错的,必然是对的;凡是西局说对的,必然是错的”的地步,听说西局指控太史阑已经直觉不乐意,此刻终于有个理由,纷纷站出来谏言。
宗政惠眼角却只瞟着容楚。
容楚还是那个微笑自如模样,坦坦荡荡,目光清澈。
她最恨他的坦荡与清澈!
最恨他在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之后,居然还能保持这一份坦荡与清澈!
他的心——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听着满耳的“太史阑无辜”“请太后表彰功臣”“西局之议宜从长再议”她唇边的笑意,从最初的冷,也变得慢慢平复。
那抹笑纹,镂刻在唇边,最后一抹不曾消散,却是硬的,僵冷的,寒冬里北风吹过,一霎间定格的冰花。
这花开在唇边,心上,心一寸寸更冷,在冷里面,又绽出暴烈的火焰来。
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她忽然生出无限的不甘。
奇女子,奇女子,这满庭口口声声的奇女子,到底有多奇?
她原想如拈死一只蚂蚁般拈死她,杀人如草不闻声。
她还想人间苦难官场惊涛,轻轻易易淹死她,都不需她亲自回顾。
不想那女人一步步挣扎,硬生生闯入她视野。
忽然不想再费力气扼杀她。
她觉得可笑。
她富有天下,掌握皇权,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就是她,如今竟然为了一个贱民用尽心思,费力打杀?
那真真是对她的侮辱。
太史阑。
有本事,走上来罢!
有本事走到我面前,我给你一个看见我的机会。
然后——
杀死你。
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最高权力——
就是立于云端,看你卖力挣扎,看你拼生博死,看你用尽全身心力走到你自已以为的最巅峰,然后,一个轻轻拂袖,拂你自云端坠落如尘埃。
那、才、叫、痛、快。
若今日以强权扼杀你,我胜得无聊,也永不能令他俯伏。
我要借你踏出的步伐,让他听见你步声的空洞,让他真正明白,真正的尊贵种植于血液,永不抹杀。
……
宗政惠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她笑了笑,声音温和。
“众卿所言甚是。”她道,“先前是哀家孟浪了,哀家本来也想着,朝中多一名女杰是好事,但如果委以重任后再有事端,未免有伤朝廷尊严,此刻想来,却是哀家多虑,有国公作证,还担心什么呢?”
“微臣,”容楚立即躬身,“愿为先前所言,以身家性命作保!”
宗政惠胸口微不可见地起伏了一下,随即微笑。
“既然国公拿身家性命作保,那哀家以为,便是西局调查也无此必要了。”她神态温婉,“只是哀家刚才忽然想到,先前议令太史阑任北严同知,官微职小,不足以表彰太史阑功绩,不如调往昭阳城,任昭阳府同知吧。”
这是升了,如果说从四品的北严同知相当于一个地级市的副市长,正四品的昭阳同知便相当于省会城市的副市长,而太史阑之前就算拿到好几个二五营勋章,可以越级入仕,也撑死了不过正六品,等于连升三级。
众人其实都知道,不让太史阑留在北严,是因为她独力救北严,在北严威望太高,从地方稳定角度出发,是不允许任何官员培植个人的地方势力的,调开她所以升级,这也合情合理,因此都点头赞同。
书记官当即准备拟旨,众人又问起陛下身体,宗政惠神色自若,抚了抚自己已经不小的肚子,笑道:“陛下身体已经大好,但是医官说,陛下身体底子不太好,近期还是不能见风见人,以免再次感染,估计不多久,也便可以理政了。”
众人听了都无话,自从陛下生病,太医院的医官们就再也没出宫,也没能和任何官员有任何接触,内廷里什么说法,都是宗政惠说了算。
于是又谈起了此次北严水患之因,沂河坝的溃坝原因,刑部顺便将龙莽岭盗匪杀通城盐商满门的案子也提了出来,这都是近来朝政连议争执不下的事情,尤其沂河坝,去年刚刚加固,今年居然溃坝,很明显其中有猫腻,但当事北严官员,府尹、同知、推官、河泊所大使,都死于水患或者之后的战争中,现在要调查事实真相,十分困难。
容楚亲身经历那场水患,自然更清楚其中事端,包括后来北严府掩饰真相,颠倒黑白,冒领功劳的一系列事儿,按说此刻议事,这么好的机会,正该将事情讨论个清楚,他却一言不发,眯着眼睛似乎若有所思。
果然宗政惠听了一会,道:“此事已由西局侦办,并令康王协助办理,哀家已经嘱咐康王,一旦查实任何不法事由,无论谁,务必从严查办!”最后一句说得杀气腾腾。
