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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舜清道:“可我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宋玉芳冷笑一下:“你别拿我当个有一丁点儿麻烦,就要拉着人哭的弱女子。在我的观念里,这种不公绝不是一家银行里几个女练习生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环境。我们总也算得上是第一批不挂虚职,真真实实参与经济工作的妇女了。可参与了工作才知道,雇主都是观望心态,就连工会也是,男工的权益都在被践踏,根本上还腾不出工夫来维护男女同工同酬。上有制度漏洞,下有封建余毒,中间还有内部蛀虫。要从根本上改变职业妇女的地位,可期待的最近一次转机,也该是我们这一代人努力奋斗二十年,尝试站到管理层,从制度上着手改变。”
何舜清一直认真地听着,末了,若有所思地低吟着:“二十年”
起初他有点惊讶,一个才入职几个月的新员工,对于未来的计划已经那么详尽了,但再一想,这也不奇怪。宋玉芳给过他那么多惊喜,还差这一件吗?
抬眸一瞧,只见宋玉芳放空了眼神,木然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发呆。她的两根手指微微夹着酒杯,轻轻地来回晃动着。因不太喝酒,所以只一口下肚,脸上就起了红云。
“这还是取了乐观角度的算法呢。”她的左手划过脸颊,一路而上,停在眉心处揉了好几下,“要知道,我们再努力也只能改变银行业,还有其他行业呢?改变这个落后的现象,根本在法律。而法律的大门,只向年满二十的男子敞开。也就是说,如果法科的女同胞不出头,二十年之后,整个社会依然无法给女性一个公平的就业环境。再要想得谨慎些,立了法还有不依的呢。照这样算下去,五十年也不算是斗争的尽头。”说完,眼中似乎有泪,又自饮了一口酒。
何舜清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不曾打扰她的思绪。慢慢地站起身子,将酒靠在壁上缓缓地倾着,尽量不发出一丝水滴声。
“好在各大女校的进步宣传都很不错的,还有那么多有良心的报馆,贴了家私呼吁女性走出家门。我以为,与其走上街头做我所不擅长的宣讲,倒不如干好手边的工作,将来有了能力能帮上的忙也多些。”宋玉芳翘了一下唇角,抬眸撞见何舜清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于平常。
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宋玉芳不好意思地掩了一下嘴,拇指绕着下唇转了两圈。心里有些懊悔,连喝了两口实在贪杯,自己不是好酒量,小酌便有些微醺,这就表白了太多野心。那些话只是个人志向,原不该说出来的。况且,何舜清总算领导,一个小职员起那么大的誓,实在让人见笑。
越想越觉得惭愧,宋玉芳忽然坐正了身子,拿住公文包,起来欠了欠身:“时候不早了,我实在该回去了。”
何舜清的嘴上挂着笑,一个“你”字刚出口,就变成了惊讶的一声“啊”。偷偷插进口袋里掏电影票的手,顿时就有些没处安放。
宋玉芳一再坚辞,何舜清也不能非要留住她,不然这夜幕降临的时候,倒像有歹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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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各人都过得很混乱。
首先是中行再一次霸占了全国的经济新闻头条。
何舜清所透露的调任很快就发表了,总处要调张庆元到重庆分行担任经理,所遗职务由上海分行的一位胡襄理升任,但胡襄理非但不感激总处的信任,还再三表态不会就职。
韩章认为许连山做出这个调命分明是在报复,因此愤然辞职,并电呈黎元洪,要求撤销调张庆元的命令。
