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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见儿子难以在京中谋到出路,也只得来秦国投奔女儿。
要说小秦王也算个明白孩子。年纪虽小,颇知道该听谁的话。他的师父崔先生告诉他,庾翰林一心钻研学问,两位庾家爷们考不取科举、可知皆非大才。故此他只将庾家父子三人安排了闲职。庾家头几年也颇为安分,终究人生地不熟,且一家之主庾翰林有些迂腐。
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何况树并不欲静。王爷年幼,太后的父兄岂能没人勾搭?日子一长便不知生出多少事来。这爷仨渐渐的嫌弃官小无权,跟秦王闹腾。秦王终究不是贾琮那种妖怪,渐渐扛不住外祖父舅舅,给他们的官也越来越大。官场之上,但凡有无能者占了高位,下头便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庾家几位不是对手,时常被人当枪使。
前几年,秦王偶遇蜀国大商人刘丰,被其气魄远见才学折服,不顾满朝官员反对硬是拜了他为相。秦国国力大增。谁知刘丰不知何故忽然坚辞相印而去,秦王惋惜不已。命朝中萧规曹随,续用刘丞相所定的国策。绕是如此,税银依然骤减。秦王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哪儿出了问题。
数月前鲁国传来消息,刘丰上鲁国辅佐刘侗的四子刘戈去了,不足一年的功夫便帮着刘戈斗败了刘侗长子刘戍。秦王看着情报,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接着便是东瀛燕属吞并其二属统一东瀛岛,鲁相朱桐失踪。
秦王的师父崔先生并未在朝廷任职,只专心教导秦王学业。他指着报纸道:“朱桐是秦国人。”秦王猛然睁大了眼。崔先生道,“此人是个大才。这趟虽输了,输给燕国并不冤枉。刘丞相也是趁他在东瀛才能相助刘戈夺下鲁国的,否则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秦王思忖道:“朱丞相可会回秦国?”
崔先生含笑道:“论理说,一个人刚输了场惨的,多半都会先回家歇息一阵子。”
秦王忙说:“快快使人去打探,朱丞相家在何处。”
崔先生一愣:“王爷不知道么?”
秦王茫然:“什么?”
“朱桐乃朱巍大人的侄子,土生土长的长安人。论起来,早年读书时他正是长安城青年才俊之魁首!”
秦王大惊:“朱桐是朱巍的侄子?孤王竟从未听说过。他怎么去了鲁国?”
崔先生道:“我问过朱大人,他说是在鲁国游学时让刘侗拉拢了,便留在鲁国为官。后越来越得刘侗信任,又娶了刘侗的侄女,方当上鲁相的。”
秦王跌足:“如此人才竟让鲁国得了去。早知道让朱巍喊他回来。”
“额……”崔先生想了想道,“当年朱大人打发他出去游学便是因为党争厉害。且老王爷无意重用年轻人,朱桐在秦国必不如在鲁国得势。后来他自然不便回来。如此亦好。磨练这么些年,朱桐愈发可用了。”
秦王拍案道:“此人一回来,立时告诉孤王。”崔先生应“是”。
没过多久朱桐便回了长安。秦王立时传朱巍进府。朱巍听罢秦王之意苦笑道:“王爷,微臣那侄儿心力交瘁,欲在家中闭门读书,无意为官。”
秦王哪里肯依?“秦国大似鲁国许多。他只好生替孤王做事,定比在鲁国强。”
朱巍只得说:“微臣回去问问他。”
回去一问,朱桐毫无愿出山之意。朱巍不忍逼他,回头告诉秦王说侄子身子不大好。秦王立时派了一大堆大夫上朱家去给朱桐瞧病。大夫们都说朱桐委实精神不佳,必为心病。偏那日秦王刚看了国库的账目,税银较之上月又少了。秦王计无所出,不觉将朱桐当了救命稻草。遂发出话去,让善辩之士劝说朱桐出山。
朱家顿时车马盈门。自打刘丰走后,秦国朝政便分做了数党,各党都想拉拢朱桐。朱桐年少时的同学也纷纷上门来求见。有些是受家族之命拉他入伙的,有些觉得他前途远大来套近乎。朱桐不堪其扰,头大如斗。有一回,竟有朱巍的政敌打发了个朱桐的旧友来拉拢。朱巍得知后便告诉门子,但凡找朱桐的莫要随便放进去。朱桐那儿骤然安静许多。
刘戍听罢便笑:“你这是欲擒故纵。”
“不止。”朱桐道,“我若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入朝为官必受各方擎制。秦王不认得我,只听说过一个名头罢了。不让他印象深刻些,我日后做事不方便。”
刘戍哼了一声:“你们文人最狡猾不过。”朱桐笑而不语。刘戍**道,“后头你要如何?”
