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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芳伸了个懒腰,抱着后脖子答道:“怪累的,就没出声儿,谁有那气力整日介欢天喜地的。”
宋太太这两天正愁找不到机会发挥,这送上来的枪口,她又岂会放过呢:“我说吧,钱不好挣呐,你的后半辈子呀还得想个好出路。”
宋玉芳闻言,腾地一下坐直了,指着桌上堆起来的新衣裳道:“你整天琢磨着要我嫁人,可我不挣钱了,你和津方吃的这些,还有穿的那些,都是从哪儿来呀,天上白掉下来的吗?”
宋太太撇撇嘴,收起手臂上挂着的衣裳,走到跟前唠叨起来:“那是,没一定着落之前你自然还得苦着些,但是不能闷头吃苦呀。你的同事你的主顾,你平时接触的那些人里头,你得挑一挑,看谁是能拉你一把的。你别怨我啰嗦,草活一春,人活一世,什么年纪做什么事儿,老天爷都是给你定好了的。女孩子能翻身的就只有这几年,后半辈子过什么日子全看你自己个儿怎么选了。能躺着过富贵日子,干嘛要起早贪黑挣辛苦钱?难道你是傻子,就知道干活,不想着舒坦?我告诉你,今天是鄂家大喜的日子,我在街上都瞧见了,哎呦那个车队呀,别提有多气派了。”她咋着舌,眼生艳羡,“我还听说了,今儿晚上唱堂会,荀老板、马老板都在,这些人可都是王府里的常客呀。”
宋玉芳冷哼一声,抬脚就往门外走。
不料王婶捧着一碗饺子,拦在门口,笑道:“大小姐,我知道你在食堂里吃过了,所以只下了一点儿,坐下吃两口吧。头伏饺子二伏面,咱讲的是个规矩,不吃不行的。”说时,推着不情不愿的宋玉芳一直往里边去,“屋里头太闷,这里前后通风,不至于吃出一身汗来。”
听了一肚子的话,气都气饱了,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呢?
宋玉芳望着母亲,在心里暗叹。
第99章 十字路口()
宋太太的偏是半刻不肯消停:“看着我干什么?别瞅着我不识字就以为我不懂,论眼力我可比你毒。没有什么新天地啦,老话让怎么过日子,咱就怎么过日子,包括咱们女人。你没听说呀,说不要皇帝才几年呐,可这几年皇帝不还在那宫里住着吗?那些遗老们,还不是锦衣玉食的。那个张勋不就上来了嘛,他还说了,说”她锁着眉头,挠了几下额头,“说什么来着?反正就是皇帝还得有,这些年就是没了皇帝,坏人没王法管着,才闹得日子不好过的。”
“你怎么”宋玉芳警惕地朝外望了一眼,拉着宋太太一个劲儿地堵她嘴,“菜市场里传的那些话,你就别都往家里搬了。这些无耻政客,背地里也不知买通了多少胡同串子,专干这种妖言惑众的事情。今儿说他好上了天,明儿又说他不好,嘴里哪一句是实话呀?袁世凯要登基的时候,你还说他院子里挖出了什么祥瑞,是天命所归的。可等到征税的时候,你怎么又不认这个天命了呢?你可别这个教那个佛的,看见了就去拜,弄出事儿来,咱家里一个都别想跑。”
“太太也就是在家里说,出去是不惹事儿的。”王婶从中劝和,双手举着筷子递到宋玉芳跟前,“大小姐快吃吧,都要凉了。”
“怎么教训起我来了,你故意的吧?”宋太太先是小声嘀咕,却是一句响过一句,后来索性坐下来嚷嚷,“我跟你说正事儿呢,你爸总是读书人了吧,背地里还不是替你着急。老大不小的人了,再不嫁出去你好,你一大早出了门,街坊邻居的话你都听不着了,你就不能想想我吗?报上都说了,现如今这女孩子,学洋人学昏了头,出去工作的,做着做着就叫上司白占了便宜去。事情败露了,她们倒不嫌丢人,倒还有脸犯驴脾气,做小不肯非要做大的,人家大老婆能答应啊?依我说,要真是女人挣钱逃不脱吃亏,索性就冲着光棍去,那铁定是当大的呀。就比如你那个何”
才听见一个姓氏,宋玉芳心里就又羞又恼,连眼圈都是红的。筷子拍在桌上,抬脚就走:“吃了一个,做个规矩就得了,你们谁饿了就吃完吧,吃不完放着,我明儿起来吃。平头百姓过几天太平日子不容易,别有了几口吃的就瞎作!”
