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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阑抬眼,正看见邰世涛欢喜地冲过来,身上还颇为滑稽地挂着一个红金二色绸缎制的龙头,龙头随着他的步伐一窜一窜跳动。
太史阑敏锐地注意到,有相当一部分人醒过神后,望向邰世涛的眼神颇为不善。
怎么,这小子又得罪人了吗?
“姐……”邰世涛喊了半声便停住,忽然想起姐姐是皇家弃妃,御赐出家,根本不能出现在这场合,连忙将到口的话咽了回去。
太史阑此刻无心和他聊天,抬头看看两侧山崖,再看看不远处溪水,思考着跌入山体缝隙的李近雪有没有可能还是从山上滑下来,最终跌入山涧。
她手撑着地,忍着浑身骨头似要裂开的疼痛,站了起来。
容楚在一边闲闲喝酒。
太史阑只在落入他臂膀那一刻,和他有过眼神对视,之后看都没看他一眼,视他这万众围拥的主宾于无物,他似乎也不生气,只悠悠拈了果子吃着,饶有兴致地看太史阑。
此刻见太史阑痛得一头虚汗,却仍面无表情,站起身要走的模样,才问:“去哪?”
“找人。”
“谁?”
“不关你事。”
“未婚妻要做的事,未婚夫不可不问。”
“在我承认你之前,最好少拿这个词来恶心我。”
“那就给个机会,让我好争取你的承认?”容楚笑吟吟地、看起来毫无诚意地道,“我派人帮你找。”
太史阑下意识要拒绝,忽然想起这溪水可能是鹿鸣河的分支,万一李近雪被冲进下游,她一个人确实很难及时找到,再万一李近雪还卡在山缝里,也需要大量人力援救。
“好。”她一伸手,“一百护卫。”
容楚拍拍手掌,一队青衣人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这些人衣着朴素,看起来根本不像那些装备华丽的豪门护卫,但个个眼神犀利明锐,看人时极其有力,像扑面而来的飓风。
四面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在窃窃私语,似乎在说什么“龙魂卫”之类的字眼。
太史阑还在不满,“只有十个。”
“他们十个,可抵寻常护卫一千。”容楚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找谁?”
“男人。”太史阑道,“蓝衣,身形个子年纪和你差不多。”想了想觉得独特性不强,又补充,“好看。”
“好看?”最后一句让容楚眉毛挑起,眼神有点危险。
“嗯。”太史阑点头以强调。
“怎么个好看法?”容楚指指自己,“我这样的?”
太史阑鄙视地看他一眼,最讨厌自恋的人了!
她想了想,觉得其实两人不好比,风格相差太大,不过说起来,她觉得还是李近雪更顺眼些。
“比你好看。”
容楚的眼睛眯起来了,那种似笑非笑,带点危险的笑容,又飘了出来。
“你喜欢?”
语气平淡,越淡,某种气息似乎就越强,站在一边的邰世涛,忽然打了个寒战。
太史阑直觉地皱了眉,她不喜欢“喜欢”这个词。
她的皱眉,看在别人眼里却像是心事被说中的心虚,容楚定定看了她半晌,忽然向后懒懒一靠,笑道:“我改变主意了,我为什么要讨好我的未婚妻?”
太史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你不生气?”容楚在她身后问。
“你还没资格。”她答。
不是她在意的人,她干什么要为他浪费一丝情绪。
身后一阵沉默,容楚还是在笑,就是笑容似乎有点奇异,邰世涛在一边瞟着,心想从来都被女人捧在掌心怕冻着的国公,这次有没有觉得挫败呢?