商股联合会则认为许连山此举无论是否挟私报复有待调查,但毫无争议的是,调任程序草率,未有充分尊重股东权益,因此坚持要撤出股份。
危机重重的许连山,对于商股联合会早就有意整治,正好就趁此机会质疑其合法性,并提出应予解散的观点。
因为担心上海市面混乱,黎元洪不得不电令江苏省长,表示同意韩章的建议,饬许连山当即撤销命令,并邀双方会谈和解。
内部的争权夺利,直接闹到明面上。原该是央行的同事,却成了矛盾的两极,谁也不肯让一步。于是乎,各方质疑和指责的声浪纷至沓来。
何舜清忙得焦头烂额,自此就不像过去,常有机会和宋玉芳打个照面。
而傅咏兮也慢慢变得神秘起来,除了工作时间,很少在跟宋玉芳腻着。下班时间,更是连钟凯都难见她一面。
这天,宋玉芳刚从外面办完交涉回来,就有人喊她去会客室。
她以为是哪位老主顾,开门一瞧却是宋子铭。
“有急事儿找,你赶快请个假,快跟我走一趟。”
“出什么事了吗?”宋玉芳心上一揪,先是想到家里的母亲和弟弟。
宋子铭只管催道:“快点儿吧,这里不是说事儿的地方,咱们路上再谈。”
“那你等会儿吧。”这一闹,闹得宋玉芳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方面,宋子铭并没有提到妻儿,虽然急也不像是火烧眉毛,那么就不是至亲出事了。另一方面,今天本不是假期,宋子铭从房山过来,鞋上、棉袍上还有泥点子,却丝毫没有回家换身行头的意思,这是少见的失态了,可见事情紧急。
这样暗暗地一分析,宋玉芳越发跑得快了。
五分钟之后,父女两个一前一后坐上了早早等在银行门口的人力车。
宋子铭只对车夫说了一个“走”字,并没有地点,但前后两名车夫却像是早知道了地方,应声便走。
宋玉芳的脸色变得铁青,她已然有了一种预感,自己怕是被算计了。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拼命地拍着人力车的顶篷,逼着坐在前头一辆车上的宋子铭说出实情:“到底什么事儿啊?你这样子,弄得我挺害怕的,到底怎么了?”
宋子铭在寒风天里赶了这多的路,心里又有一篇乱账,哪里还有力气回答。只管把双手放在嘴边,一面哈着热气一面搓着取暖。
宋玉芳坚持要答案,完全地丢弃了仪态,半站着身子吼道:“你要不说的话,我就跳车了!”
宋子铭拗她不过,转过头敷衍了一番:“我也不知道许多,但是事情一定相当紧迫。否则老太太也不至于催我崔得这样急,要我立刻带着你过去。”
“停车!”这时,宋玉芳早已气得满脸紫涨,七窍生烟四个字仿佛就刻在她脑门上。
回头瞧她的车夫不免吓了一跳,虽然前头给车钱的大爷交代了,晚些时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要停,只管往大木仓跑,可跳车这种话不能不当成一回事。尤其是从年轻人嘴里说出来的,这个年纪的人,最是说得出做得到了。人家是父女,真要是出了事哪还会认账,自然是追究车夫的不是。
车夫只是跑慢了一点,宋玉芳果然就往道旁一跃。索性速度不快,踉跄两下人就站稳了。
宋玉芳气鼓鼓地回头走着,嘴里还恨恨地说道:“你要早说这话,我就不可能答应出来。”
宋子铭赶紧让车夫掉头,一路追着道:“你这是要造反吗?”
宋玉芳就更加速地跑了起来,喘着气道:“我并不想造反的,但也不想被生吞活剥,都是你在逼我。”
第59章 宁死不从()
“你这孩子”宋子铭晃着手,脖子都涨红了,急得直跺脚,“你还有没有一点儿伦理道德,对长辈大不敬,也不怕出门被人啐。你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大圣,没有长辈你能在这儿横?”
“哼,别的都没法驳,但没有她还真就对我没影响!”眼尖的宋玉芳,望见前头有个小胡同。一路故意跑着直线,到了岔路口才一个急转。
拉车不比跑步,没有那么大的灵活度,宋子铭见女儿溜了,简直丢掉了一切斯文,当街急吼起来。
宋子铭的车夫也有了年纪,况且钱已经进了口袋,因此并不想怎样去讨好他,把车一停,擦着汗连喊吃不消。
于是,宋子铭只能下了车,靠两条腿去追。使他庆幸的是,宋玉芳是钻到了一条死胡同里去,因此并没有跟丢。
“那么我呢?!”
