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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得差不多了,相帮就进来铺台面了。
这时候,各人叫的局也陆续到了。
这家的头牌玉仙儿,自然要过去孙阜堂后头坐着。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量纤细的小丫头,跟着这里的鸨母姓李,客人都叫她小桂香。客人问起年纪,她说是十七,但何舜清总觉得是李阿姐为了多挣钱,故意往上瞒了两岁。每每有必须要在堂子里谈事情的时候,何舜清都会叫她的局。因为她是李阿姐才带出来刚接客的清倌人,光是往客人后头一坐就会红起脸来的,不比那些做惯了客人的,心里有许多的算计。
何舜清满脑子是新式观念,心里不大喜欢这种谈正事的场面,又碍于这样的风气一时难以扭转,只得找个所谓的相好应付着。
大家按主客长幼坐下后,照例先要敬一圈酒。
因为今日是来谈正事的,都想留着酒量,预备谈妥了再畅饮。所以,这第一巡酒便都由出局的喝了。
小桂香看见旁的人都一杯一杯接过去喝了,可轮到自己时,何舜清并没有回头,脖子一昂,大有预备要自己喝下去的意思。她怕被李阿姐知道了,又要怪她不会巴结客人,连忙喊了一声:“大少爷”
众人纷纷朝他二人一望。
何舜清不过以为一杯酒罢了,无需代过来代过去的。加上两人只是逢场作戏,没有那个默契,根本没想过要商量。
因此,这一喊倒显出些尴尬来了。
这边席上一个久在花丛流连的客人,一面卷着袖子,一面指着何舜清,操着不大标准的苏白,对小桂香笑道:“小桂香快巴结点,侬福气要来哉。何少爷欢喜侬呀,不舍得侬吃醉掉,要自己吃喏。”
小桂香臊了,只得低头不语。
何舜清从鼻子里敷衍出一声“是”之后,仰头一饮而尽了。
满桌的人还在打趣:“我呀就是爱看这些小年轻,羞羞答答地坐着,话也不多,多看一眼就脸红,只管抿着嘴喝茶。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再也碰不上这种感觉咯。”
只有孙阜堂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在心中微微颔首。若要抱着古套去说,孔圣人的君子三戒之说,少之时,戒之在色。若要往新式文明去说,久在花丛里钻,于卫生无益。
何舜清在这方面的脾气,倒很叫长辈放心的。
孙阜堂想毕,笑着开腔,把话给拉回了正题。何舜清、小桂香二人,才渐渐地不那么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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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天桥下,却是另一番景象。没有满桌佳肴,没有名伶献唱,也没有攸关国家经济的烦恼。
“你看那熊,多有意思呀!”傅咏兮从未见过这种狗熊学人走路的街边把戏,兴奋地拉着宋玉芳乱蹦乱跳的。
起初,宋玉芳也看得很高兴,伸手指指点点的。忽然,前头一个矮矮胖胖的大婶因为卡在人堆里看不见,同前排的高个子拌了两句嘴。其他人又闲他们吵,一气之下,二人冲出人堆到外头讲理去了。这一走,人群就挤挤攘攘乱了一阵,好些人趁着他们走开时,不管不顾地往前扑去,想要占个好位置。
宋玉芳被许多只胳膊推着,余光看见傅咏兮的头顶上飞过一只又黑又粗的大手。心里就想,好在是躲过了,要是一掌打下去了,那还了得?