随即又想姐姐真是变化大,不过他喜欢。
“你怎么性子这么硬呢?真是不可爱。”一阵沉默后,眼看太史阑真的一瘸一拐向前走,容楚还是开口了,“哪,我想你是不愿欠人情的人,也未必稀罕我献媚是不是?你应该喜欢公平,那么,你做到一件事,我就派人帮你找人。”
“什么事?”太史阑回身,她不求人,但不代表一味莽勇。
容楚对她招招手,太史阑没啥表情的过去,容楚倾过身子,咬耳朵,“你来迟了,花潮斗艳已经结束。先前我答应过,斗艳胜者,可以向我提一个我做得到的要求,不过现在这个胜者我不喜欢,不想答应她任何事。不如你去赢了她,便可以随意要求我。”
“比什么?”
“才艺,刺绣。”容楚笑得有些可恶。
刺绣需要时间,向来不是女子才艺之比的项目,但是容楚实在不想让那堆女人有空对他送秋波表衷情,干脆要求“女子四德,前三德安州闺秀已经让我大开眼界,那便考考最后一德吧。”
不过……
容楚眼睛微微向太史阑斜了斜,笑容看起来越发诚挚。
用脚趾看她,她也不像擅长女工,别说女工,凡是才女擅长的一切东西,诗词、歌舞、曲艺、乐器……只怕她都不会吧?
他倒是想知道,她到底会什么?
他还想知道,这个一看就非常坚执的女子,她要争就必定要赢,但她用什么方式赢?
不得不说,虽然她的性子真是很不可爱,但也真的……很容易挑起男人的挑战欲。
太史阑才不理他古怪的笑容,她对“刺绣”两个字也皱了皱眉,这玩意,给她八辈子也学不会,她也绝不会去学。
“胜者是谁?”她突然想知道自己要挑战的是谁,因为人群里,好像有那么几束熟悉且恶毒的目光,射过来。
“说起来很巧。”容楚轻轻一撇下巴,点了点人群,“男子比点香作诗,胜者是你弟弟;女子比刺绣,胜者是你妹妹。”
太史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邰世涛点头微笑,对姐姐晃了晃他的绸布龙头,而立在一边,先前一直被她当人肉背景忽略的某个女子,正眼神不善地瞪着她。
太史阑觉得她脸熟,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不是邰世兰死亡当夜,跟着邰世竹去讨债,却又躲在邰世竹身后,只露半边脸的那个?后来在邰夫人那里也见过,好像是四房的待嫁小姐,叫邰世薇。
邰世薇遇上太史阑漠然如对草木的目光,愤怒得浑身都在轻颤。
她好容易胜了这些闺秀,在晋国公面前出了风头!
她本来应该站在晋国公身边,她已经想好了她的要求!
结果她正要上前,这个女人竟从上头掉了下来!还故意掉在晋国公臂膀里,打断了她的话!
掉下来,打断了,就该让开,这女人还不罢休,竟然死赖着不走,和晋国公眉来眼去提要求——有资格提要求的是她邰世薇!
现在居然还用这样蔑视的眼光看她!
这个可恶的,不仅搅乱了整个邰府,还想搅乱她的计划的无耻女人!
……
“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邰世薇盯着太史阑,不掩眼神里的憎恶,“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还不快点回去!莫要丢了家族的颜面!”
她不敢当面说破太史阑现在的身份,那会导致邰家也获罪,但她从没把邰世兰那样的身份放在眼里,一个终身出家的皇家弃妃,命运早已注定,她只能在庵堂终老,或因为**罪行迟早被沉河。
众人听她语气,分明太史阑也是邰家人,不禁惊愕——这是邰家哪位小姐?为什么姐妹间关系如此恶劣?
众人目光转向太史阑,兴致勃勃等着一场精彩的姐妹舌战,谁知道太史阑眼光,淡而又淡地掠过邰世薇,根本没有理睬,转而对容楚道:“就她?”
看看她,再看看气得满面通红的邰世薇,众人忽然都觉得,好像看见一只未长成的小猎犬,无助地对刀锋般的战士乱吼……
“有把握赢她吗?”容楚越笑得诚恳,越让太史阑觉得不怀好意。
“行。”她不耐烦地答。
邰世薇此刻终于听明白了两人意思,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半晌忽然格格娇笑起来。
“让她赢我?呵呵让她赢我?”她笑得花枝乱颤,像遇见世上最大可乐之事,“国公您是打算给大家助兴吗?这女人……让这女人赢我女工?……呵呵太可笑了……”
她笑声越来越响,众人看她神色也明白,看样子这位新来的邰家小姐,八成不擅女工,也不禁纷纷掩口取笑。
“这位八成不会女红吧?”