宋玉芳盘桓在胡同尽头,猛然听见这一声吼,不由浑身一哆嗦。
喘着粗气的宋子铭,一手扶在腰上,一手抬高指着宋玉芳道:“老太太已有了年纪,咱们做晚辈的不管持一种什么立场,孝顺的顺字起码该有的,哪怕是敷衍呢。否则,她有个三长两短的,人家背后不得说这个罪名该你背着嘛。”
宋玉芳刚要驳回,却被父亲抢了一个先:“就算你不要脸面不要名声,我呢,你妈呢,你弟弟呢?”
包氏心里横竖是没有宋玉芳这个孙女的,宋玉芳也不很顾念她,可母亲和弟弟始终是她的软肋。就像从前,一旦跟大木仓有了什么摩擦,宋子铭白天要去教书,孩子们又得上课,要找别扭就只有冲着宋太太去了。
一想到这些,宋玉芳便不再坚持,垂头丧气地走到街边,低着头忍着泪,静静等着宋子铭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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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地方一看,包氏依旧摆着她冰冷高傲的架势坐在正中,大太太、三太太分坐两边。
地上摆着一个蒲团,这是要让人下跪的意思。
宋玉芳知道这是在等她的,她心里自然也不服。可有一句话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几位长辈往上一坐,仆人们分两边一字排开,这阵仗一下就叫宋玉芳腿软了。
包氏见她一屈膝,便觉得事情能有七分把握了,便想再从气势上压一压人,这样或许能坐定十成的把握。只见她左手端着茶托,右手拿着茶盖拨弄着,狞笑道:“你也该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是先礼后兵的。”
宋玉芳听了此言,脸上惨白一片。
礼,上回已有过了,那么这次是要用兵?
想到此,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抱着一丝奢念先看一眼宋子铭。得不到回应的她,急得转着圈来观察形势,似有意要找个可逃跑的路线。右手惊恐地搓着下唇,几乎要掐出血来。
感到情况不好了,三太太先去瞧包氏的脸色,见果然有要发作的迹象,便先出来打圆场:“小玉,三婶同你直说了吧。丰盛胡同的鄂家,你认识的吧?正是鄂老太太看中了你,点名要你去给她做孙媳妇儿呢。也是因为天降的良缘,咱们家才顾不得长幼,先要办你的事儿了。”
这是宋玉芳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只是这样提起来,再联系前阵子鄂老太太的古怪表现,似乎就很有信服力了。
三太太噙着笑,起身来牵宋玉芳的手,几乎要凑到她脸跟前去说小话:“你也体谅体谅,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习惯。咱们这拨再往上,谁不是婚姻大事全权交由家长做主呢。我也说,如今朝代变了,或者该把谜底先揭开的。小玉你又不是不懂事儿的孩子,一听说对方的条件,自然就明白祖母的苦心了不是。”
这样苦口婆心的话,却死活钻不进宋玉芳的耳朵里。她心里在想的,都是鄂府上下的各色人等,以及傅咏兮向她转述的那几位鄂太太是如何野蛮。
且不说家长做主的婚姻究竟好不好,单说这种亲戚,或许连宋家都不如呢。在一个深渊里长大,好容易脱离出去,却要被推入另一个更险峻的深渊里去,谁敢答应。
她是吓傻了,可一旁的大太太却误以为是有戏了,也走过来,背对着包氏,嘀嘀咕咕劝着宋玉芳道:“从前或者咱们有些误会,祖母待你不是不好。只是你母亲始终把个嫡庶名分放在心上,祖母为了大家和气,才说分开了好。大伯母说话做不做准,你心里也明白。我今儿就拍着胸脯向你说,你祖母一天不念叨你三回,这一天就不算完。她或者有些不善表达,但对你的心可真呢。”