因就急急忙忙拽住了傅咏兮,挤到了人墙外头去,找了个借口要离开:“这种表演说起来也怪让人心疼的,不演戏就不给吃的。为了填饱肚子,熊当然听话了。你瞧见刚才那熊没有,一身的烂泥,也不知道都遭什么罪了。”
“那咱们就换个别的把式瞧吧。”傅咏兮心里早打好算盘的,并不反对,兴兴头头地又往别处去了,“我好容易甩脱了司机才能来天桥的,总要到处都看过才不会有遗憾。”
说时,二人来到杂耍摊前,这里正在演的是刀枪不入。
宋玉芳常在这一带住着,自然只是看个热闹,并不如傅咏兮那样觉得新奇。
看着高高壮壮的大汉扬起一把大刀,宋玉芳又慌了。平时倒也少听见这一行出事,就怕万一真叫她们两个赶上了,难向傅家交代。她忙拦住拼命挤到前头去看的傅咏兮,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要不再换个地儿?这舞刀弄枪的,不过是莽夫把戏,也没意思呀。”
傅咏兮并不是个傻子,到了这时候也瞧出些意思来了。怕是宋玉芳嫌弃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娇小姐,带在身边太碍事。可她既不想被认为是累赘,又不想就此回去。便往四周围瞧了一眼,眼睛里亮了亮,指着街边一个小芦棚道:“那咱们喝茶去吧。”
宋玉芳先不说好不好,只管跟过去看了一眼环境。
芦棚里头,其实同她想的差不多。天桥这边的茶摊子,都是旧桌旧椅,再干净也不过罩一块白布在上头,不上几日就脏了。
宋玉芳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就又开始找借口了:“算了,在天桥喝茶就这么回事儿。除了龙井和香片,就没别的了。可是,咱们北京人喝茶,只要不搁茉莉花,管什么都叫龙井。你放着家里正宗的龙井不喝,倒来喝几个铜子儿一包的假龙井,何必呢。”
此言一出,傅咏兮还未怎样,倒是茶摊的小老板先咂起嘴来了。他瞧着这姑娘也不过穿着补过的布鞋,身上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居然就摆这大的谱,心里很是不痛快。
傅咏兮扭过脸,无声地一叹,看见一颗大树底下渐渐围拢了人,又提起了兴致:“咱们去那边吧,要唱大鼓了。”
这下,宋玉芳就松了一口气,看戏总好过看杂耍。因就挨着小土坡边一个树墩子坐了,静等着开唱。
只见那拉三弦子的师傅冲着大鼓娘一点头,这就拉上了。
大鼓娘起势唱了头一句,宋玉芳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一出拴娃娃,唱的是做媳妇的去庙里求子。有时候听的人都是些老爷们,总不肯静静地听,必要起哄着闹上大鼓娘几句臊人的话不可。
宋玉芳抬头往四周围望望,可不就有人骚动起来了嘛。她们两个女学生坐在这边已经很打眼了,若是运气不好,从哪里钻出个醉汉来,言语上轻薄了些,又是一件很对不住人的事情。
但是,这一次再要溜,只怕不好含混着过去,否则恐怕太扫傅咏兮的兴致了。
就在愁眉不展之际,人群外头有一帮孩子口里嚷着“变戏法了”,一路的脚步声就都往后头去了。
宋玉芳一边让傅咏兮去听,一边装作兴致很高昂的样子喊起来:“那里好像有戏法!”
这边听大鼓的,也有几个凑过去瞧戏法的。
傅咏兮先是低头想了想,认为宋玉芳是故意这样说的。可是既然有那么多人去看,倒可以先不计较的。于是,就笑笑地向后张望了一番。
两个人又跟着人群去看戏法了。
宋玉芳因瞧出傅咏兮有些不大高兴了,便指手画脚地同她说着:“变戏法可好看了,他问你要一块儿手绢,转头就成了一朵大红花”
正说着话,一行人从后头超了过去,一人一脚地踏在水坑里,把污泥溅得老高。
宋玉芳抢步上前,赶紧蹲下去,反复搓着傅咏兮那双高筒白袜子,口里还嚷着:“哎呀,走路怎么不看人呢,都蹭着泥了。”
可天桥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哪里会有人拿这话当成一回事呢。
傅咏兮就这么站着,看着宋玉芳像个女仆一样地蹲在地上,仿佛是做了很大的错事,心里就有一股气提了上来。傅咏兮这人最恨的就是家里主子奴才的那一套,好好的人非要分个贵贱高低,她以为中国人最让洋人瞧不起的就是这一点。可学了西方进步文明的宋玉芳,会不懂这个道理吗?绝不会的,她这样表现,分明是因为傅家的人迂腐过甚,逼得她不得不十二分郑重地对待一位从傅家走出来的娇小姐。