“那也没关系,或者可以看见肥鸭状鸳鸯,或者扁担状水草呵呵。”
“姐姐你不是嫌比手工气闷吗,现在正好,乐子来了……”
……
嘲声如潮,太史阑好像没听见,眼光在容楚浑身上下溜了溜,重重在他腰间一落,忽然一把将他推倒!
第十九章 你真丑!()
噗地一声,容楚被推倒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倒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太史阑推倒了。
哗地一声,人们惊诧了。
张大嘴巴惊诧了。
张大嘴巴喝了一嘴风地惊诧了。
……
四面人群震惊至极度寂静,好像瞬间变成僵尸王国,推倒和被推倒的两个却反应好像外星来客,推人的那个,推倒人,一手还扣着人家腰带,于是“嗤啦”一声,容楚腰间那个软锦精绣双层浅蓝色腰带便被扯裂。
太史阑扯下腰带,看也不看一眼,顺手一扔,动作活脱脱一个即将圈叉弱女的流氓,只差了搓爪淫笑的标准猥琐表情,以至于场中又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抽气声。
被推的那个毫不惊讶,一肘撑在厚厚地毯上,扬起精致下颌,弧度调整得足可倾国后,才眨眨眼睛问太史阑,“你觉得赢不了,所以现在就打算对我用强?”
“吸溜”一声,不知道谁在吞口水,当然不是女人,女人们忙着掩脸掩眼睛并从指缝里偷瞧,垂涎的,貌似是一个健壮男子……
因为容楚此时造型甚诱惑,甚诱惑。
绿草如茵,厚毯华贵,他一身雪白便袍,袍角暗金纹绣,低调中不露声色地尊贵,袍子是南齐最近流行的式样,开领很大,被太史阑一推向后一仰,便拉扯出斜斜的弧度——锁骨一抹,精美如描,胸膛半现,莹润如玉,腰间微露,线条紧束。
这架势身材,诱惑皇太后都够了。
太史阑却根本没瞧一眼。
她推倒容楚,抓过一把切肉小刀,胡乱割了一块肉塞嘴里,然后随手用那精致腰带擦刀,小刀锋利,腰带质地薄滑,三两下腰带便碎了,所有人眼睁睁看见晋国公那价值连城、苏城第一名绣辛清绣的“天光云影”腰带,被这个女疯子瞬间扯断扔在地上,都发出一声无比心痛的慨叹。
随即太史阑一脚踢翻面前案几,水果美酒翻了一地,大声道:“你真丑!”
然后大步走开,走开的时候,顺便还在滚了满地的水果中,捡走了一大串葡萄。
……
一群士子大夫,闺秀淑女,已经觉得不会思考了。
这叫什么意思?
搞了这一出,就为了说这句话?
晋国公当真丑得这么人神共愤,令这位邰家小姐愤怒难抑?
还是两人之间另有隐情,邰家小姐趁机泄愤,要给他难堪?
按照八卦常规逻辑,众人瞬间认定后一种,并由此衍生诸如“始乱终弃”“强逼民女”“仗势欺人”等等浪漫香艳版本,甚至连剧目都拟好了,第一出叫《风流国公下安州拈花惹草;有情闺秀后花园私定终身》,第二出叫……
“怎么?没把握赢,就迁怒国公?”邰世薇冷笑,声音尖利。
太史阑大步走到绣幕前,环顾一圈,见没有空的幕帐,冷冷道:“给我备帐!”
“就你这贱人,也配使用绣帐?”邰世薇跟了过来,尖声冷笑。
太史阑正准备不妨先教训下这女人,身后,邰世涛忽然跳了出来,一指邰世薇的帐子,大声道:“拆帐!”