朱桐望着他道:“被我和柳骞哄了,是不是不痛快?”刘戍又哼一声。朱桐微笑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哄哄秦王?哄过了他,你心里必会舒服许多。”
刘戍满不在乎道:“我是武将,你是文官,出计策归你管。”
朱桐点头:“好。”
遂喊了儿女媳妇出来相见。刘戍看着妹子和几个孩子,慨然道:“对啊,我还是你大舅子。”
数日后,满长安城都知道朱大人家来了位客人,是桐大爷的好友。此人半夜三更背着包袱赶到长安,仿佛是来投靠桐大爷的。
又过了几日,朱桐的几个旧日同窗下帖子请他吃酒,在长安。朱桐答应了,并说还想带个人一道去。同窗们并无异议。
这日晚上,朱桐与刘戍到了春风楼,老鸨子领着一群粉头满面毒堆笑出来迎接。同窗们早已在那里久候,屋中香鬓云鬟酒绿灯红,莺声燕语好不热闹。朱桐指刘戍道:“这位刘大官人乃是我的大舅子。”世人并不知道朱桐他媳妇乃是刘侗亲女,故旁人都以为刘戍是刘侗的侄子,纷纷拱手相见。
遂摆上酒来派座位,刘戍排在朱桐上首。有个歌女抱着琵琶唱曲子,粉头们纷纷敬酒。酒过一巡,有人便提议行酒令。刘戍立时道:“我是粗人,不会这个。”
朱桐笑道:“我作证,他当真不会。不过他有钱,可出钱雇人替他作。”
有个粉头笑道:“酒令岂能让席上的官人替作?不如大爷请眉姑娘来,让她替大爷行令。”
刘戍忙问:“眉姑娘是谁?”
众人都笑:“到了长安,连眉姑娘是谁都不知道?”
原来眉姑娘本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命途不济误入烟花之地。虽为女流,才学惊世。因绝擅琴诗舞,卖艺不卖身。曾有数首诗词名动长安,秦王的师父崔先生并数位老儒皆夸赞不已。
朱桐道:“既如此,便请这个眉姑娘来相助大哥好了。”遂打发人去请。
不多时,外头有个女子娇呼一声:“眉姑娘来了。”朱刘二人一齐扭头望向门口。只见门帘子一掀,走进了一位女子。身姿娉婷,仪态端庄,一派大家女子之风。再看容貌,都略有失望。本以为这眉姑娘必是个绝色,不想只能算中人之姿。再一想,倒也不奇怪。青楼女子若是绝色,哪里能由得她卖不卖身。
眉姑娘向诸位大爷一一行礼。待轮到刘戍,此女神情显见动了动,弯腰万福。起身之时极快的扫了刘戍一眼。旁人不曾留意,刘戍却分明看到她眼中一抹得色。刘戍不曾细思,便以为她是瞧不上自己不通文墨,腹中生出一股不快来。
待相见完毕,有个人便笑向眉姑娘道:“姑娘可知道我们何故请你?”
眉姑娘低眉道:“奴家不知道。”
另一个道:“席上有位朋友不擅诗词之道。我们要行酒令,遂雇你来帮他。你猜是谁?”