“太后英明。”众人瞬间泄了气,乱七八糟地逢迎。
章凝和容楚交换了一个眼光,后者轻轻摇了摇头。
“哀家累了,今日便这样吧。”宗政惠忽然觉得疲倦,面前虽然坐着那个人,可他隔得那么远,那么远,身边倒有知冷知热的人,却又终究不是真正想要的那一个。
她转过身,长长的金红色裙裾拖曳在绵软的华毯上,娇小背影无声无息没入那一道道镂金镶玉的门户,门户尽头,是人间尊荣,是无上威权,是——漫长久远,永无休止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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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取消对太史阑停职的密令,在第二日,便由朝廷千里快马,传递到昭阳城西局分部,正式的旨意,会稍后以廷寄文书方式下达。
太史阑得到消息更快,赵十三收到了容楚的飞鸽传书。
太史阑听说消息时,微微怔了怔,她隐约猜得到宗政惠对她的敌意,很难想象容楚到底是怎么搞定那个女性最高掌权者的,在她看来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天知道容楚经过了怎样艰苦卓绝的努力。
嗯,不会卖笑求荣了吧?她摸着下巴,有点不爽地想。
留在昭阳城的旨意,让她有点遗憾,却也不意外,不过麻烦随之而来——消息灵通的官儿们已经听说了她将留在昭阳城任职,于是她的顶头上司和把她当作顶头上司的官儿们蜂拥而来,请客的帖子雪片似的堆满了她的屋子。
别人的可以不理,但董旷的不能不理,西凌行省的最高首脑表示,太史大人前几天受委屈了,务必要开大宴为太史大人压惊并接风,遍邀全城官员名流,在“陶然居”席开十桌。
太史阑“欣然”带着她家景泰蓝赴宴,景泰蓝前段时间跟着太史阑历经战火,战时粮食管制,虽然没饿着他,但大多时候饭食简单,把小肚子里的油水刮去不少,最近对各种美食正处于充满感情和向往的阶段,听说有大餐可吃,当即流了一地口水。
董旷总督府的马车接太史阑母子赴宴,路过那两座小楼时太史阑瞄了一眼,心想我们的乔大人是去呢还是不去呢还是去呢?那晚听说她对着愤怒的百姓表演了半夜,倒还真博得了很多不明真相的百姓的理解,前天西局在昭阳城的分局正式启用,乔大人最近也忙得很。
她坐在马车里,一边欣赏外头景致,一边和景泰蓝说闲话,扯到现代那时灌水混论坛抢沙发,有时候沙发一秒钟就没了得挂在天花板上,景泰蓝听得呵呵笑,问:“什么是沙发呀?”
“第一个回答你的人是沙发。”
“板凳呢?”
“第二个。”
“天花板是第三个?”
“对。”
小子若有所思,忽然道:“以前他们议事,说好多好多话,然后第一个说,臣附议,第二个也说,臣附议,第三个也是……好烦。以后叫他们改成:臣沙发!臣板凳!臣天花板!……多好。”
太史阑:“……”
然后她觉得,有些过于现代的东西,还是别教给这小子的好……
马车在陶然居门口停下,早有总督府的幕僚以及一群乱七八糟的她的“下属”在门口等着,有人殷勤地替她掀起帘子,太史阑带着景泰蓝以及几个随从长驱直入,在堂倌的指引下,七拐八绕走了好一截,才到达请客的真正所在,一座四面通风的水上凉阁,远远看见董旷都一批人都在那,太史阑不由也赞叹一声,道:“这酒楼规模不小。”
“太史大人。”她身边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官员忙笑道,“陶然居是本地第二大酒楼,以景致优雅,菜色丰富而闻名,董大人有重要宴会,都喜欢在这里举行。”
“第二大?”太史阑随口问。
没想到这样规模的酒楼,在昭阳城居然不是最豪华的。
那青年官员微微犹豫一下,才道:“城外流云山庄,才算是昭阳城第一富丽豪华之地,以往京中贵客,以及重要贵宾,都在那里招待,董大人想着路远,怕您车马劳顿,才安排在了城里。”
太史阑想着怕不是怕她劳顿吧?都是坐车有什么劳顿的?只怕那是个销金窟美人窝,因为她是女宾,才不安排在那里吧。
“名字不错,谁起的?”她随意赞。
青年官员的神色微微有点不自然,抬头看了看自己未来的女上司,之前他当然听说过太史阑的鼎鼎大名,以为必然是个威武雄壮,身高八尺的女汉子,不想本人仔细看着,却有种野性和精致共存的美,很少见的气质,只是这位女上司的冷峻和简练,让他有点吃不消,见惯了官场上打哈哈说废话,这位新上司的短句风格,让他一时摸不清,她是真的没兴趣呢,还是暗示呢?还是别有深意呢?
