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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话都说了,也不能收回去。”宋太太蹙着眉,一面拢紧了盖在宋津方身上的大衣,一面将身一扭,拿背对着他们,“别没完没了的,把孩子吵醒了,他来了精神,你们知道怎么哄睡他吗?”
虽然言语里是指着两个人说的,实则谁心里不清楚,对家事一概不回的只有宋子铭而已。
他被夹枪带棒、明里暗里地损了一回,自然是怒火中烧,奈何向谁也发泄不料。就在心里想着,这究竟是几时开始变化的,不生利、不读书的妇女居然都把尾巴翘上天了。
对,生利。可不是自女儿去了银行领薪水之后,一点一点起的变化嘛。这事当初就不该妥协,他这做家长的落到这般田地,真是世风日下了。
因就恨恨地一叹气,愣道:“哼,女子与小人总是一样的,手里有了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这时,车已经拉进了板章胡同。
眼见家门就在前头了,宋玉芳大起胆子来,扑通往下一跳,摔了半身的灰,惹得宋太太惊叫起来。宋子铭也不由地揪了一下眉头,连问摔坏了没有。车夫一下就醒了瞌睡,诚惶诚恐地停下车,慌得都忘了要去扶人,只是一直辩解,车赶得可不快,不关他的事。
宋玉芳倒不以为意,站起来拍了拍袖子上灰,强忍着从脚踝到胯骨一直蔓延至肩膀的疼痛,一瘸一拐却走得飞快,嘴里还冷笑着:“正是因为从前的经济压迫,我们女子才不得不对精神压迫低头的。如今有了钱,不是不知道自己是谁,而是明白了我们过去连个人都不是!我不止一次地表态了,你有拿我说的话当一句人话在听吗?我说了那么多不愿意,你却只当是家养的狗在跟你闹脾气!”
跟着,宋太太也冷笑了一记,不急不缓了说着话便走下了车:“我呀早都跟你说了,书读得越多越能气人。以前是你气我,现在女儿读的书不比你少了,不气你气谁?”她腾出一只手来推开了街门,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望了坐在驴车上面色苍白的宋子铭大笑,“哎呦,还真是合了那句话,骑驴看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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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上一塌糊涂的宋玉芳,自那天起,更加忘情于工作,加上中行本就在风雨飘摇之际,许多事情就有了搁置的理由。
这天,李组长忽然过来问道:“宋玉芳,这会儿忙吗?”
宋玉芳搁下笔,心里略想了一晌子,便笑着打趣道:“组长问我忙不忙,大概是找我有事儿的意思。那么我不管答什么,似乎都不合适吧。”
李组长跟着也是一笑,晃了晃手指头,示意她再上前一点,然后轻声道:“晚些时,审计院的副院长会过来。上头的意思呢,就把小饭堂布置布置得了。这些事儿,还是你们女士比较拿手。不要太隆重,毕竟咱们在风口浪尖上,更何况财政也确实吃紧不是。不过也不能太寒酸了,总要能表达出热烈欢迎的诚意来。”
宋玉芳点了一下头,心道容易干的活,也轮不上自己,便烦恼丢开不想,问道:“那么究竟给多少预算呢?”
李组长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低了低头,伸着手来回地摩挲着鼻梁:“才申请了五十块,千万别乱花,这还未必都能批下来呢。”
宋玉芳瞪圆了眼珠子,侧过半边脸,自言自语起来:“比学校里的欢迎会可阔绰多了。”
不过,这一阵子她也瞧出来,学校虽然不是一干二净,但比起别的地方实在好上太多了。五十块在她一个稚气未脱的毕业生来看,着实是大数目了,可兴许搁在大操大办的银行里,就成了穷酸了。他们当惯了大爷的,自然觉得一点小钱办不成什么场面,就推给了她。
李组长听她唧唧哝哝的,便追问道:“你说什么?”