宋太太也拍着桌子训斥道:“越大越不懂规矩!”她一直追到门边,才被王婶拉住,只得扯着嗓子朝院子里喊,“你呀瞧好吧,这种便宜事儿你不知道动脑筋,自有心思活络的人会抢在你前头。”
这番话,宋玉芳也只当是风过耳。却不料没几天之后,冷秋月把她约到一家咖啡厅,同座的还有沈兰,至于傅咏兮,身体未痊愈依旧在家养病。
冷秋月忽然宣布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她要结婚了,对象自然是那个不着调的公子哥谈颂南。
宋玉芳只是瞠目结舌地呆坐着,倒是沈兰站起来激烈地反对:“秋月!你应该再考虑考虑,匆忙的出场往往会导致一连串的失误,自然就意味着最后的结果是匆忙的下场。演戏尚且如此,人生更该谨慎。”
冷秋月歪着身子,脸靠着手臂,右手不停地晃着西崽送来的洋酒。包厢的窗帘拉开着,阳光射进来,正好打在玻璃杯上,又投到她失神的眼睛里去。她闪着泪光,先是笑然后默然垂泪道:“我是不想在行里待了。对,工作是很累,但不意味着我不爱这份工作。可是我知道同事们都怎样说我,他们听到些话,就以为我是靠身子在其实我没有那么下贱。我承认,跟一个有钱人交朋友,总是会有一些好处,但都与工作无关,我也不曾主动索取过什么,因为我知道自己付不起报酬。而且我这个人,对工作的要求没有那么高,我没有那种要坐第一把交椅的野心,我只求日子过得去,你们的脚步我赶得上就行。再者说,工作上我已经占了一个好处,四九城里能给女人办现代储蓄的我们总算为数不多的一家了,我不靠别人也能完成行里的任务,犯不着去干那种事情。可是,我深深地知道那些站在道德高地给我脸色瞧的,都是什么样的货色。他们抛下老家苦等的妻子,在外眠花宿柳不算,还要装出一副养家不易,独在异乡漂泊苦闷不堪的委屈样子,借此来堵住悠悠众口。其实呢,背着老婆,老友的酒局上,谁不以此夸耀?”说到激动处,一口闷了那杯烈酒,把杯子摔在桌上,道,“他们甚至还把男人的左拥右抱称作是能干!而我呢,我不过是和绝大多数的中国人一样,从小接受着保守内敛的家庭教育,我们从未被启蒙过爱情为何物,我们也不很明白人应该追求什么样的爱情。对,我的迷糊曾经耽误了一个好人。但我最终醒悟了,我没有继续误下去,可我头上这顶朝三暮四的帽子怎么就摘不掉了呢?”
这些话差点勾动起沈兰内心深处,一直封存着的那腔苦泪。她只能一遍遍地克制着,告诉自己这不是一场诉苦大会,把那些伤痛都摊出来,对谁都没有意义。
而宋玉芳并不知道在她未曾察觉的时候,眼前的两位朋友在内心经历过多少的折磨,她只是觉得,曾经那么好的冷秋月,成了宋太太口中走捷径的人,是件令她惊讶惋惜,甚至是愤怒的事情。她紧紧攥住了冷秋月冰凉的手,嘶哑地问道:“那你总不能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报复这些可恶的偏见吧?亲者痛仇者快,这简直简直是个愚钝到极点的下下策!”
