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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芳上下打量着崔万华,他的样子比自己还更加寒素些。在交际一层上,宋玉芳倒是很能体会他的处境,因为实在没有合群的资本,所以常常独来独往,没有同伴。还记得上课时,第一次点到他的名,他一说话,全班都会笑。实在是因为他的乡音太奇怪,天南海北的音调都能从他嘴里听到。如今一说,他是在茶馆里当伙计的,这倒说得通了。那地方南来北往的人多了,为着主顾们高兴,跑堂的总是什么都学、什么都会。
就不过,招考的门槛明明白白写在那里,一个读过高中的,怎么会沦落到去茶馆讨营生呢?而且,他又说自己没有文凭,这倒奇怪得很。按说,就算招考有什么黑幕,也轮不上一个穷得只有一件像样衣裳的人吧?
另外三人也正想着这个怪事呢,不约而同地抬手指着崔万华,上下上下地探究着:“你”
崔万华还是憨憨地一笑,双手往袖子里一笼,挨到墙根边,一双眼留意着过往的人,遮着嘴轻声地道来:“俺们穷讨吃的人,为了生活也是没办法,嘴上都没什么实话。俺一直跟客人说,俺在老家是上过高中的。因为军阀打过来,一把火烧了学校,证书就拿不到哩,只能出来打打小工。实际上俺根本就没考上,小学毕业就出来投靠老乡了。那个客人看着俺可怜,就写了封推荐信让俺来试试。俺一瞧还要考洋文以为肯定没戏,谁知道人家说俺的珠算交卷最快又一题不错,给俺加了一门口算,稀里糊涂地就录取哩。所以俺说,英文再不好,也差不过俺了吧。冷同学,你别难过,好好加油吧。只是让你认二十六条毛毛虫而已,怕啥!”
冷秋月听罢,挂着泪珠的脸早已绽开了笑。
宋玉芳往四周望了望,才无奈地向崔万华摇头道:“你真是实诚,为了安慰她,把自己的短处都说了。”
崔万华不以为然地嘿嘿一笑:“反正都白吃白住一个月哩,还拿了津贴,就是被人家赶出去,也见了好多市面,算是开洋荤哩。”说时,神情渐渐地暗淡了,“其实俺说学校让火烧了是真的,就连俺家的房子也没了,俺现在能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你们都是好人家,不到末路当然还讲个尊严,觉得成绩差了很过不去。其实,不就是乡下土包子不会英文嘛,可银行里除了洋人就没别的客人了不成。只要有本事肯吃苦,总有咱能干的活儿不是。”
宋玉芳有些同情地望着他,然后就听见身旁的冷秋月,泄气地说道:“你是个爷们,能豁出去,有一分好处看在人家眼里能变成十分,可我不行我一介女流,就是十分努力,也未必换得来一分认可。”
这话比崔万华的经历来得更让人灰心,大家瞬间都静默了。
倒是崔万华不大同意地将嘴一撇:“咦——这话太见外了。报纸上不是写着嘛,女人跟穷人都是下等人,想要往上爬,就得吃苦,还得是最苦的那种苦。”
没料到他会有此种见解,四个女孩俱有些发愣。
崔万华看她们都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的话得罪了人,涨红了脸赶紧拿话去找补:“不过报纸上的话,俺也不是很信。你们几个大仙女儿,怎么能跟我是一样受压迫的同胞呢。”
说话间,用餐铃响了,大家便各自散开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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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后,崔万华就常和四个女生走在一处。从国文到英文,跟着她们练习发音和语法。作为回报,崔万华也会教她们,怎样使力才能打一整天的算盘,都不觉得指节发酸。
等到培训期结束,冷秋月已经做到了即使头一门口试没发挥好,也不至于影响接下来的功课。而崔万华竟也奇迹般地没有吊车尾,大家都顺顺当当地留在了北京分行。
报道的第一天,新晋练习生穿着统一的工作服,站在一楼的大办公室内。
因为银行即使是基础的业务,也要经手好几个人,为了办事便利,除了几个部门负责人有专属的办公室,其余人都是坐在一起办公的。
考虑到日常秩序不能被影响,新人第一天报道的时间比员工到岗时间早了半小时。
李组长站在台阶上,喊一个名字出列一个人,然后会告知他们各自的分工。
“袁平,出纳。佟慧怡,司账。”
报完这两个名字,大家都不由骚动起来。
“这两尊神是哪儿冒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啊。”
李组长似乎并不意外大家的反应,却企图压下越来越大的质疑声浪:“不要交头接耳的。”一转身,笑着把人员分派的意见书往身后一递,“请您几位确认签字吧。”
宋玉芳偷偷地牵了一下傅咏兮的衣角,拿眼神问她可在家里听说了什么内幕没有。
傅咏兮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接着踮起脚,想偷觑一眼李组长手里的那份文件。宋玉芳也是一肚子的好奇,跟着伸长了脖子张望。
这个时候,文件正好传到佟寅生手里,他连样子都没做,拿起笔一挥,就签了大名。
最后的何舜清,神情凝重地望着那两个空降的名字,迟迟没有接笔。
宋玉芳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最后那两个人必定加入得很突然。她这样想着,就扭过脸来,越过一排人去看那个叫佟慧怡的女生。
如果说沈兰作为福利院院长的养女,还不够资格越过这些招聘手续的话,那么傅咏兮的家庭关系总算可以了吧,偏偏也不能有特权。这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女子,也不知是哪路神仙,能越过程序不说,居然一来就是个司账。
一旁的沈兰等了一刻工夫,别说李组长了,就是其他三个女生,都只管去探究别人,而忘记了一件关乎自身极重的事情。她这才清了清嗓子,举手提醒道:“那个,李组长”
李组长听见是女人的声音,并不回头只先挥了挥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宋玉芳经这一提醒,才想到她们四个人没有领到工作呢,怎样就直接向领导汇报了呢。这时,她才急起来了,五官扭在一起做出各种表情。
可是何舜清一直专注在袁平与佟慧怡所谓的培训成绩上,根本也顾不上别的。
宋玉芳一急,嗓子口就犯痒,要不是上牙快一步咬住了下唇,那声“何秘书别签字”恐怕这会子已经钻出去了。
其余人包括练习生在内,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佟寅生焦躁地抬起胳膊来,望了一眼腕上的金表。假意随便地走动两步,站到了何舜清背后压低声音问道:“总处很闲吗?”