“我”宋玉芳脸上腾地红了起来,借着一声笑来缓解尴尬,“我是说我得先算算帐。哪能边办事,边做计划呢。”
李组长也不深究,点了一下头,又嘱咐道:“这五十块,可是连小灶儿上的饭菜钱、酒水钱都算上了,可别算错了。”
见宋玉芳答应得还算爽快,李组长转身就找到了佟寅生,递了报销单过去,脸上堆着笑,道:“佟主任,这是账目,您给签个字。”
佟寅生接过来,先是漫不经心地一瞥,随后吓得人都坐不住了,伸了右手两根指头,惊道:“两百块?你少糊弄我了!副院长府上最近刚办了喜事你是知道的。他们家的新少奶奶寿日就在前天,一天的戏酒都有,听说也才花了两百。你这一餐,总不至于也在小饭堂搭台吧,竟也用这么多?”
李组长赶紧拉住他,示意千万别声张,然后无奈地耸了一下肩,诉苦道:“这不是为了年底顺利过关嘛。听说副院长年轻时去过法国,我就专门请了洋厨子。这您是知道的,洋人本来就贵,来一趟还跟你掐表算。这人工上就比府里现成的厨子要贵了,更不用说洋厨子开的菜单了,跟咱们平日吃的也不是一个价码。”
佟寅生因就照着法国餐厅的花销算了算,又默默地点了一下这餐饭的人数,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便有些犹豫起来:“搞好关系是没错,可人家干的是审计,你可别把好事给弄拧了。”
李组长只站着,嘻着嘴陪了半天的好话。心里又暗暗盘算起来,审计上的问题原不该是柜台这边出面的,至多也是在旁做个陪客。这回之所以让这边来唱主角,全是因为佟家跟这位副院长府上有些渊源。大概也是为这个,佟寅生才这样小心翼翼的。
“这里头还有点缘故啦。”李组长笑着取出一个皮盒子,敬上一根雪茄,擦了取灯燃着,然后才道,“您也知道的,咱们那个小饭堂一到年底就客多。近几年又没怎样翻过新,白墙都成了黑的。我跟庶务科谈了好几次。别的部门您也是知道的,好像咱们柜台上遍地是油水,揩一袖子就黄金万两的,大凡是咱们说要花钱的事儿,他们都总之呀,说的话别提多不中听了。要不是上头开了会的,庶务科哪有那么容易松口呢!都是合作部门,以和为贵嘛。既然有这个机会,那么翻修的钱就可以”
佟寅生冷哼着吐出一个烟圈,晃着两根夹雪茄的手指,道:“合着你自己都火烧眉毛了,还打算替别人救火呢!他们不合作,你就把账单挤到咱们这儿来,你哪头的呀?你不会是”
“多个朋友多条路,大家都有好儿!”李组长抢着说道,又意味深长地点了几下头,“您忙着。”说完,一溜烟就走了。
佟寅生啧啧出声,刚待驳回,忽感到西装口袋往下沉了沉,伸手一摸,果然多了个长方的盒子。
取出来一瞧,可不就是刚才李组长掏出来的皮盒子嘛。打开来看看,只少了佟寅生嘴里的那一根。于是,他又挨着墙再吸了一口,跟品茶似地琢磨了好半天的滋味,这才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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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宋玉芳那边,已经绞尽脑汁地按照李组长的要求,草草画了几笔设计图,又在旁边列了一行大概的花销。
因写得入神,也未发现身后有个人影在靠近。
“呦,这是谁开了恩,竟然许你做起会计来了。”
这忽然地一笑,虽把宋玉芳吓了一跳,可傅咏兮的声音也好认极了,并不至于那么惊恐。
宋玉芳便扭过脸去,自嘲道:“真有那样好的差事也轮不着我,除非是留了一笔烂账,没人肯接手,那我就当仁不让了。”接着,刚才和李组长的一番谈话大概说了一遍。
傅咏兮接过那张纸来默读了一遍,然后才道:“要说五十块办一桌席面真是很奢侈了,不管怎么操办都很打眼吧?一个审计院的院长还是副的,就这样地隆重,总统来了可怎么办?”
