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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因,今世果
回味着无名大师的说话,祁云澈只身行入内殿。
便于此时,只想守着她,等她醒过来。
汐瑶静静的平躺在宽大的床榻上,乌黑富有光泽的长发像丝缎一样铺散开,她的双手置于身侧两端,眼眸闭合着,面目安宁,无喜无怒,鼻息轻缓均匀
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已经不记得在心里说过多少遍这句话,她也仅仅是在安静的睡着。
比起前些时日,她的脸色好了许多,双颊上隐隐透出少许红润,只这少许,足够令祁云澈松释一些。
她就近在他的眼前,可为什么,却让他感觉她在离自己无比遥远的地方?
汐瑶,你想离开我么?
沉下身,他就这么不顾形象的坐在床榻边缘的石阶上,探手将她外侧那只小手轻轻抓在掌心里,深眸时刻不离她的脸庞,眼底总是带着一丝期待。
一丝便足够,他不敢要求得太多。
僵默了良久,祁云澈张口来,用连他都感到讶异的声音,沉缓的对安睡的人儿说,“你体内积下的淤血渐消,多处折伤的地方也在慢慢恢复,不过所有的大夫,还有无名大师都说,怕是醒来后,腿脚会有些不便。”
言罢顿了顿,专注在她脸上的眸色又仔细了几分,像是想用这番言语将她吓唬醒来。
从来他都知道,如她所言,他是个狡猾之人。
确定了不会有回应,祁云澈局促的溢出抹笑,继续道,“不过无妨,只要你肯醒过来,我一定会寻遍天下名医为你医治,顺带把颜弟的毒也解了罢,你说可好?”
连为颜莫歌解毒都成了顺便,由此可见,他的心是很小的,装下慕汐瑶一人刚刚好,可要是没了她,就会变得很空很空。
整个寝殿独独他的话语声苍白的回荡着,听上去无力,更似他在自言自语。
“无名大师说,你命中有一劫,是前世欠我的,你信么?”
那便是前世,与今生有何关系?
祁云澈竟是在恨那个从未见过,更不相信存在着的自己!
“我原谅你了,你拿一生来伴我,如此好不好?”
“你可知,你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你有了我们的骨肉。”
“待你腿伤痊愈,为我诞下孩儿,之后你想去哪里我便带你去。”
“如果得到天下要你的性命来换,就算得到了又有何意义?”
“汐瑶,只要你醒来”
她好像还有许多话没有对他说过,他们还有许多事没有一起完成。
她怎能如流沙一样,在他越要紧握时,流逝得越快?
他不允许。
——若我是曾经传言中弱不禁风、懵懂无知的慕汐瑶,你可会上心?——
——我想要一个人与我细水长流,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没有大风大浪,粗茶淡饭也能够很开心,我们静淡相守,一点一点的变老,晨曦而作,日落共息。平平无奇的午后,我煮茶,他捧书卷在旁边看,不时与我一眼,我就觉得那样很美——
——这世上有许多人一生只执着一件事,一个结果,而我却被那个结果摆布,无意中改变了过程,以至于原本清晰的最终变得模糊不轻,几欲把我生生困住。但好在,我能确定此时得到的,都是我想要的——
——不是因为是你,而是刚好是你,我也不得办法——
既然是不得办法的事,既然你逃不开我,已然选择与我一起,那么为何还不肯醒来?
汐瑶在那座深宫里辗转往复,漫无目的游荡着,沿途一个人都不见,出奇平静的心底竟连疑惑都没有。
仿佛本该如此。
天光明媚,暖阳洒在身上,舒服极了。
她悠闲的踱着步子,走哪儿都熟悉。
这里是赤昭殿,那里是太极殿,还有立政殿、万寿宫、倾凤宫
绕过藏墨阁,穿过茂密的石榴林子,御花园里的假山哪里可以攀爬,她一清二楚,西苑的那个荷花池,夏末开得最好看。
畅音阁外有个假山凉亭,不得多少人知晓,却是乘凉的好地方,从前,她和谁在那里一起闲坐闲话来着?
还有眼前这处
止步在那诛高而繁茂的连理树前,相隔着十丈有余的距离,她眨眨眼,总觉得忘记了什么。
她知道树旁有个芳亭阁,每年的乞巧节,都会有无数如花少艾的女子在里面行成人之礼。
可为何,看到那高高的八角亭,她心里会这么难过?
