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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十七年春,程贵妃于冷宫薨逝。那个一生张扬跋扈的女子,在漫长而孤独的岁月里,爱而不得。
……
第一次见到容祺是在我十六岁那年的暮春时节。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的春。
我踏着晨曦走出未央宫,正要去给颜澈请安,便看见白衣翩翩的陌生少年站在桃花树下折一枝桃花,眉眼如画,风姿卓然。他看见我,缓缓向我走来,将那枝娇艳的桃花递给我,微微一笑,“姑娘与这桃花甚是相衬,当真称得上‘绝色’二字。”
我面色一红,却也因这突兀的调戏而羞恼。我怒瞪了他一眼,呵斥道:“喂,你这登徒子!擅闯皇宫,你可知罪?”
我从未在皇宫里见过他,想必他并非是皇宫的人。
他微微作揖,含笑道:“南凉容祺,见过朝阳公主殿下。”
那日天空明朗,暖阳融融。
那日的风光,也是极好的。
后来绿衣偷偷告诉我,那是南凉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容祺。她说这话时眼眸如星,面若桃花,俨然情窦初开的小女子模样。我嗤之以鼻,漫不经心地问,“南凉的人,怎会来到我西楚?”
她讶然道,“殿下,您不知道?西楚与南凉交战已久,当年柔嘉公主和亲南凉,却客死他乡,引起两国不睦。两国在这十多年来素来不和,只是相隔甚远,井水不犯河水,并非敌人,亦算不上朋友。这次南凉来使,是来求和的。”
我没有在意。
只是在那之后我总会碰见容祺,他在御书房内同颜澈商议政事,容颜胜雪,丰神隽永。宫里那些怀春少女总是偷偷跑去看他,有意无意地想引起他的注目。我想,他是我见过的除颜澈外,最好看的男子。
但我没想到他会向颜澈提出求娶我。
后来颜澈召见我,委婉地告诉我,“容祺向我求娶你。”
我指尖微颤,悲从中来。我徐徐跪下泣声道,“父皇,您不要菀菀了吗?”
他终是厌弃了我。毕竟,我只是一个私生子,他心上人与旁的男子的孩子。他本就不该把我带入宫,不该管我死活。如今联姻,已是我仅剩的最大价值。
他却笑了,“菀菀,我知道你向往自由。我不愿意像……禁锢你娘亲那样,让这宫墙禁锢你的一生。你长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
他说,“我不是你的父皇。你的父亲,叫做苏南卿,是个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的人。”
他说,“菀菀,我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找个平凡人,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他说,“菀菀,嫁人吧。”
我想起那天眉目俊朗的少年于朦胧的晨曦中向我走来,目光柔和,眉眼潋滟,缓缓道,“祺心慕公主,斗胆问殿下一句,可愿把一生交给容祺,从此举案齐眉,白首不负?”
我愣愣地望着他,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永宁十八年,朝阳公主颜菀和亲南凉,下嫁给南凉大将军容祺。十里红妆,万家灯火,盛大而欢喜。
离开宫门时,我穿着大红的嫁衣跪在他面前,朗声道,“愿父皇一生平安喜乐,岁月无忧,愿西楚南凉永享太平。”
我看见他温柔地望着我,或者说,望着那个像极了母亲的我。
我在想,很多年前,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温柔地望着我的母亲一步一步地走出宫墙,从此一生,死生不复相见。
临走时他问我,母亲临死前可有说过什么。
我答:“有。母亲临终前说,请把我和他葬在一起。”
我听见他疯狂地笑,笑着笑着,笑出了泪。
我的心在顷刻间,荒草丛生。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从十四岁起,再也不愿叫那个人一声爹爹。
那些隐晦而肮脏的少年心事,在我心里疯长。
而我也终于明白。
……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如今不过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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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他负良辰⑧()
我终是与驸马和了离。
在南凉那几年我过得浑浑噩噩,总会想起未央宫外那开得极艳的灼灼桃花,然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想容祺躺在我身畔该是什么都知道的,可他什么也不说,入骨的相思将我吞没。
我总觉得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所以我一意孤行向容祺提了和离。
他只定定地盯着我半晌,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听闻府里的婢女说当晚容祺便宿在了军营,明日出征。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告诉我,我应当去军营找他,同他好好地说说。
但我没有。
我只是怔怔地在寝殿里枯坐了一宿。
我该回家了。
我收拾回西楚的行李时婢女弓着身子告知我陛下来了,我愣了那么一瞬,仿佛又回到了西楚的未央宫,下意识地以为她道的是颜澈。我火急火燎地跑出来,于是就望见了负手而立的聂湛,南凉那位君王。
我只在初到南凉时见过那位,记得那是个过分好看的男子。
他转过身来望着我。
我怔了怔,不知道那位怎么屈尊来了这里,甫要屈膝行礼却被他给搀住了。我紧张得手心出汗,却听见他问,“决定了?”
