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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叹道:“男人方正不阿、文章锦绣虽于朝廷有用,于家里却无用。”她移目一看,徐三姑娘正与史湘云相谈甚欢,道,“她日后若不走歪路,能成个人才。”姚氏不置可否。秦可卿微笑看了看她,也撂开徐家之事、说起博物馆的公务来。
这一趟,徐三姑娘十分欢喜。回府时,坐在马车里神游天外,脑中一个个回想太太奶奶都是什么身份模样、同自己说了什么话、夸赞了什么词儿。姚氏只坐着闭目养神。
马车颠簸了下,将二人都惊醒。徐三姑娘嗔道:“三嫂子只管同秦东家说话儿,也不来教导我。”
姚氏淡然一笑:“我本不大认得人,也不爱同陌生人说话。今儿你……”她迟疑片刻,将原先的词儿咽了下去,“自己玩得倒也开心。”
徐三姑娘得意道:“宝二奶奶说我机灵懂事。”
姚氏点头:“史会长素来有眼光。”再迟疑会子,依然没说什么。
徐三姑娘奇道:“三嫂子与秦东家说什么呢?说了那么许久。那些来领粥的贫苦人家好可怜见的,说太太奶奶是们观音娘娘派下来的,你们都不过去瞧一眼。”
姚氏微笑,悠悠的道:“施粥之事有史会长掌管,我们不过是来凑热闹的,过不过去无碍。我与秦……东家有许多事说。梵文、历法、天象。今春雨水不少,春夏相交之际不知江河可会有洪涝。这些话别的太太奶奶皆不喜欢。”
徐三姑娘诧然瞧着她:“你们竟说这个?与你们何干?”
姚氏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些与世人皆有关。我们不过是世人当中两个罢了。”
“三嫂子当真古怪。”徐三姑娘道,“没见过后宅女子琢磨这些的。”姚氏淡然一笑,接着闭目养神。徐三姑娘本想提起今日见闻,倒是说不成了。
一路回到徐府,二人从马车上下来,丫鬟各自扶住主子便要分道扬镳。姚氏看小姑子眼角眉梢皆是欢喜,终是说了出口:“三妹妹,那些太太奶奶夸赞你之言都是真心的,然也仅此而已。”徐三姑娘一愣。姚氏接着道,“夸完了便罢了,你们依然各过各的日子。她们不会因为今儿见了你机灵懂事,明儿便邀你去看戏赏花。”她张了张嘴,最末几句终究留在肚子里。
徐三姑娘立时笑道:“三嫂子多虑了。我何尝想了那么些?不过是长了见识罢了。”
姚氏点头:“那就好。”乃转身而去。徐三姑娘在后头立着瞧了她半日。
丫鬟见已拐过了弯子,忍不住问道:“奶奶方才可是有话没说完?”
姚氏叹道:“我想提醒她,今日之事与她日后的婚事分毫不相干。她再讨太太奶奶喜欢,也得不来她想要的女婿。只是她必听不进去的,便没说。”
丫鬟道:“三姑娘今儿活泼的很,太太奶奶都喜欢她呢。万一有人瞧上她、想让她做儿媳妇弟媳妇呢?”
