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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幼父母身亡,孤苦无依,是她的舅父舅母见她可怜,就想着给她一口饭吃。后来实在是生活所迫,家里穷得响叮当,食不果腹的,又嫌她是累赘包袱,便把她用五两银子卖给了皇宫里管事的。
那年她也不过五岁。
后来的事大抵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她自记事起便待在了皇宫。那时的宫女太监都嫌她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她无人管,定不会活多长时间,就只给她些剩汤残羹。但她命大,就这样相安无事地活到了及笄。
宫里有个太监瞧上了她,就威胁她与他对食。她不情愿,但又因幼时在宫里处处无意识间树敌,在宫里过的都是仰人鼻息、卑躬屈膝的日子。没人会帮她。所幸宫里有位掌事姑姑心善,救下了她。
后来那位掌事姑姑死了。
然后被丢出了宫去。
那日她偷偷溜出宫去乱葬岗,替那位于她有恩的姑姑挪个地给安葬了。那次她很小心,却还是被发现了,被先前开罪过的太监让人给拳打脚踢一番。
那年她躺在雨里就想,生逢乱世,无论在哪里,过的都是苟延残喘的蝼蚁般生活。她这样的人,本就生如蝼蚁。
恰逢那时七皇子颜澈大败东齐,凯旋归来,景帝龙心大悦,赐颜澈府邸,再从皇宫里拨一部分侍从。她毅然决然入了烨王府,纵然王府里的日子过得并不比皇宫的好。
但总归还活着。
然后她就在那一年,遇到了苏洛央。
那时她还不知道苏洛央就是那位名动天下的长宁帝姬穆漓笙。
她这一辈子只艳羡过两个人。
第一个是七皇子颜澈的胞妹,那位“红衣世无双”的柔嘉帝姬颜曦。她在皇宫里便见过她,她分明是位帝姬,却同她一个身份卑贱的宫女一样,吃的是糟糠饭菜,过的是炼狱生活。但也就是这样一个身处逆境的女子,却不卑不亢,纵然世俗难堪,也无法磨灭她眼底的风采。
后来她又在烨王府里远远地瞧上过一眼,便是那一眼,她就觉得这世间再无一个女子,会有如斯颜色。
第二个便是“青衫染霁月”的长宁帝姬穆漓笙。
她从没见过东齐的那位长宁帝姬,但坊间总流传着关于她的传说。她艳羡的,是她举世无双的地位,以及独一无二的盛宠。那人与她而言,犹如天边的一轮明月。
只是后来,她以为的天边的那轮明月终是在乱世中坠入了红尘俗世,悄悄湮灭不见了。她初知道时也曾唏嘘叹息过。
然后她就在刀光剑影的烨王府里遇见了步步为营的穆漓笙。
那时她叫苏洛央。
她在过去须臾十多年的人生里没遇到过几个知心人,她们都打从心底瞧不起她。邀月楼新入府的舞姬李沐菲便是,她把她拦在王府的角落里好一顿冷嘲热讽,恰巧被穆漓笙瞧见了。许是那李沐菲得罪过她,她也是个睚眦必报的,素来不会收敛自己的锋芒,便正面和李沐菲给杠上了。
那是林蘅妩这一生中最快活的一段时光。
两人惺惺相惜、相互依持走过了彼此最艰难的一段光阴。
那亦是林蘅妩走过的最后一段快活的光阴。
过去林蘅妩以为,她这一生就这样了,如蝼蚁般,平庸地活着,平庸地死去。就像幼时那太监说的那样,谁让她生来卑贱。
然而穆漓笙却不是这样说的。
她说没有谁比谁高出一等,纵然生如蝼蚁、命如浮萍,但仍要活得漂亮。
于是她活到了现在。
认认真真地活到了现在。
如果可以选择重来,林蘅妩想,她大概还会想要在那一年遇见那个孑然一身的穆漓笙,然后在那个银装素裹的雪地里……
……遇见苏南卿。
她的,公子。
曾经林蘅妩纵然过得再艰难,也从未信过命。直到她在那年冬天的雪地里,第一次见到公子。
他递给她一枝腊梅,便让她从此丢了心,失了魂。
可她从来没有痴心妄想过,即便是知道自己最好的姐妹与公子偷偷背着烨王殿下相爱,也从来没有妄想过。在她眼里,她从未见过像穆漓笙这般的女子,便是一身粗衣麻布也无法掩住她与生俱来的风华气质。
穆漓笙是她最崇拜的人。
她值得最好的。
哪怕那个人,是她最喜欢的公子。
她只要远远地望着就成。
后来辗转多年她又回到了穆漓笙身边,她是真的欢喜。即便那时的穆漓笙只是被新帝囚禁在栖梧殿里的前朝公主,她也甘之如饴,只想着就这样陪在她身边,便足够了。那么多年她没别的心愿,只此一个。
然上苍垂怜,她终于有机会不再远远地望着公子,而是跟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做一个影子。可那样的机会,却是穆漓笙换来的。
那时穆漓笙瞒着公子入了宫,公子焦灼难安,辗转反侧。她远远地瞧着,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夜间偷偷溜进去给公子焚香,有时手都举酸了,但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心底又生出浅浅的欢喜了。
有次从公子房间里出来恰巧碰见盈袖,盈袖指责她痴心妄想,想要取代穆漓笙在公子心目中的位置。
可她从来不曾想过。