可怜的官场老油子琢磨了很久,觉得太史阑是在询问这座山庄的背景,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实不相瞒太史大人,流云山庄背景雄厚,这名字嘛……是康王殿下亲自起的。”
康王?那么这座山庄是他的别业?王公贵族在各地经营生意也是常见,太史阑随意点了点头。
她没注意到,景泰蓝在听见康王的名字时,轻轻皱了皱鼻子。
“你可算来了!”董旷带着一大批人立在水亭边相迎,笑道,“可叫我们饿着肚子好等。”
“大人。”太史阑向来宠辱不惊,不过欠欠身子。
事实上她也一向不太晓得什么叫宠和辱,宠她的保不准她嫌烦,辱她的……都立马拍回去了。
董旷早已知道她的性子,不以为杵呵呵一笑。
官场上,一个动作一句对话一个表情都是信号,此刻从一品总督和这位四品府同知的彼此态度,令所有人都微微讶异。
官场上同样等级分明,董旷平日里上下级官架子可没少摆,这么随和大家还是第一次见,震惊之后立即对太史阑肃然起敬。
这个肃然起敬的后果是,官员们纷纷让太史阑先行,哪怕职位在她之上。
而太史阑这个从来不理会什么规矩道理的官场新丁,也毫不客气,牵着景泰蓝就走,人群在她到来之前哗啦一声裂开,再在她走过之后唰一下合拢,留下无数饱含深意和掂量的目光,以及——新一轮的厮打。
和通城时吃饭就席需要厮打一样,昭阳城走路顺序也需要厮打,“您先请——”“您先请”“您请”“您请”……屁股分向两边,脑袋各自相冲,一不小心脑门就撞在了一起,揉揉脑袋继续“您请”“您先请”。
景泰蓝笑呵呵趴在太史阑肩上,想起当初在通城酒楼吃饭被挤在最后,还要一路杀过去的麻烦,觉得麻麻当官儿就是好,官儿越大越好,嗯,下次封麻麻一个什么样的官儿呢?公公咋样?
“今日设宴为你接风。”董旷笑道,“另外,也给你介绍认识一下我昭阳城的贵客,你是昭阳新同知,你也知道,昭阳城前任府尹刚刚调离,新府尹还未任命,目前由你代理总署昭阳府,掌管昭阳一地的治安民政诸般事宜,所以这几位贵客,日后便要偏劳你好好照顾了。”
太史阑听着不对劲,——董旷的语气似乎有那么点释然轻松,那么点幸灾乐祸,还有那么点……
还没想清楚,已经进了水亭,说是亭,其实极为轩敞开阔,左右一字排开铺了锦袱的案几,足足有三四十席,在顶头左席,有几位男子,并不理会进来的官员士绅们,自顾自饮酒谈笑。
一位松花绿锦袍,浓眉大眼的青年笑道:“听说今儿咱们有眼福,要见见日下南齐第一奇女子。”
“劳兄说得不错。”另一位肤色白皙,眉目俊秀的少年道,“不过依小弟看来,这奇女子或许是奇了,一个女人,和男人争胜,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确实够奇,但南齐若以这样的女子为第一,那就是贻笑各国了。”说完呵呵一笑。
“那是。”一个皮肤微黑,面目精悍的男子立即接道,“这样的女人怎能算好女人?南齐女子,向来以温婉贤淑,南国风情闻名天下,如今竟将这样一个女人捧为第一,这齐人的眼界,可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咯。”说完哈哈一笑,转头道,“司空世子,你说是不是?”
几人对话声音虽然不高,但众人刚刚进来,听得那叫一个清楚,此时还没反应过来,目光随着最后说话的那男子一转,便看见一个背影。
那人靠在水亭边的栏杆上,一袭青莲色冰绡长衫,腰间没有束带,简简单单又飘飘洒洒,奇怪的是,这样似乎没什么式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过一个背影,忽然便让人恍惚,觉得清、觉得美、觉得细腻而珍贵,像看见西天神祗的青玉池里,亭亭着的雪莲花。
他似乎没听众人说话,正侧身,伸手去戏池下红鲤,红鲤色泽鲜艳,鳞片边缘泛着细碎的金光,而他修指如玉,指甲晶亮若透明,一抹雪色衬着那艳丽的红,众人的目光禁不住都有些痴痴的。
此时他专门玩鱼,似乎没把同伴的话放在心上,直到那男子又问了一遍,才淡淡道,“南齐,能有什么好女子?”
他的声音极淡,极轻,是玉指在风中拨琴,一串音符悄然四散,只留余韵袅袅,让人记忆,让人沉醉,却又无法捕捉,只觉得好听,却留不住。
南齐众人们都觉得耳朵舒服,又沉醉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狂妄!”一个青年官员,首先愤然掷袖,“化外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