“可能有。只是那般人家定然不是她想嫁的。纵今日她没过去,一般儿也是他们来提亲。原本不会来提亲的依然不会来。”姚氏道,“她这样的女孩儿别家不是没有,算不得极出挑。人家看过了也就看过了,议亲时还是得瞧她老子哥哥。老爷不过是个翰林,咱们府上又给不起什么好嫁妆,上等人家岂能要她?”乃叹道,“小孩子家家没经历,人家给她个棒槌、她就当作针。”
丫鬟哼道:“我瞧三姑娘对咱们没安什么好心,奶奶何苦来提醒她?说不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说几句倒没什么。只是她闭着耳朵,何苦来费那个力气?”姚氏道,“不让她撞结结实实几堵南墙,说破天去都没用。”遂一径回院子去了。
徐家三爷徐慈平素皆在外书房埋头苦读,有两个通房丫头在外头服侍,偶尔也回自家院中瞧瞧。府里后院闹得天翻地覆,徐慈半分不知。这日回院子来探望两个儿子,先到了老大那儿。姚氏的丫鬟满心不痛快,姚氏只抱着儿子道:“随他先去哪儿。他这会子来我没空搭理他、过会子来我依然没空搭理他。”丫鬟急得连连跌足。
足有小半个时辰,徐慈可算过来了。可巧孩子尿了,姚氏与乳母丫鬟忙着给孩子换尿布,头也每回道:“三爷等等,就好了。”
徐慈瞧她们忙做一堆甚是好笑,在旁道:“人越多手越杂。换个尿布用得着这么多人么?方才红绡也给老大换尿布,只她自己一个人动手,须臾功夫便好了。”
姚氏手里不停,口里道:“这小子皮实劲儿大,不若那位懂事,一个人按都按他不住。”哄哄的闹了半日才好,姚氏取帕子擦汗,回头望着徐慈笑道,“烦劳三爷久候了。”
乳母赶忙抱着小爷出去,其余丫鬟婆子也鱼贯而出,屋中眨眼只剩下两个人。徐慈乃试探道:“红绡说,前些日子她得罪了奶奶,我替她给奶奶陪个不是。”说着,站起来作了个揖。
姚氏知道那位消停不了,哂笑道:“她何尝得罪我了?她得罪的是太太。三爷别怪我,我可不敢去触太太霉头帮她讨情。大嫂子好悬让休回娘家了呢。”
徐慈愣了:“得罪了太太?她与太太什么相干,纵然想得罪也够不着啊。”
姚氏扭头望窗户:“三爷不知道便罢了。横竖那事儿已过去,太太也已处置完了,过些日子渐渐就淡了。”
徐慈道:“这里头怕是有误会。她说是得罪了你,太太为了替你出气,命她禁足不得出院子五年,还降做了二等丫鬟。三奶奶……”
不待他说完,姚氏回过头来:“三爷,当真不是我、是太太。太太替她自己出气。三爷不如听听是怎么回事?”
徐慈面露踌躇。姚氏顿时心冷如冰。他显见并不想知道。那位姓段的二等丫头虽没告诉她自己做了什么,大概也暗示出委实犯的是大错。徐慈若不知道、还能打马虎眼儿混过去,若知道了……他本方正之人,纵然不再欺哄自己、也断乎不能托姚氏替那二等丫头求情了。
姚氏轻轻挑眉,道:“我有个朋友,乃是齐国府的六姑奶奶。”徐慈才刚扶着案头想站起来,听见“齐国府”三个字又坐了回去,伸手去取茶盏子。姚氏叹道,“她是个命苦的。嫁的人家乃最先那位世子妃的娘家兄弟,前两年得病没了。三爷也知道,齐国府早已败落,她日子过得艰难。陈姐姐有一手极好的手艺,做的点心在京中女眷里头排得上号。遂教导了几个媳妇子,在外头开了家点心铺子。”
徐慈听得云里雾里:“齐国府的姑奶奶开点心铺子,与红绡何干?”
姚氏吃了口茶:“开张那日,陈姐姐邀我过去捧个场、尝尝她们铺子的点心。我才刚吃了两块,还没来得及评论呢!忽听外头一阵大乱……”她遂趁势引出当日之乱。
徐慈因心下好奇,也没拦阻。听罢瞠目结舌:“是太太?!”
姚氏重重一叹:“若只有太太也罢了,偏那日好巧不巧的,摄政王也在。”
“什么!”徐慈拍案而立,“摄政王怎么会在!”