穆漓笙是她这辈子最好的姐妹。而公子是她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人,是她最仰慕、又最不敢靠近,最不能接近的人。
她哪里会痴心妄想。
但盈袖咬了死口就是说她痴心妄想要勾引公子,她气不过便负气出走。走了好久好久,边走边哭,然后又哭着回来了。
可她们说,公子如今身陷险境。
她们都在密谋救他的事。
她们素来不大待见她,尤其是盈袖,所以她就一个人偷偷来了这里,明知是万劫不复的人间炼狱,却还是来了。
她这一辈子做过很多梦,却从来不敢做这样的梦。
她这样躺在公子的怀里,离他那样近,近得能捉到他的呼吸。
如此庆幸,她来了这里。
如此不幸,她来了这里。
林蘅妩颤抖着伸出手,说出了那句一直以来从不敢说出的话。她道,“此生遇见公子,蘅妩,不悔。”
……
她生如蝼蚁,以为这一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直到她遇见穆漓笙,遇见……苏南卿。
她看见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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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他负良辰①()
我与驸马和离那天是个草长莺飞的晴天。
只是后来却记得不大清楚了,只记得那个晴天的桃花开得极盛,像极了我未央宫外栽的那棵桃花树。那株桃花是我硬央着颜澈给我栽上的,无论是春晴亦是冬雪,瞧着它,我都觉着望见了春天。
和离是我提出来的。
驸马性情温良和善,虽是武将,习惯了舞刀弄枪,却鲜少有与我红脸的时候,就连从小伺候我长大的绿衣也说,这位驸马爷,是真的把我宠上天了。也就只有我,不识好歹,仗着他对我的爱,一次又一次地试探着他的底线。
如果不是我提出了这次和离,他会是个好丈夫。依他的话来说,他是要死皮赖脸赖着我一辈子的。
可一辈子那么长。
长到足以将我那一丁点的喜欢给挥霍光。
那天驸马背对着我负手而立,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记得他的眼眸渐渐染上了血色。分明是骄傲如斯的人,我却觉得此刻的他孤寂如影子。他摔门而去之前只甩下了一句话给我,他说,“颜菀,你不过是恃宠而骄。”
我一个人枯坐在寝殿里,久久不语。
容祺说得没错,我是恃宠而骄。
对了,他是容祺。
南凉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容祺。
他年岁与我相仿,名声却与我南辕北辙。我只不过是西楚明帝收养的女儿,仗着徒有虚名的帝姬身份,在西楚过着风生水起的锦绣生活。可假的终归是假的,我到底不是西楚名正言顺的公主。这么些年我在西楚皇宫里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到我遇见了容祺。
容祺却与我不一样。他十四岁始便征战沙场,一腔热血都付与南凉,便是南凉那位君王,也对他另眼相看。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本该是让名门闺秀趋之如鹜的贵公子,却偏偏喜欢上我。
他最不该的,便是爱上我。
我名唤颜菀,小名念念,是西楚明帝最宠爱的朝阳公主。但所有人都知道,我并非明帝的亲生女儿。嫁给容祺那年我十七岁,南凉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于我而言,确实是高攀了。但颜澈还是欢欢喜喜地送我出嫁,十里红妆,万家灯火,生怕委屈了我。
但我现在后悔了。
我想要回头。
……
我提起裙裾走进泠月宫时便看见颜澈正兴致盎然地同漓妃下棋,手执黑子,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他认认真真地做一件事时总喜欢拧起眉头,皱成一团。幼时我贪玩,他在书房里批阅一张张的奏折,而我就在书房外捉蝴蝶玩。偶尔透过窗棂望见他俯首的侧脸,总是忍不住怔忪地盯上半晌。
想来他又是在纠结这步棋该怎样下。
我的目光落在漓妃上,她的确是个标准的美人,额间一点朱砂,模样温婉清丽,说话柔柔弱弱的,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刮倒。但颜澈却说,漓妃那性子刚强得很,与我母亲当初颇有几分相似。
可在我看来,她不过就是仗着一张与我母亲相似的脸罢了,可她哪里及得上母亲的万分风华。
我站在那里许久,颜澈仿佛才看见我似的,喜色渐渐染上眉梢,“菀菀回来了。”
他穿着常服,眉眼如画,俊朗如星,一袭白色长袍看起来温润如玉。我盯着他好一会儿,才屈膝行礼,“父皇。”
颜澈对于我反常的温顺却有些讶异,笑意在唇边漫开,他走到我面前,淡淡的龙延香充斥着我的鼻尖,我神色有些恍惚。他搀起我,轻笑道,“你来得正好,给父皇瞧瞧,这步棋该如何下?”