似乎曾经那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叫她痛彻心扉,叫她毕生难忘
就在这时,是谁笑着行了近来。
汐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富贵的年轻女子向那颗连理树走去。
她生得娇俏,看起来不过二十,头上珠钗耀眼,穿着也略繁琐了些。
那一袭长长拽地的华袍,连迈步都显得颇费力。
尤其,身后的袍尾竟还绣了整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凤凰异常的夺目,光芒万丈。
若没有看到袍尾还好,还与人觉得那女子生得几分俏丽动人。
可只消见了她身后的凤凰,她自身的光彩便再无从寻起,统统都被遮掩了。
在她手中握有一支竹笺,是用红绳将削得方正的竹片穿在一起,可以在上面刻字的那种。
她似乎正为此雀跃着,在她手里握着的并非普普通通的玩意儿,而是她的心意。
汐瑶兴致勃勃的站在原地远远的看她,已猜出她的意图。
但见她来到树下,将竹笺置于合拢的双手中,闭上了眼,那副虔诚的表情怕是有神仙打头顶上路过,都会被感动得掉下来。
待她许好心愿,睁开眼定了心神,深深吸了一口气,蓦地跃足而起,同时卖力的扬手,竹笺从她手心飞出,顷刻便挂在了树枝上。
汐瑶一乐,替她高兴起来。
瞧着是个身形小巧,面目也生得弱不禁风的,竟给她扔上去了。
见树枝上还来回摇晃的竹笺,像是在回应树下的人,汐瑶忍不住想,她的心愿可否会成真?
那么,她又许了一个怎样的愿望呢?
“这么快就挂上去了?”
又闻一声,说话的是个男子,声线缓而低沉,形容不出的好听,尤是让汐瑶感到熟悉。
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去寻,男子已主动走进她的视线,走向树下的人儿,旋即伸出双手将那女子呵护的抱起。
他把她抱在怀中的那一刹,又是不知为何,汐瑶心头猛然悸痛,连呼吸都好难。
男子穿着金色的衣袍,那袍子上的龙纹倒与女子的相得益彰。
他也是长得极其好看的。
俊美的脸容不会太过阴柔,亦没有十分刚毅,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美,眉目如玉如画,轮廓柔和无边,星眸里含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这乃他最迷人之处。
而那笑虽难揣测,可也实实在在的温柔。
汐瑶感觉得出来,他的温柔只给她怀里的那一个人。
被抱的女子飞快的脸红了,嘟囔着要他放下自己,“大白天的像什么话?”
他不依,宠溺的问她,“同朕说,你许了什么愿?”
“说了就不灵了啊”
“可是你不说,朕如何帮你实现呢?”
那话将一脱口而出,他仰起头颅,轻易吻上她的唇,汐瑶看得一阵晕眩,一阵心痛,呼吸都快不能了,不知不觉酸涩了眼眶。
她好像记得了,曾经在这里,她也许过愿的。
那后来,实现了吗?
还是说有哪个会像眼前那男子一样,将她也捧在手心里,应了她的期许?
泪眼模糊时,她听到一个温柔而细小的声音在说话,只道了四个字
“此生不离。”
此生不离
男子仿似愣了愣,笑道,“只有此生么?那下一生,再下一生,以后的每一生怎办?你舍得同朕分开么?汐瑶”
汐瑶,汐瑶
他叫她什么?
站在远处,汐瑶满是不可思议,回忆如泉涌,宛如发芽的种子在心底滋生,眨眼瞬间,她的身体里遍布蔓延,开枝散叶。
她记起了全部!
原来祁云澈也有过那么傻的时候,原来,他也说过与她一样的话。
只是后来,她不小心忘记了,只是后来在那个她不小心忘却了的某一天,她把相同的疑问再拿来刁难他。
“我说:从今往后,此一生,天上地下,九霄碧落,鬼域黄泉,去哪里我都只带着你。你说好不好?”
“为何只是此一生?”
“此生一逝,过了忘川要饮下孟婆汤,倘若有下辈子也什么都记不得,既是不识,我若许诺你,岂不是食言?”
“若是还记得呢?你会怎么办?”
他被她问住了。
因为汐瑶是那个记得前世的人啊她一直以为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祁云澈都那么容易!
前一个他让她爱不得,爱到赔上性命,后一个他什么都不知,她还是傻傻的爱,她好不甘!
纵使此生不离,然,在她想起自己是谁,更为巨大的悲伤将她彻底包围。
“可是”她啜泣着轻声的说,“我还是觉得不好,不完满。”
身后,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为何会这样想?”
她倏的惊愕,忙转身去,祁云澈近在眼前,伸手可触!
汐瑶瞠目,浑身难抑的颤抖起来。
委屈,辜负,愧疚,想念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全然崩塌,深深拧起的眉几欲变得扭曲,莫大的痛楚如同心被狠狠的撞击!
一下又一下,自她前生嫁与他那刻开始,回忆涌现,直至血溅御书房,命丧他身前。
“皇上”汐瑶唤他,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用一抹与往常一样的浅笑对她回应,俊庞看似波澜不惊,眼底早已汹涌起伏。
满满的不舍得!
对她,他从未舍得过。
他还穿着龙袍,身形依旧魁梧高大,与他面对面站着,她总要仰起头才能将他看清。
他仿佛苍老了许多,俊美不凡的脸容上有了细纹,那双蕴藏了这片星河的眸子里,光彩不胜从前。
他被点滴流逝的光阴改变了,唯一不变的,是他望住她时的眼神。
忍不住,汐瑶抬起手颤颤的触及他的侧脸,只在触碰的一瞬间,有什么疯狂的灌入进她身体空缺的部分!