第54章 荒唐一幕()
宋玉芳不过无奈地一笑,倒是钟凯趁着空一路笑了过来:“总统才不来呢,他老人家一定在想,只要zheng府印出去的钞票,中行金库都肯认账,可不比请他吃饭还强嘛!”然后,不无遗憾地将手插在袋里,道,“就二位连体婴一般的习惯来说,午饭就不需喊你们了吧?”
“去我是要跟着去的,不过我以为并不费什么大工夫呀。”傅咏兮抬手看了一下时间,然后就来了一篇大议论,“依我看,这个布置也很老套,在学校时就常用的。用素淡的鲜花来点缀,不至于看着浓烈繁复现出铺张气来,淡淡的香气又很让客人心情愉悦的,潜意识里就觉得备受款待。穷办和富办的区别,无非是鲜花的品种也有些阶级高低。没钱就只挑本土的,有钱就选舶来的。这一套,大概能对付九成的国人,还有一成呢,或者是不能接触香粉,或者是顽固的守旧派。”
钟凯便笑着柔声答道:“行,那就等你回来。”
宋玉芳冲着他二人来回地望着,忽然跳了起来:“呦,我是错过了什么大事儿了吧?”
傅咏兮难得露出一丝女儿家的娇羞,柔情脉脉地向着钟凯笑了笑,然后半真半假地埋怨宋玉芳:“错过了也只能怪你呀!不是都邀请你了嘛,可你既不肯看电影也不肯逛公园,兴许你错过的未必只有一件大事儿吧。”
宋玉芳笑着站起来,晃着手指驳道:“这话我可不认同,难说正是因为我哪头儿都不去,才有可能哪头儿都成了。这样说起来,你们该请我吃饭的。”
一直把眼睛笑成缝的钟凯就打趣道:“那好,中午在食堂等你。”
“哎呦,瞧你小气那样儿。”宋玉芳上前一步,走到二人中间,将傅咏兮的手臂一挽,故意来气钟凯,“你可别得意,一会儿我就要带走你的密斯傅了,看我背后怎么说你。”
笑闹一阵,因有人拿着号牌上了钟凯的柜台,三个人方始散去。
只不过,说好的这顿午饭一直等到食堂关门,也没能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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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宋傅二人出门采买鲜花,遇上了一点特殊状况。
两人正走在东安市场里,迎面有一群富家公子打扮的人并行而来。他们纷纷向着一位少爷打赌,说他一定不敢干之类的话。
这在大街上走,听见有人大呼小叫也不过侧一下目罢了,谁也不会把这些玩话放在心上。因此,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傅咏兮拉着宋玉芳,去道旁的首饰摊看头绳去了。
宋玉芳暗笑女为悦己者容的老话到底是不错,然后拿了一枚蝴蝶卡子向她道:“我看呀,还是买个发卡子好了。等你这头发长到用头绳了,这颜色就该旧了。”
两个人一面商量着,就听见方才的一群公子哥儿里头有一个人高呼着:“今儿就让你们瞧瞧,什么叫爷们!”
久在街市摆摊的人都知道,有一条铁律,大凡是说了这句话,必定就有一场热闹瞧。
因此,那摊贩也不很上心生意了,只管站到路边等着瞧好戏。
傅咏兮问了一遍价不见他回答,便也追着他的眼神往路边瞧着。只见一个穿绸子衣裳的富家子弟,喊着“心肝宝贝我来了”,一路往前猛冲。
这时,听见动静不对的人越聚越多,都跟在这般人身后。
前头的胭脂摊上,正有一位扎着长辫的妙龄女子,手里拿着一个粉盒,也是闻声抬头来看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那公子哥儿就是冲着她一路过去,趁着女孩吓得呆立不动,一把拽了她紧紧搂在怀里。这样尤嫌不够,还猛地往人家脸上去嘬。
女孩惊得花容失色,大声尖叫。旁边还有个伺候她的老妈子,使力拽了两下却拽不动,急得只能跺脚。
倒是那群富家子,一个个前仰后合,看得连连叫好,还竖起了大拇指。
众人方才醒悟,这两个人实际并不相识的。
傅咏兮最先反应过来,当街大喊:“嗳嗳嗳,怎么回事儿这人!都敢当街耍流氓了,警察警察!”