他又道,“如今你母妃小胜父皇半子,可把她给得瑟的。”
漓妃站起身冲我温婉一笑,道,“殿下。”
她算我哪门子的母妃。
我眉尖一蹙,终是没能把这句话道出口,只绕到棋盘面前,托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儿,执起黑子,轻轻落下一子。
如此便破了这盘死局。
颜澈恍然,霎时叹道,“你的棋艺,与你母亲当年有过之无不及。”
我压下微微弯起的弧度,压下心底涌上来的浅浅的欢喜,眉梢的愉悦却怎么掩也掩不住。我盈盈屈膝道,“父皇过誉了,不过雕虫小技。”
我自识事以来就再也没有唤过他一声父皇,如今颜澈冷不丁地听见,只觉得惊喜,“看来在南凉的这两年,你懂事了不少。”
当年的朝阳公主嚣张跋扈的名声传遍了长安,我从长安城策马而过,坊间百姓无不让道。而我将那归咎为少不更事,如今想起昔日种种仍觉得羞愧脸红。
颜澈轻拍了拍我的头,眉眼温柔。
“我的菀菀,长大了。”
却是只字不提南凉,只字不提容祺。
我擅自与驸马和离,使西楚背上背信弃义的名声,他没有责怪我半分,反而是低声宽慰我,“既然菀菀不喜欢,那就不要了罢,再择佳婿就是。既是和离,那定是那人不够好。我的菀菀,值得最好的人。”
我的菀菀。
我鼻头一酸。
我何其幸运,得那手握天下的帝王独一无二的盛宠。世人眼中那个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君主,唯独待我,始终如一。
我一直都知道,他想要把这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都赠与我。亦或者说,倾付给那个无心无情的女子。
就像我也一直都知道,他给我的所有爱与宽容,都与我无关。他仅仅只是因为我是颜菀,因为我是母亲的女儿。而我如今所有的殊荣,那都是我母亲赠予的。她曾经弃如敝履的,我却视若珍宝。
他对我倾付的所有温柔,都那样恰到好处地让我无地自容。仿佛能清晰地让我感知到,我而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从旁人手中偷来的。
我倏然跪在地上,眼眶蓄满了泪水,恳求道,“菀菀谁也不要。菀菀只想陪在父皇身边,终身不嫁。”
站在是我面前的男子已经不再年轻,眉宇间竟也染上了鬓霜。可我记得初见他时的模样,红衣胜火,丰神隽永,他向我缓缓伸出手,笑容温润,“你愿意跟我走吗?我给你一个家。”
……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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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他负良辰②()
母亲走那年我七岁,尚是不识事的年纪。
自我记事起便知道母亲是个美人,小镇上的人初初见到母亲,总是掩不住惊叹的目光,眼神像是黏在她身上似的。我幼时尚不明白那目光,似乎总是暧昧掺着打量。后来年纪长了些,才后知后觉地明了那眼神的含义。孤儿寡母,母亲又是个大美人,自然引人注目的。她就这样一个人顶着所有的舆论,咽下一切的苦痛,陪我安然无恙地长大。
可她到底没能等到我长大。
她额间有一点朱砂,妖冶美艳。她告诉我那是我父亲替她点上的,那个清冷如玉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替她点上朱砂,却也在她的心上烙下了他的痕迹。
她总喜欢唤我的名字,念念,念念,温柔而缱绻。
我的名字是母亲起的,念念,念念不忘的念念,那是她对我的父亲,至死不渝的爱恋。我幼年丧父,家里没有一幅父亲的画像,母亲像是要刻意忘掉,将所有关于父亲的东西都残忍地毁掉。
我对于父亲的记忆如一张白纸。但母亲告诉我,父亲是个温润如玉、光风霁月的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记得母亲提起父亲时的神情,温暖如斯,情深似海。
他们很相爱。
但她并不爱我。
如果她爱我,她就不会在我七岁那年自刎,结束她年轻的生命,毅然决然追随父亲而去。徒留下我一个人,孤苦无依。
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咽气的,她走时很安宁,手中紧紧攥着一支斑驳的桃木簪。我想,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人赠予她的。她那样无情无义的人,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抛弃的人,却执意将那支桃木簪,带进坟茔。
后来颜澈告诉我,那个人叫做苏南卿,是我的父亲。
我七岁那年,无父无母,孤苦无依。
我以为我会死,无名无姓、无声无息地死去。但他出现了。
那时颜澈不及而立年华,他着一袭火红的长袍,像一团热烈的火焰。恍若眉目清朗俊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他敛眉冲我笑,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扬起头看他,朗声道:“我叫念念,念念不忘的念念。”
他一怔,眉眼漫过悲伤,转瞬即逝。
“是个好名字。”
他笑,眼底的光却慢慢暗了下来,“你的父母,一定很相爱。”
我眨眨眼,也笑了。
红衣胜火的男子向我缓缓伸出手,眉眼温柔,“你愿意跟我走吗?我给你一个家。”
他说完又怕我不信,便温柔地拍拍我的头,告诉我他是颜澈,从今以后他便是我的父亲。后来我才知道,眼前这个身着干净温暖的白色袍子的俊朗如星的男子,是西楚的皇帝。
后来我叫颜菀。
可我总会想起母亲那双温暖而孤独的眼,她唤我,念念,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