何舜清冷哼一声,回过头轻声反问:“不至于很空,但也不会忙得字都懒得看。这要是资产抵押书,你也敢随意下笔?”
站在一旁候着的李组长什么都听见了,觉得这两位一打起嘴仗来,一时半会儿是结束不了的。就无奈地挑了挑眉,先向练习生道:“都去忙吧。”他眼睛一斜,向着角落里神情各异的四个人招了招手,“还有你们四个女生,到我这里来一下。”
宋玉芳因为格外留意何舜清的态度,所以是最后一个转身的。
新人或是去了自己的岗位,或是被李组长带走了。至于其他人,也不愿留着被人当枪使,互相说着部门里的差事压得如何如何多,然后就自然而然地走了。
何舜清这才彻底冷下脸来:“有人投诉考试通知函印错地址,延误了部分学生应考。总处的调查结果很让我惊讶,你们的弥补办法竟然是在考试当天仅通知家里安了电话的考生。我让人统计了一下,受波及的学生不下二十人。这些学生无一例外都非常渴望这份工作的,自然也感到十分不公。”
佟寅生不由地在心里感谢停兑一事,让他能有时间从容地摆平局面,找出合适的替罪羊。他扬了扬眉毛,唇角向下遗憾地一撇:“我们也不想得罪学生,但是人谁无过呢?请何秘书放心,负责印刷通知函的练习生已经被我开除了。”
何舜清鼻子里冷冷地哼出一声来:“可那个亡羊补牢的馊主意,大概不是一个跑腿的练习生能拍板的。”
第22章 共用窗口()
佟寅生一摊手,很不以为然地回道:“我以为这个挽救办法其实很两全。”
“哦,是吗?”何舜清眼里尽是讽刺的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还望不吝赐教。”
“家里连个电话机都安不起,能指望他们给银行带来多大的收益?”佟寅生刚问完这一句,便知表情狰狞的何舜清底下要说什么话,抢先摆出个强硬的姿态来,拿手不停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收起你那套平等的空话,睁开眼看一看现实!北京从来都不缺能人,文凭好能力强又如何?政商名流之中,谁不是互相抱团。没有门路光有本事,有几个能踩着狗屎走一辈子大运的?就说那个叫袁平的练习生,他为什么不用坐柜台,就可以直接学出纳?人家是陆军长官府上的公子,明天就能带给我们银行一笔十万的巨额存款。十万呐,那起穷学生或许能写十万字的文章,却没法想象十万块大洋堆在一起,是怎样一种情景!”
恍然大悟的何舜清猛然点了两下头:“就因为这个,所以他连考试都不用去,更不用说培训了。”
“对,就是这样。”佟寅生抬高了嗓门,语气也变得不阴不阳起来,“你也不用跟我摆脸子,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是经理直接授意的。我一个小小的主任,敢得罪谁呀!”
何舜清冷笑着又问:“那么,佟小姐又是怎么回事呢?佟主任家里预备往我们银行存多少钱,也是十万吗,或者更多?否则,向来把女子看得比尘埃还低的佟大主任,怎么会轻易答应由一名女子来做司账呢?”
谈到自己的短处,佟寅生的气焰一下子就灭了。手插在口袋里,闪避着眼神,尴尬地咳了一咳:“女孩子不是心细嘛,做司账再合适不过。”
“即便考试和培训可以只走过场,她都不耐烦去她都不耐烦去敷衍。将来她能拿出多少分耐心放在工作上,我还真是期待得很啊!”说完此一句,何舜清咬着牙在文件上恨恨地划了几下。
因此时来人还不多,不必顾及影响,他就风风火火地走过去,直接将文件砸在李组长的桌上,便拂袖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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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人从大办公室,走到外面柜台的李组长却丝毫不知情,敷衍地往最角落的窗口一指:“你们四个共用这一个窗口。”
四个人都怕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又同声发问:“共用,这怎么坐得下呀?”