冷秋月早已打定主意,没有什么理由能够改变她的决定:“我反反复复地想过,被一顶帽子扣着,沾了污名却不沾任何好处,我心里这口气没法咽下去,还不如让人说个痛快!眼前有一个机会,我可以摇身变成他们需要仰视的人,有何不可?什么新女性,什么自强不息,统统见鬼去吧!你们也是身在其中,应该同样清楚,现在投身于妇女革命意味着什么。宪法甚至不保护我们有工作的权利,更不提什么公不公平了。那么多难题挡在中间,我们要先解决哪一个?我熬不住了,我不够优秀不够坚定,我恐惧数千年的文化压迫,我恐惧当权者的空头支票,我恐惧好事者的流言蜚语,我觉得这个世界只要随便哼出一口气,就能让我灰飞烟灭。我也是寒窗苦读十余载,我当然想站起来,可是光站着有什么用,站着的人不往前走,就会被历史甩掉。可人要往前走,是要流汗流泪甚至流血的!汗,我可以流,但我可以预见我的汗水是换不来多少回报的。同样是做这些事,那些男同事,三年练习期一过就能混上个不错的职位。可我的未来呢?什么升职,什么加薪,什么时候才会轮到我?等整个银行的人都吃饱了,他们才会想到来管我们这几个人的死活。那是男人的世界,他们愿分一杯羹已经是仁慈了,不可能有所谓公平的竞争,即使我们追逐终生,中行的顶楼也没有一把椅子是属于我们的!”
豆大的泪珠从宋玉芳的眼泪喷涌而出,她绕过餐桌,一把按住冷秋月的肩膀,圆瞪着眼珠嘶吼道:“如果我们连房子都没有,造了升降机也没用,如果妇女不觉醒,社会再公平也是毫无意义的。你不用去羡慕那些可以坐升降机的男人,我们有腿,我们靠自己走也可以走到顶楼的,不过费些时间罢了。男人造的房子,男人花钱买的升降机,他们当然先紧着自己用。等我们有一天终于走到了山顶,我们也可以造房子,我们也买升降机。我们也要参与游戏规则的设定,我们要把旧时代的游戏规则撕个粉碎,我们要大声告诉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不是我们不行,是规则的天平歪了!而这一切,会终止在我们手里。我的老师曾经告诫过我,今天吃苦,是为了明天不苦,后代不苦。我们都是进过学堂的人,我们应该懂得什么叫团结,什么叫抗争,什么叫义无反顾,什么叫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如果连我们都放弃,那么那些连‘抗争’二字该怎么写都不知道的人,她们的未来又在哪里?”
“你知道吗?现在的我刚流了一点儿泪,只是走到第二步,我就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了。”冷秋月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以更高的嗓门回敬着她,“我是个懦夫,我想就此认输了,不行吗?谁定的规矩,人只能往前,不能退后,是你吗?可你又是谁?你不过是个徒有热血手无寸铁的凡夫俗子,你无法保证你的憧憬会在我们活着的那一天到来,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懦弱?我要丢掉我的谨小慎微,从此也过那种张扬跋扈的生活。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些有钱有势,揣着大把钞票金条成天进出银行的人,都是什么鬼德行。逼良为娼、侵吞公款、私开赌场、倒卖烟土、空手套白狼,更有甚者,手里有枪就敢强取豪夺。他们什么事不敢干,可只要有钱他们什么罪洗不脱?明知道他们的钱来得那样肮脏,我还是得点头哈腰地伺候着。说到这一点,你们觉得这份工作就那么干净吗?我算是看透了,这个世道,根本不会让好人有什么好报,更何况我在别人眼里,早就不是什么好货色了!”