宋玉芳却浑然不觉,直到傅咏兮气得红着眼圈跑了,她才追上去连声问道:“密斯傅,密斯傅你怎么了?你别生气,刚沾上很容易洗的。要不你跟我回去,我立马给你搓干净,保管一点看不出脏来。咏兮,咏兮”
起初,傅咏兮只是闷着一路快走。可是她不熟悉天桥这一带,东一个地摊西一个芦棚,把路搭得简直成了个迷宫,靠她一味地傻走,仿佛永远走不出去。
她心里一急,眼睛更加红了起来。转过身,胳膊唰地一抬,在半空挥过来指过去的,怒吼吼地咆哮道:“宋玉芳,你不要瞧不起我,拿我当个瓷人儿一样地看待。我知道天桥是什么地方,也知道三教九流的人听大鼓,难免会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可是这些,在我家里就未必没有。甭管有钱没钱,臭男人凑在一起,说的话总是轻薄的。就算是天桥这里腌臜,走三步就有一个泥坑,可你别忘了,我上房揭瓦的时候,身上也是没有一块儿干净地方。我总是愿意走老远的路来找你,就绝不会嫌弃你住在这一片!我家里那些老妈子的事儿,我不是不知道。可是她们没什么文化,早几年就跟着我妈了,对我也还算不错,我冷不下那张脸待她们,我以为你会理解的”说着说着,触动了一腔的心事,乱乱地挤在心坎上,像要把她的心房都给撑破了一般。一股悲切涌上来,竟当街大哭起来。
第12章 无心风月()
路过的行人纷纷停下来看是什么热闹,宋玉芳赶紧慌手慌脚地将傅咏兮拉到街边,轻声安慰:“今天你是一个人来的,磕着碰着了,我承受不起的。我也不是个糊涂蛋,你对我那么好我怎样会不知道。我并不是我心里故意把你当个什么样的人看待,可我架不住总有人三声五令地向我说明你的身份。说白了,是我没福气当你的知心好友”说到此处,也是一肚子的委屈,呜呜咽咽地擦起泪来。
最后,围拢过来等着看好戏的路人实在太多,臊得两个人勉强先和好了。等到逃离了人群的注视之后,傅咏兮坐上一辆人力车,连个道别都没有,就匆匆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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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胭脂胡同内,散了席之后,作为主人翁的孙阜堂是最后一个走的。
一桌贵客刚散,新的生意还未接上。李阿姐就与两个女儿坐在灯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话:“玉仙儿是不愁的,卖相好嘴巴灵,会得唱歌会得弹琴。自己也争气,同隔壁老先生学了做诗,此地门面全靠了乖囡。桂香嚒事体是懂,言话也蛮听,就是不晓得巴结。何少爷嚒真光是好客人,爷娘在南面,一个人在此地,手里有洋钿总归没处用。出手嚒用不着吾讲,算得上顶大方了。就算顾牢面子,不肯讨小,同伊娘舅孙老爷一个样子,难得来吃吃茶、请请台面嚒,一年做下来也有千把生意。”正说着话,眼色忽然一沉,戳着小桂香的额角训斥道,“桂香,侬是死人啊?一台面客人相帮侬讨好何少爷,侬倒好,面孔一红,半句言话啊不晓得讲。发发嗲,讲声‘讨厌’,男人家见了不要太欢喜哦!”说时,起身一甩手绢,飞个眉眼,叫小桂香好好地学着。
玉仙儿一面看,一面拨弄着耳朵上的坠子解闷,发了一会儿呆。
小桂香则依旧低了头,惶恐地舔了一下唇,讷讷地点着头应着声。
“看也不看就讲晓得了,晓得个魂!”李阿姐气得站了起来,手刚往小桂香胳膊上掐了一记,就听见堂倌在喊客人来了,只好作罢。
走在胡同里的孙阜堂则对何舜清时而委婉,时而严辞地劝诫起来:“你不喜欢这种场合我不勉强,但你别以为自己受了文明洗礼,就可以目下无尘了。守着沉默表示抗议,不算什么能耐。要么你也去弄个国会议员的资格,呼吁出一个你想要的世界。年轻人,总是容易理想化,以为自己必然与众不同。我年轻时,何尝不是?但是想做生意,就得先学会在各种场合周旋于各种人物。哪怕是站在你顶讨厌的地方,面对你顶不喜欢的人,也要如此!”