眉姑娘微微一怔,看了看众人,目光在刘戍身上停了一瞬,有几分诧异。口里道:“奴家不知。”
刘戍皱起眉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又不知是哪里。
第890章()
话说朱桐刘戍在长安城最大的青楼春风阁赴宴。因席上要行酒令; 刘戍不通文墨; 请了位诗妓眉姑娘来助他。朱桐笑道:“我这大舅子是员武将; 最擅排兵布阵、行军打仗,于诗词一道上却浅些。”
眉姑娘道:“苏子瞻曰,不一则不专; 不专则不能。张大官人这般人物必非俗人; 能成大事。”
众人都道:“我等皆是俗人了。”
眉姑娘笑道:“是奴家失言,自罚一杯。”遂自斟了杯酒满饮下去。众客人与粉头皆闹哄哄的拍手笑。刘戍本想着不要她相助、左不过罚酒罢了。偏不待他开口,众人已按了眉姑娘坐在他身旁。想想如今自己已不是鲁国少主了; 唯有忍着。
东道主起了个无口诗令,擎着酒杯一本正经道:“只能吟诵古人句子,不得现作诗词来冒充古人之句。”众人皆笑。
有个人便向朱桐低声解释。原来有一回眉姑娘与人行令,现作了几首诗说是元人之句。满座的儒生皆以为是自己读的诗少; 愣没有一个起疑心。朱桐赞道:“好急才!甚是难得。”
众人便行起令来。有了眉姑娘相助,刘戍每回只饮个门杯便罢。轰轰闹闹了一阵子; 满座皆有五六分醉了。可巧酒令行到了刘戍处; 眉姑娘摘下头上一朵纱堆的梅花说:“门外梅花三百树。”
朱桐道:“不曾听过,这是何时的古人所作?”
眉姑娘道:“元人所作。”满座皆笑。眉姑娘也撑不住笑了,“当真是元人所作。此乃煮石山农《送林叔大架阁上京》中的末句。”遂将那首诗念了出来。众人又笑。
席间有位先生赞道:“王元章诗画刻三绝,独占一朝风流; 真真难得。”又念道; “‘省台求贤张治具,知君快展青云步。’今王爷亦在求贤,朱兄想必亦将快展青云步了。”
朱桐有几分微醺; 摇摇晃晃道:“我只读书养性,不欲出仕。”
东道主道:“朱贤弟才惊当世,为何不愿出仕?”
朱桐摆手道:“纵然出仕,不在秦国。”乃摆了摆手指头,“秦国与鲁国不同。”
方才那先生立时问道:“有何不同?”
朱桐半睁着眼道:“偏秦王还诚心的很。我实在无奈。改明儿让他自己逛会子街……”
刘戍喝的少些,绕过眉姑娘拍了两下朱桐的肩膀:“行了行了,昨晚上才刚答应我妹子安安生生剪花烹茶的。没酒量就莫要喝那么些。”又命“给他取醒酒汤来。”
那先生瞧着刘戍道:“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
话未说完,刘戍冷下脸道:“大丈夫当以什么为重,大丈夫自己说了算,无须旁人呱噪。”
旁人与粉头们立时打岔。眉姑娘却说:“刘官人言之有理。各人路各人走。只看见人封侯拜相一派风光,说不定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呢。再说,难道男人就非得当大丈夫?”
刘戍隐隐觉察出这女人所言不妥。还没等他想明白呢,有个粉头笑道:“男人不是大丈夫,难道还是小媳妇?”众人皆笑。东道主忙站起来招呼添菜上酒,将此事岔过去了。
后席上换了个飞花令,比先前热闹。这眉姑娘诗才过人,从没输过。故后来满席醉了大半,独刘戍清醒。朱桐早已酩酊无所知。散席后,刘戍单手抓着朱桐的后背衣襟,略有些嫌弃的拎走了。老鸨子粉头等人送他们出了春风阁大门。眉姑娘盈盈而立,半晌,轻声赞道:“那位姓刘的官人好大臂力。”老鸨子瞧了她一眼。
次日下午,刘戍正教导两个外甥习武,门子进来回道:“有人找桐大爷和刘大官人。”乃递上一张名帖。朱桐接在手里,刘戍在旁伸头看,上头写着:郴阳裘行正谨上,谒朱桐先生。
朱桐道:“昨日与眉姑娘一唱一和的那人便是裘行正。”
刘戍想了想:“个子挺高。你们读书人里头少有比我高的,他比我高些。”
“不错。”朱桐瞧这刘戍的头顶,“比你高了小半个头。”
“这是个什么人?”