“听说摄政王嘴馋,满京城的点心铺子他都吃过。”姚氏忙说,“他只是扫兴罢了,身份暴露立时就走,并不知道太太是谁我是谁。”
徐慈松了口气:“那还罢了。横竖他这辈子再见不着你们二人。”
“只是太太颜面无光,回来狠狠查了一回。”姚氏似笑非笑瞧着他,“然后便责罚了大嫂子和段姨娘,连太太身边的杜鹃姑娘和刘妈妈一道罚了。说是段姨娘答应让杜鹃给三爷做通房,大嫂子答应让大爷收了刘妈妈的外孙女。”言尽于此,她闭了嘴。
徐慈犹如中了定身术似的,非但身子一动不动、连神色也半分不变。姚氏低眉顺眼的在旁吃茶。良久,徐慈心虚道:“她们……只怕是……让人哄骗了罢。”言罢偷偷觑了姚氏一眼。
姚氏闲闲的道:“显见是让人哄骗了。那又如何,还不是惹恼了太太。太太内里怨气不撒出来,万一憋出病呢?若非大爷求情,大嫂子这会子已得了休书——犯的是不顺婆母之条。”
徐慈苦笑。红绡与大嫂子显见不止犯了这条,偏这个女人别的一字不提,单拿太太来说事。内里不由得暗叹: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真真不错。半晌,实在想不出法子应对,只得暂撇开此事。“这院子终究是你做主。我听说,红绡那边的用度减了许多。她虽是个二等丫鬟,好歹养着老大。她方才说,为着老大好,她愿意将老大交与你……”
姚氏好悬跳起来:“万万不可!”徐慈一愣。姚氏急道,“三爷方才也瞧见了,你儿子实在不好养,我日夜围着他转都转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不是妾身躲懒,是真真分不出神来。既是红绡觉得艰难,要不然这样可好?三爷不是少了个姨娘?你看芳草芳春哪个稳妥些?她们都是三爷屋里人,可升一个做姨娘,将大哥儿交给她养着。”
徐慈想了想:“倒是个法子。你看谁合适?”
姚氏道:“这一两年都是她们在外头服侍三爷,我竟没见过几面,不大知道她们的性情脾气。还是大爷与她们自己商议吧。”她思忖片刻,“也当问问红绡自己的意思。总归是她的儿子。”
徐慈点头:“言之有理,我待会儿便同她商议去。”
姚氏最了解这男人不过,后院手段半分不知。见他神色郑重,知道他将这些悉数当了真,腹内憋笑险些憋出伤来,赶忙道:“此事要紧。三爷日夜忙着读书备考,时间有限,莫让闲事耽搁太久,快些去吧。”
徐慈站了起来:“也罢,我去那边问问她。”
“也问问芳草芳春。”姚氏坐在椅子上不动,含笑道。那两位愿意放过服侍爷们的机会当奶妈子才怪呢。
徐慈大步走了。丫鬟们进来一瞧,她们奶奶脑袋埋在引枕下头、身子一抽一抽的,吓坏了:“奶奶!”“奶奶这是怎么了!”上来便掀翻了引枕。却见姚氏双手压着肚子,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好悬笑背过气去。
第798章()
将徐慈打发走了; 姚氏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哄儿子睡觉。不一会子,有报信的小丫鬟回来悄悄道:“三爷上那个二等丫鬟屋里去了。”众人面面相觑了半日; 都不敢同姚氏说话。
姚氏心下好笑,回头向她们道:“是我让三爷过去的。”
丫鬟忙问:“那爷还回来么?”
姚氏拿起儿子的小爪子凑上前亲了一下,道:“人家还有件事没说呢; 九成会回来。”丫鬟们强笑着说了两句好话,总觉得她们奶奶哪里不对,遂不敢再说了。
果不出姚氏所料。不足半个时辰; 徐慈回来了。姚氏笑盈盈回头道:“三爷怎么又回来了。”
徐慈咳嗽两声,拿眼睛溜一眼屋里的下人; 众人急忙出去。徐慈乃道:“红绡说,她恐怕芳草芳春年纪小、不会照看孩子。既是你实在不得闲; 还是养在她屋里吧。”
姚氏想了想:“其实不用芳草芳春做什么,有乳母呢。既是亲娘不放心便罢了。”
徐慈点头; 又道:“只是红绡那儿吃穿用度颇为艰难。她自己还罢了; 恐怕大哥儿短了什么。”
姚氏苦笑道:“不瞒三爷,我怕我记不住。俗话说; 一孕傻三年。这臭小子还在肚子里时我便不大记事,如今愈发没记性。每日打睁开眼起我便只惦记他; 直至阖目睡去,再无精神惦记旁人。不若请范妈妈帮着照看她们母子俩?范妈妈是三爷的乳母,如今才四十多岁正当年,精神头儿最足不过。”
其实方才红绡千叮咛万嘱咐让徐慈不要托付三奶奶。自己才刚得罪了她; 凭三奶奶何等好性子皆不会这么快消气的。乃是徐慈自己想着,姚氏素来大度,那事儿又并未伤及她半分,想来不会介意。不想她心里依然起了芥蒂。只是她这个主意倒是不错,遂说:“也是个法子。”顿了顿,“我方才听说,如今是三妹妹在管家?”