何舜清耳朵里满满充斥着这一带的歌声笑声,先是朝着两边的红灯笼不屑地一哼,然后才问道:“娘舅,除了堂子,就没有别的谈事的地方了吗?”
孙阜堂便答:“风云政商、风雅文人都爱来这八大胡同。那些个总长、次长,下了衙还要把未完的公务搬来这里继续呢。不来这里听听曲儿、喝喝酒,这一天的公事,简直就不算完。”
何舜清有些不服:“都来就对吗?大家听着曲儿、喝着酒,女孩子们时不时还打岔几句不相干,甚至是不上台面的话。我简直罢了,还是不说了,越说越憋得慌。”说着,缓了一下心绪,凝神问道,“今天所谈之事,真的都能作准吗?”
孙阜堂笑了笑:“仿佛是能的,至少我迈出家门做事以来,这种场面实在见得多。中交两行有难,已然是举国皆知了。他们来这一趟,必然抱着小心,该喝到什么程度,心中自有衡量。设若他们不肯帮,大可装醉,决口不谈的。”
明说今日之正事,话里话外却依旧在暗示何舜清,要学会在堂子里谈事的门道。
何舜清却听不进劝,仍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我看亚细亚报的经济版面,一直是取乐观态度的,以为民国即将步入经济强国的行列。可就我看来,袁世凯费心费力从南边笼络了一大群的能人贤士,甚至有些议员每月能给到八百大洋。然而,真正能拿出可取的经济意见的,几乎是没有。倒是一个个孤家寡人客居在此,大半的银钱都挥霍在风月场,使得这个首善之区表面看起来烈烈轰轰的。可是我以为,如果财政部的经济总结,总是自欺欺人地把妓院上捐、烟毒泛滥的‘成就’混进来贴金,那么这个国家的未来,实在是渺茫了。”
孙阜堂听罢,冷笑道:“亚细亚的文章你居然也看,他家自上而下那许多的人,就差没在脑门上扎袁家军的头巾了。”接着,把念头一转,又迂回了一番,“既说起这个,我倒有句话。我虽然是学着洋人在办银行,但是我每回听到全盘欧化的言论,我心里就堵得慌。把阿片的交易也算在经济账上,这种不要脸的算法,是跟谁学的?依我说,要挑毛病,古今中外的毛病都很多。你不要一遇上古套就看不惯,今天到场的经理主任,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可一进银行大门,那还都是靠得住的。做人做事切记忍耐,还是把你的严苛藏一藏吧。”
“娘舅认为我是理想主义,设若真是那样,我现在不可能待在北京。既然没有选择革命,那么袁世凯的话再难以入目,只要他还当一天总统,只要他还掌着大权,我就不得不去留意他的经济政策。”
何舜清的反驳显然是有些负气的,但孙阜堂之所以煞费苦心地相劝,只是希望何舜清能收一收棱角,把理想主义的愤怒用在实干上。然而这时,他也感受到了两代人之间跨不过的鸿沟,要叫崇尚文明生活的年轻人放一放锐气似乎是很难的。走到胡同口上,司机已经将车门打开了。
孙阜堂一脚踏在车内,刚钻进去半个身子,想了一想又退出来道:“舜清啊,别跟着我了。你来北京也一年多,说起来我仿佛还不曾好好地放你出来逛过街市。”
何舜清笑着一摆手:“不要紧的,这阵子虽然忙,我倒也不觉得无法撑持。等忙完这一阵,总会有时间的。”
孙阜堂的眼神慢慢黯淡了下去,显得有些没精打采的,摇着头喟叹:“我是老了,该看的、该玩的没有一样不曾经历过。”他随之一想,因觉得这话未必太抱悲观态度,于公于私都不大好,又放出十分的笑意来,解释道,“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