不知怎么我执意和离的消息传到了帝王耳中。
我低声应是。
“他待你很好。”
我忽地记起我初到南凉时水土不服,连着好几日呕吐不止,他一个声名赫赫的大将军却亲手替我熬药,一口一口地喂我进食。我喜欢桃花,他便在我庭院栽下了一片桃花林。
那么多年他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他的确是个合格的夫君。他从未有任何错处。错的人一直是我。
我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他很好。”
他倏然笑了,瞧着也没有那样冷冽肃然。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叹道,“你的性子,与你娘亲倒是像极了的,执意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原来他能来这里,仅仅只是因为他与我母亲是旧识。
我低眉顺眼地不知道该怎么答,他又说道,“当初就想问你了,只不过怕你觉得突兀,便搁下了。想起当年你爹娘成亲之时朕还去讨过喜酒喝,如今他们怎么样了?”
我神色黯然。
“家父家母早已故去。”
他显然是不知道,低喃一声“是吗”,道,“真好,过去的那些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只剩下我与你父皇。真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我不明白,只能笑笑掩饰尴尬。
最后他说,“保重。”
我孑然一身来到南凉,而今,又孑然一身地离开。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望了眼我熟悉了那么多年的府邸,昔日琴瑟和鸣的日子还映在脑海里历历在目。我鼻头微酸,头也不回地狠心离开。
我回到西楚后除却偶尔与颜澈下下棋对弈,便是窝在我的未央宫里终日无所事事,但我听闻旁人说朝中的老臣联袂弹劾我,不过想来也是,我本就是连接西楚南凉的纽带,一枚棋子,却擅自脱离棋局。
可颜澈什么也没跟我提起。
有次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他当初送我去和亲,却不是与南凉皇室的皇子,而是与手握兵权但和皇室无甚关系的容祺?
他执着黑子的手顿了顿,又落下一子,道。
“嫁与皇家,身不由己。”
他告诉我。
然后他第一次跟我提到了西楚当年名扬天下的柔嘉帝姬颜曦,他的胞妹,亦是我母亲这辈子最好的姐妹,最亏欠的人。
我听绿衣提起过,她是死在和亲的路上的。
颜澈揉了揉我的头发,“我只想给你找一个真心待你的人。我以为,容祺会是那个人。不过……罢了。”
“容祺待我很好。”
我没办法睁着眼睛说容祺不好。
他着实是无可挑剔。
只是我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无条件的好。
颜澈轻叹了一口气,“我本想着放你出宫,把自由还给你,从此天高任鸟飞。想来是我错了,我不该强求你。”
我却想,他有什么错呢。
错的那个人从来都是我。
痴心妄想的那个人,也是我。
我陪他下了一宿的棋,他走的时候天还蒙蒙亮,我怔怔地望着黑白子交错的棋盘,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宁愿一辈子困在皇宫里。
困在他身边。
我母亲弃如敝履的,我却视若珍宝。
……
颜澈薨逝那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那是桃花初绽的季节。
在那之前,他的眼睛已经渐渐看不见了。他把朝政交给太子,但每天还是一意孤行地去桃花树下折一枝桃花揣进兜里,风雨无阻。
而我陪着他,固执地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与秋冬。
我真的像我当初应承的那般,用大半辈子守在皇宫里,守在他身边,再也没有嫁过人。颜澈给我物色的那些男子,我都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让他们对我敬而远之。而颜澈在那之后,也没再强求。
颜澈走之前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只不过是睡了一觉。
他坐在桃花树下的摇椅上,面带微笑。粉色的桃花瓣落在他的肩上,我伏在他的膝头失声痛哭,他摸了摸我的头,面容安静祥和。
他替我拂去眼角的泪水,苍白的脸上渐渐染上了温和的笑意,一如当初。他说,“菀菀,别哭。”
我扯起嘴角笑,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我知道我不该哭的。
我该笑着留在他的记忆里。
他含笑道,“我初见你母亲那年,也是在这样桃花艳艳的季节。”
我咬着唇不吭声。
他的手慢慢垂了下来,我听见他轻声呢喃道,恍若初生的孩童,“阿洛,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我多想回到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那时,你还在,我未老。如果有来生……可哪里还有什么来生,罢了。”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比他先遇见你。
我痴痴地笑出声来。
……
颜澈,我第一次见你,也是在那个桃花初开的季节。
你站在我面前,仿佛还是当年模样,容颜胜雪,眉目温柔。你缓缓向我走来,道,“你愿意跟我走吗?我给你一个家。”
从此我再也不是无枝可依。
有你的地方,都是我的家。
……
你念了我母亲一生。
我记了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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