宋玉芳挤到人群中间,甭管拉得开拉不开,只想尽力试试,看能不能把女孩给救出来。警察也不是一喊就来的,能帮一把是一把。
老妈子见了,心里很感激,便也上前帮忙。
这时候,受了行动感染的,都七七八八伸了手过来,倒是很容易就把那富家子拽走了。
他的一位高个子同伴远远瞧见有警察来了,扯着其他人连连退了两步,一下就做鸟兽散了。
警察吹着哨,举着警棍指着问道:“你干什么的,老实点儿!”接着,把闹事的人胳膊一扭,往警车的押走了。
一场闹剧就算是散了,人们纷纷议论着,这又不知是哪个不积德的,跑到街上来辣手摧花了。还有人说道:“我一走近就叫酒气给熏了,指不定是打哪条胡同里出来的,把个大晌午当作早晨了。”
那位受害的女子仍是惊魂未定,伏在老妈子身上直哭。
警察上前说道:“麻烦您嘞,跟咱们走一趟,交代交代经过。”待女子转过头,不由地一愣,随即就堆起笑,拿手往衣服角上搓了搓,“呦,这不是柳老板嘛。”
“我们也去,我们是证人。”心有几分侠气的傅咏兮,一手拉过宋玉芳,一手高举着,生怕错过了。
警察望了她们一眼,未置可否,只是恭维着那位柳老板的戏有多好。
宋玉芳往后扯了一下傅咏兮的袖子,低声向她咕哝道:“这是愿意咱们去呢,还是不愿意呀。”
傅咏兮嘟着嘴说道:“管他的,咱们跟着就是了,除非不让咱们上车。你也瞧见跟这位小姐的老妈子了,遇着事儿就会干着急,去了那边什么也说不清。那种流氓,难道就让他白白跑了吗?”
宋玉芳一想也对,便就照办了。
三个女孩儿把警车的后座塞得满满的,那老妈子就坐在倒座上。
两拨人原不认得的,说了两句万分感谢的客套话之后,就只能干坐着了。
这时候,坐在旁边的宋玉芳越过傅咏兮,冲那位被唤作“柳老板”的姑娘打量了一番。
只见她脑袋后头那根漆黑的大辫子挽到了胸前,手指不住地绕着发梢。前面留了一层薄薄的刘海,烫得弯弯的,贴在眉毛上头。一张鸭蛋脸儿,白白净净的,身上穿的是月白华丝葛的夹袄配一条暗红色的绣花大长裙。
这时候,意识到自己被人注视的柳老板也正好转过脸来,与宋玉芳四目一撞。
宋玉芳有些赧然,忙低了一下头,抿了一下唇,然后才问道:“柳老板您是唱昆曲的吗?”
一听昆曲,傅咏兮也想起来了,连说:“原来就是报上说的伶中女杰柳喜红,柳老板呀。”
老妈子笑了笑,连说了三声“是的”。
柳喜红倒很谦虚,连说不敢当,又问道:“二位小姐打扮得这样飒爽,也爱听这些吗?”
傅咏兮答道:“但凡是好听的,我都听呢。”
柳喜红点了点头,低头瞥见她二人的膝上都搁着一个印“中国银行”字样的公文包,不由笑起来,指了一下公文包,又拍着手道:“看样子,你们就是报纸上登的银行小姐?我早说了,有机会得拜访拜访的。”
宋玉芳弯了弯腰,笑向她说道:“你亲上门找我们也可,我们去找你也同样很便宜的。”说时,就从包里去了一张名片递过去。
说话间,就到了警局。
那位登徒子已经先一步被押了进去,因其穿戴不俗,局里的人待他还有三分客气,只是任凭人家怎么问,他就是不肯报上大名。
另一头,柳喜红把事发经过向警员原原本本地说了,傅咏兮一直在旁点着头。
宋玉芳则低着头把表格填了,又递去了办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