第100章 人去楼空()
沈兰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转过身,擦去眼角根本停不下来的泪珠。
只有宋玉芳慢慢地蹲下去,用近乎哀求的口吻,想唤醒初见时的那个冷秋月:“你听我说,懦弱是本能,谁也不可能完全抵抗住。我也有无数个走不下去的瞬间,但我想试一试,用我的一生去试,万一就让我撞出了一条生路呢。人生到头,横竖都有一死,何不为自己也为后人拼一把,真要是也算死得其所了。”
冷秋月忽地仰头,冷声嗤笑起来:“我不伟大,我也不想伟大,受尽折磨的伟人到头来能得到什么?是我死了以后,大书特书我以鲜血唤醒了沉睡的同胞吗?哼,得了吧,我不稀罕那些虚名。英雄若只有牺牲这一条路可走,哪儿有那么多傻子争着要当。”
宋玉芳的声势明显弱了下去,瘫坐在地上,愣愣地望着冷秋月淌泪:“算我拜托了,你不要动不动就是死啊活啊的,这太悲观了!我始终相信,理想是可以打败现实的。如果你认为不行,那是因为你对理想还不够坚定。你现在所走的路分明与理想相左,你是准备中途弃赛呀!怎么能回过头来对我们危言耸听,断言前面一定是死胡同呢?你并没有到达过终点啊,凭什么我要相信你片面的此路不通?你给我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我们能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好吗,啊?”
冷秋月沉默了,她伸出一只手去拉宋玉芳,同时起身挽住一旁的皮包。没有道别,放下包里的请柬,就走了。
宋玉芳攥着那鲜红的喜帖,想撕又下不去手,她只是无助地推了推沈兰的胳膊,委屈地小声抱怨着:“沈兰姐,你刚才该帮帮我的。明知道是她在作践自己,我们作为朋友,总要用尽最后一点办法才是。”
沈兰弯起嘴角,冷笑道:“劝人从良容易,帮人从良才难。”
宋玉芳的手臂一下就僵住了,她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沈兰的嘴里说出来的:“这两个字用得不妥吧?”
“是不妥,很不妥。”沈兰自嘲地点了点头,心道从良是自己该考虑的问题,怎样就随口说了出来呢?
在长久的沉默之中,时间流逝得飞快。
沈兰很想回家去睡一觉,连自己都管不好的人,对别人的命运自然更打不起精神来。可是宋玉芳表现得失魂落魄,这就叫人有些抹不开面子。最后,沈兰碍于面子,还是尝试着安抚起她来:“小玉啊,我们喊的这些口号,我们自己真的相信吗?就算相信了,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变吗?”
宋玉芳啜泣着先摇了摇头,又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相信啊!总要有人顽固不化,否则我们这个民族怕是早就灭绝了。”
沈兰一手扶着额头,疲惫地喟叹道:“是啊,我怎么忽然有一种也许我们就要灭亡的感觉呢?”然后,她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冷笑着望向宋玉芳,“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是从来都不读报纸的吗,还是天生的勇者无惧?这样的年月,你居然还相信坚持抗争是有意义的。革命者用鲜血点起的火苗,都已是风中残烛了,你就忘了革命吧。”
宋玉芳眨巴着充满了陌生感和恐惧感的双眸,嘴里哼哼了半天,愣是没说出半句完整话来。
沈兰也开始收拾起东西来,带上宽檐帽,起身说道:“也或许我是多虑了,你是聪明人,真正的聪明人。你跟何秘书的事,该早一点儿定下,免得将来被别的因素干扰。其实秋月有一点想得很对,既然这个世道里容不得人端着身份过日子,就该早早地选择一个体面的交换方式。”
宋玉芳不由地在这个初夏的日子里,打了一个寒噤,不可置信地低声问道:“你们都怎么了,为什么说得话那么玄,还那么古怪?”
沈兰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脑袋,故作坚强地笑了一下:“因为太累了,累到快没有意识了,说得都是些胡话你要不爱听,就都忘了吧。”
屋子里一下变得冷清,甚至该说是犹如冰窖一般。宋玉芳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太陌生了,已不再是她熟悉的样子。
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一年光景,却变换了那么多的心境。甚至连携手同路的人,也变了。一年前,满怀憧憬地来到中行,原以为会认识更多怀揣相同梦想的挚友,可是同行的日子竟如此短暂。
此刻,宋玉芳最想做的便是冲到傅咏兮跟前,问问她会不会变。可她的病还没有好透呢,此时把这些事说给她去听,是成心不想让她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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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冷秋月嫁人一事,虽然沈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