李组长轻蔑地一摇头,两手抱在胸前,靠在身后的桌子上,抖着腿答道:“想什么好事呢,你们还指望都能坐柜台呀。按一人一天轮班,剩下的三个从打扫做起。”
宋玉芳听到这个话,心里的落差是可想而知的。她回过头看见冷秋月委屈地咬着唇,泪汪汪地看了过来。
而一旁的傅咏兮早就将不忿宣之于口了:“难道银行里就没有清洁工的吗?我们拿着高中文凭,甚至还有大学文凭,就就来做这个?”
又是这急脾气,宋玉芳一只脚刚往前踮了踮,还没来得及把傅咏兮拉回来,自己就先被人往回扯了一下。
原来是沈兰正示意她,不要轻易开口,免得既救不了场又更加地添乱。
李组长四下望了望,身子往右偏了偏,抬手道:“你们看那边。”
四个人齐刷刷地顺着他的手臂看去,那头的崔万华已经卷高了袖子,开始拖地了。
李组长叹了口气,才摆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教训着她们:“来我们这儿的都要从头学起,办公室向来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打扫的。那起不识字的人,抹桌子时能知道什么文件可销毁,什么文件要保留吗?”
要说这个理由也不是不能够成立,练习生嘛,按照老规矩说,那就是学徒,跟着师傅学本事,都是这样从苦力做起的。可是,有佟慧怡那个特例在,傅咏兮就不可能这样轻易地认输,愤愤然问道:“那个女司账也是从头学起的吗?”
李组长气得直拍桌:“要不这个组长你来当,真是少教!”然后,就站起身来,大手向着陆陆续续坐到柜台前的办事员一挥,白眼觑了觑傅咏兮,冷哼道,“别以为自己有个当议员的父亲就能搞特殊,这一排人,家世都比你显赫。”
最后,他撂下一句“剩下的事自己看着办,别跟算盘珠子似地不拨就不动”,便扬长而去了。
四个人完全地傻了,来之前哪里能想到,这任务分派还能自己看着办的。
还是宋玉芳定了定神,开口建议道:“沈兰姐,要不今天你先坐柜台吧。你年龄长些,成绩又是我们之中最好的,人也稳重。至于我们,还得靠你指教呢。”
沈兰刚要说,她自己还得求人教呢,其他二人却已经先她一步点头称是了。想了想,四个人中她总算半个前辈,这个时候不出头护着妹妹们,仿佛就太没担当了些。也就不退让了,自往柜台上坐去。
虽然训练班上教过柜台的工作内容,但是实际面对客户,谁心里也没底。
宋玉芳便主动去向邻座的办事员打招呼。一番攀谈之下,得知他叫钟凯,二十三岁,从福建来北京求学,毕业之后就留在这里工作了三年,眼下一个人住在银行的公寓里。
简单的接触下来,宋玉芳感觉他这个人还算靠得住,做了三年业务也总算熟悉了,就恭恭敬敬地倒了一杯茶递过去,请他以后多照顾。
钟凯是个文明人,对待淑女自然也是很绅士的,爽快地答应了。
沈兰先是站起来谢谢钟凯的提携,又向着宋玉芳感激地一笑。
八点整,银行大门准时打开。有几个熟客怕晚一些排长队,总是赶早就来办业务。
虽然按照规定,办业务是要拿着铜牌等窗口那头喊号的。不过实在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客户,在人少的时候,都是直接往认识的窗口前坐下,就开始办事的。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个子高高的男人,径直冲着沈兰这边来了。
沈兰赶紧把耳边散下来的一小撮短发架了起来,紧张地起身鞠了一躬。
宋玉芳正好过来擦壁上的瓷砖,暗暗地对着沈兰一笑,恭喜她一大早就能开张了。接着,她也偷眼去看那位主顾,身上是物华葛的长袍马褂,嘴唇上养着一小撮短胡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看起来像个手头宽裕的阔人,心里好生艳羡沈兰的这份运气。
可是,令她二人没想到的是,那男子抬眼一瞅沈兰,人就跟定住了似的,好半晌才退后了两步,皱着眉头去看柜台上头标的编号。他的神情先是困惑,及至和钟凯对上了一眼,才笑呵呵地往那边坐了。
钟凯也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称呼了一句“杨先生”,然后请他坐下,语气熟稔地打趣道:“一早就等在门外,看来您家掌柜的最近又赚了不少吧?”
原来这位杨先生是廊房二条一家大首饰店的账房,一直在钟凯这里办交涉的。因为没来新人之前,是钟凯缩在那个角落里的,这才直奔到里头来了。
宋玉芳看见沈兰红着脸愣愣地站着,就放下手头的活,过去安慰了两句。
就在两个人喁喁地彼此鼓励的时候,那边的杨先生也刚好投过一束看热闹的目光,口内啧啧地对着钟凯笑道:“一进门还以为你高升了呢。狗长犄角闹洋事嘛这不是。弄个女娃坐在这儿,我知道她识字不识字啊?照我说,让她端个茶递个水,倒是看着舒坦些。让管账,我回去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