甜美的,痛苦的,想念的,漫长的
统统都与她有关。
那是他的记忆!!
她亲眼所见,极快,极清晰,每一幕都如亲身经历,那是她离开之后,他的力所能及!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哽咽,她的神态表情随着涌现在脑海里的画面不断变化。
又,为什么不会是这样?
祁云澈没有回答她,能再见到她一面,已是他毕生最后一念。
他为她擦着眼泪,粗糙的指腹摩挲过她的面颊,淡淡的,不着痕迹的贪恋。
他可以触碰她了,这叫他欣喜若狂。
他笑着说,“粉乔与阿轸有一个女儿,很可爱,她将我认做义父,成日在我耳边吵闹,我不觉得烦,相反,甚是有趣,我想,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像她一样。”
汐瑶泪如雨下,如何都停不下来,唯有不停的点头。
她知道,她都知道,因为她看到了啊!
云昭五年,她身死,他将她放在云王府的冰室里,尸身永不灭。
云昭六年,粉乔以颜莫情的身份入宫为妃,开始为她报仇,只因帝王有恨!
云昭七年,金珠妮死,慕容嫣疯,袁洛星被废去皇后的头衔,六宫只因她一个慕汐瑶变了天,只她不曾看见。
云昭八年,纳兰家失势,袁家被削弱,祁云澈做完他以为的最后一件,便剩下求死之心。
还有往后的云昭九年、十年、十一年直到十九年!
他没有一日不在想她,没有一日不在为她而活。
他为她报仇,为他们失去的孩儿报仇,哪怕是做了千古一帝,他的心里也只有她。
她怎么能恨他?怎么可以恨他?!
蓦地将他抱住,死死的紧箍双手,不断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声嘶力竭,再无回天之力。
是她不好!
倘若她不要那样软弱,倘若她不要那样对他依赖,倘若她不要那样任性,倘若她没有那么固执
可是早已没了那样的‘倘若’,在他所活着的前世,只剩下她的尸身一具,他便是守着那副躯壳渡过了漫长煎熬的一年又一年。
是她背弃了他,是她先辜负了他
她怎么还能恨他那么久!
他任她抱着,这一刻心满意足,“下一世仍旧与我在一起,何以会觉得不好?”
汐瑶抬起哭得昏花的脸来,茫然的看着他良久不语。
那是他吗?还是他吗?
为什么她看到的会不同?
“汐瑶。”打断她的疑惑,他说,“这样很好。”
如此便足够了。
祁云澈知道,他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上天待他不错,并且,他真的觉得有些累了
周遭的所有不知何时消失,他们置身在永远也散不开的迷雾里,在这里,只有她和他。
“回去吧。”主动将她从怀抱里分离,祁云澈声音冷淡下来,“此处不该是你多留的地方。”
深深将她凝视着,想到此前最后的梦境,他眼中难抑的渗出柔软的眸光,说,“汐瑶,你可知,你有了我们的孩子。”
是的,那个祁云澈不也是他么?
她有了身孕,腹中的孩儿便是他们的。
汐瑶怔忡,她有了身孕?
可,何以此处是她不该多留之地?
上一次他也是这样说的,那么为何他又会在?
双眼时刻不离他的脸庞,仿佛连眨眼他都会轻易消失,仿佛,她已从他的话中悟出了少许。
汐瑶下意识的摇头,抗拒,“我还有很多话没有与你说,我还有很多事想问你”
那个祁云澈也是他吗?
为什么在自己面前的他,会这样的苍老,这样的衰弱?他会一直留在这里吗?寂寞吗?恨她吗?
可是祁云澈就是祁云澈,狡猾本性不改,默然了片刻,他忽而漾起纵容的笑,说,“只可以问一件。”
他只答一件,那件之后,前生决绝,来世再见。
可好?
由不得她说不好!
汐瑶斟酌着,纠结在心底反复。
一时所有的疑惑盘旋在心底,一时又任何都想不起来,只能问一件,他只答一件,委实难住了她。
止住眼泪,再度与他相视,最后一次与他相视,她心里有了主意,或许那疑问早就在心间,或许该说,从来没有消散过。
那是语无伦次的,“你可有爱过我?你从没爱过我,是不是?”
他爱她吗?
若不爱,怎会耗尽余生为她倾其所有?
若爱,又怎会宁负了她,也终不去负天下!
闻她一言,了然于心的笑从祁云澈的唇边扩散开,继而汐瑶也随他一起笑了,苦涩的,却又是心知肚明的。
慕汐瑶也还是那个慕汐瑶,无论哪一世都如此固执倔强,明明什么都知道,却非要逼他亲口说出来。
罢了。
他的身形开始一点一滴的消失,从脚下开始
她看着他恍如光阴般破碎,片片化作无数彩色的蝶,每一只都带着缤纷绚烂的光芒,在空中翩翩迁迁,逐渐远去。
汐瑶紧抓住他的手,紧蹙的眉间难以舒展,她只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