说完这话,大太太冲着三太太眨了眨眼睛。她早先断言了,宋玉芳这种处境,正需要个能拉拔她一家子的姑爷,或许整件事的症结在于不该先问同不同意让家里替她操办,而该直接暗示她,这次的姻缘有多难得。
可宋玉芳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鄂府的纷乱,她没有如大太太所料,反而甩脱了手,怒目瞪着这满堂不顾她终身幸福的所谓长辈,生平第一回愤然抵抗着这个家庭的权威:“先以礼相逼,不成再武斗。我则不同,既要抗争,就一争到底半步不退让!如果接下来,你们要说什么面子上敷衍敷衍,回来只说没看上的话,我先告诉你们,这种话我半个字都不会信的。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先合了八字,万事俱备了才骗我去走过场。一旦我出现了,对方或许就认定了我是同意的。这种两头欺瞒的事情,原上不得台面的,但就我看来,咱们的门楣本也不光彩。做奴才做出的光彩,仗着自个儿是王府里的红人,比别家多些门路,虽然挣着了钱,买得了粉墙黛瓦、禽兽衣冠,骨子里却仍是趋炎附势的一颗奴才心!”
最后一句话,狠狠戳在了包氏心上。这是在骂包氏不过是个陪嫁丫鬟,宋老太爷也不过是亲王府上一个得脸的家下人,不过狗仗人势罢了。
这种话,背地里自然不少人说,可由宋家的孙女说出来,怎么不石破天惊呢。
大太太、三太太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只管扑在包氏跟前磕头,请她消气。
宋子铭先也跪了一下,看着包氏铁青的脸色复又想到,认错早已不解决问题了。便就起身,抄了手边的茶杯高高举起:“宋玉芳,你要干什么?!”
也有几个下人过来劝宋子铭别打坏了小姐,却都不真心,只是表面的敷衍。
宋玉芳觉得身上很冷,那种透骨的寒意是她这辈子未曾经历过的。
包氏不在乎她,她不难过,没有血缘的亲人有时甚至比不上仇人。
可为什么父亲也这样对她,一个孝子的名声,就那么重要吗?这天地难道从未变过模样,难道读了书的新女性只是比前清的女子更加清楚自己是贱命一条,然后比照着书里那种万劫不复的人生,一点一点地踩着前人的步子沉沦,而毫无半点自救之力吗?
宋玉芳翕了翕唇,才动这么一下,甚至未发出一声哭腔,便已觉得耗空了全身的力气。最后连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带哭带喊地向父亲发泄着心底的悲愤:“你自己数数,为这件事已经问过我多少回想干什么了?我哪一回没说明白,我自己的命运我要攥在自己的手心里。是工作是嫁人,嫁人要嫁什么人,第一决定权在我手上,而不是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话音才落,一个瓷杯从宋玉芳的眉尾擦了过去,飞到了立柱上,应声碎成了一片。
宋子铭气归气,终究没舍得打下去,包氏却舍得。
众人不由“哎呀”一声,在祖孙两个之间犹豫了片刻,纷纷选择去顺包氏的气。
宋子铭踟蹰着,看着女儿眉尾的一道血痕,心里有一丝的软化。手便停在了半空,想要去掏帕子,又不由望着包氏去想,设若自己先关心女儿而非先关心上人,会否惹怒上人。
被人团团围紧的包氏本就胸闷极了,人一多更是喘不过气来,她拨开一层又一层的人,狠狠一拍桌,怒指着宋玉芳,咬着牙几乎是嘶吼出声的:“你给我记住,只要有我在一天,这种洋鬼子的屁话,就别想来玷污咱们的家风!”
“设若玷污了呢,你们预备怎样?”宋玉芳宛如是杀红了眼的小兵,尽管势单力薄,却有殊死一搏的勇气,“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还是直接使最后一招的好。因为我绝对不会为任何理由而动摇!什么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