“邰世涛,你敢!”邰世薇意外且愤怒,脸色铁青。
“我有权叫你让帐子,我姐姐有权用你的帐子!”邰世涛上前一步,贴在邰世薇耳边,森然道,“你不过是四房庶出,我姐姐和我却是家主嫡子女,叫你让,你敢不让?你不让?我便让全安州官宦家族评评理,认识认识我邰家四房的家风!”
邰世薇退后一步,完全无法适应并抵挡忽然犀利起来的邰氏姐弟,张口结舌。
嫡庶之别有如鸿沟,更是现今社会赖以存在并运转的基础道德之一,试图挑战它就是全民公敌,不够尊重它,也会迎来所有大夫阶层的唾弃。
邰氏姐弟因为生母去世,后母枕头风吹得邰柏不待见,在邰家是早已失宠人人可欺,但在外面,身份压下来,依旧没有邰世薇抗拒的余地。
一个婆子匆匆走过来,在邰似薇耳边低语几句,邰世薇脸色便惨白起来,半晌微不可见地挪了挪身子。
邰柏兄弟也在场,就在男席那边,一直密切关注这里的情形,这是他们眼看情势不对,派人来提醒邰世薇了。
太史阑满意地勾勾唇角,拍了拍邰世涛的肩膀以示赞赏,从僵立的邰似薇身边走过,进入锦帐内。
邰世薇直直立在帐前,倒像是替她看门的,好半晌才缓过气来,拼命绞扭着手帕,厉声道:“……你且莫得意!我看你能绣出个什么东西来!”
里面根本没动静,人人都看得出来,这不叫无言以对,这叫不屑。
最为强大的不屑,是视若无物。
锦毯上容楚拉上衣服坐起,给太史阑这么当众一推,他也没生气的模样,唇角笑意还多了几分。
他坐直时,眼睛似有意似无意往地上一瞟。
那里是一堆刚才从桌上滚落的点心水果,现在正有佣仆来收拾,众人忙碌着将东西拢到簸箕里换下,没人多想什么。
容楚眼底也渐渐浮上笑意——地上,好像少了样东西啊……
她到底会拿出什么来呢?他忽然分外、分外地好奇了……
手一挥,一个护卫应手势而去,过了一会回来,在他耳边悄悄几句。
容楚的表情忽然有点古怪。
护卫回报,她进去就吃葡萄,吃完就睡觉。
睡觉能睡出绣品来?
难道她身上本就带有精美绣品?但看她衣裳简单朴素,又一身狼狈,怎么可能有什么华丽刺绣饰品?
此刻众人都翘首期待,吃喝无心,不住往锦帐内张望,好在太史阑没让大家等太久,甚至速度比想象中还快,帘子一动,她清冷的声音传来。
“好了。”
门口的邰世薇冷笑一声,立即道:“这么快?什么玩意?不会是只像鸡的凤凰吧?”说完自觉十分好笑,格格地笑了起来。
四周却没有人笑,气氛有点异常,邰世薇笑了一阵发觉气氛不对,顺着众人目光,有点僵硬地转头。
身后,一只手探出帐外,手指修长,指间一副刺绣云帕,正迎风招展。
手的主人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用气得死人的轻描淡写语调道:“就这玩意。”
第二十章 有美同游()
“这玩意”飘扬在她指间,所有盯着的人,眼神都直了。
浅蓝软缎,光泽莹润,飘逸若云,明显质料不凡,就是造型有点奇怪,长方形,带着横褶皱,又怪模怪样剪掉了两角,看起来帕子不像帕子,肚兜不像肚兜。
但造型再怪异,也不能掩盖其上刺绣技艺惊人。
金线绣万丈天光,银线绣无涯云影,巧妙地使用了刺绣针法中最为难学的“乱孱”,将金银二色丝线交错层叠,恰如层层云影,万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