“不知道。”朱桐喊了身边一个小厮,“去问问楠二爷,裘行正是何人。”又告诉门子,“说我今儿午觉起的迟,你来回话还没醒呢。大奶奶听说有人找方喊我起来,须得整顿整顿。先请他去……”他顿了顿。
刘净从屋里走了出来:“叔父这会子在衙门呢。”
朱桐点头:“请他去外书房暂候。”门子领命而去。
过了一阵子,小厮回来道:“楠二爷说,裘行正是前年年底来的长安。他说他乃嵊州裘家的子弟,来秦国讨前程。因嵊州姓裘的太多了,楠二爷也没空去核实。不过此人心思缜密,文才不出挑,实才过人多矣,且通权术。如今并无实职,在庾二老爷门下做个清客。说是清客,庾二老爷事事皆听他的。”
刘戍在旁脱口而出:“此人有问题!”
朱桐含笑瞧他道:“有什么问题?”
刘戍想了想:“人人皆赶在年底回家过年,他竟赶在年底跑到长安来,可是不大对?”
朱桐道:“也许他与家里闹翻了呢?”
刘戍一愣。又想了会子:“嵊州在越国,他为何不去越国求官?跑来秦国也不过给国舅老爷做清客。”
朱桐道:“越国护国公甄藏珠乃草莽出身,并不高看读书人,儒生在越国求官毫无优势。这一节也说得过去。大哥还能想到什么?”
刘戍本是武夫。前阵子在京城,贾琮分析给他听朱桐为何是细作之后,他才开始想这些事儿。遂瞪眼道:“没了。”
朱桐道:“我堂弟朱楠不是个爱夸奖人的。大哥听听这些词儿:心思缜密、实才过人、通权术。鬼才信他没当过官!分明是国舅爷的心腹幕僚,却挂着清客的招牌,外人听上去还当他是混饭吃的骗子。大哥,此人比我当年可贼多了。”
刘戍翻了个白眼:“你们读书人都是骗子!这么说他是越国派来的?”
“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
“因为甄藏珠没告诉我他派了这么个人过来。”
刘戍怔了半日,忽然低喊道:“该不会甄藏珠也是你们的人吧!”
朱桐“唰”的打开折扇晃了两下:“是‘咱们’。大家都是一伙的。”
刘戍哼道:“这么冷的天儿打扇子,也不怕冻!”回头去找他外甥,两个孩子早不知跑哪儿玩去了。朱桐已换好见客的衣裳,遂往外书房而去。
足有大半个时辰朱桐才回来。这位裘行正乃是替庾二老爷来劝说朱桐出来做官的,顺带试探下他昨日说的“让他自己逛会子街”是何意。朱桐自然是拒了劝说,并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逛街的话。裘行正费了半日口舌,一无所获走了。只是朱桐也没猜出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刘戍忽然想起昨晚初见眉姑娘时,她那一眼得意之色,遂告诉给朱桐知道。“我本以为她瞧不上我粗鲁,又不大对似的。”
朱桐细问经过,思忖道:“这个女人的来历我也查过,皆查不到真的。她听说有人不擅诗词之道,打量一眼席上众人,判断出是你,这一节没什么问题。因为满座唯有大哥乃武将,旁人不是儒生便是念过书的纨绔子弟。既如此,她并非因为大哥不通文墨而得意,而是别的缘故。只是大哥初来长安,她不该认得你才对。”
刘戍道:“我也不认得她!”
“不好说。”朱桐道,“总有人认得你、你不认得。”
刘净从里屋走了出来,朱桐便将方才与裘行正会面经过再说了一遍。刘净听罢皱眉道:“这么点子事儿说了大半个时辰?”
“对啊!”朱桐道,“扯来扯去的也没个新鲜词儿。”
刘净道:“他该不会是来磨蹭功夫的吧。”
朱桐与刘戍互视一眼,拍案道:“他乃奉命而来!昨晚春风阁断乎少不了秦王的人,故此庾二老爷派他来打听‘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