姚氏眼睛瞧着儿子,口中随意道:“是啊。”
“她不是才点儿大?怎么会给了她的?”
“十四岁也不小了。”姚氏道,“太太起先预备让我管账。我糊涂了,在太太屋里当着二嫂子和妹子说了句实话——府里入不敷出的厉害。”
徐慈微惊:“府里入不敷出?”
姚氏点头:“三妹妹少不更事,还跟我商议说做买卖。”徐慈登时拧起眉头。姚氏嘴角一勾,“我忙说了她一顿。君子安贫、达人知命。既是出项多于进项,蠲除些名目便好。什么衣裳帕子胭脂之类的,原本用不上那么些,旧年做的衣裳都巴巴儿搁着霉坏了。哪有堂堂翰林之族事商贾俗物的。”
徐慈连连点头,欣慰道:“她年纪小,她那姨娘也不会管教。古话说长嫂如母,多亏了你。”他又皱眉,“既如此,更不该让她管家才是。”
姚氏道:“论理说,大嫂子不能理事、该当给二嫂子才是,太太本是为着安慰我才让我掌管。偏我又不争气,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太太遂命还是交给二嫂子去。可巧遇上她犯了旧疾。太太大概是想让三妹妹暂且历练历练,等二嫂子好了再还她。”
“原来如此。”徐慈舒开眉头,“个中就里旁人委实弄不明白。”
姚氏淡淡的道:“旁人也犯不着明白。”徐慈微窘。姚氏道,“既是三爷提起,我正好同三爷说明白。府里这般境况,过几日少不得有人要抱怨短了月钱减了衣裳。漫说我,连太太都是一般儿要减的。三爷实在心疼那位,将自己的月钱给她使便是了。”
徐慈忙说:“我平日也不大使钱,打下个月起都给你吧。”
“不用。”姚氏道,“三爷还有个交友应酬,我更不使钱。横竖一日三餐有府里,前两年的衣裳足够穿了。”
徐慈心下熨贴,赞道:“家有贤妻如有一宝。”姚氏低头莞尔。徐慈在旁瞧了儿子片刻便回外院去了。
徐三姑娘对着账册子绞了十几日的脑汁,终是发觉自己毫无法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钱就是没钱,再如何想法子也是将三百多两拨来算去。末了依然得同徐太太商议,蠲除用度。徐太太也权衡多日,终究不敢同徐翰林商议经商之事,长叹一声:“实在无法也只得暂且如此了。”
徐家上下遂开始削减用度,且削得厉害,阖府上下抱怨连天。下人多半不知根由,只知道三姑娘一开始管账便拿下人开刀,黑天白日的咒骂,什么难听的都骂出来了。徐三姑娘腹内早灌满了黄莲水:下人和后院的用度当真不多。徐府开销最大的是四位爷们。
老爷少爷日常出门应酬,好衣裳自然少不了;扇子、玉佩等物样样不能差,跟着的书童小厮也得像模像样;连马儿都得好生供着。这些还罢了,最要命的是这爷四位个个爱茶。茶叶之贵,不掌家压根不知道。每月进项单供爷们的茶叶都供不起,遑论别的。好在库里还存了些茶叶。打从这个月起,阖府后院不论太太奶奶姑娘悉数停了茶叶供给,连太太也没有茶吃。
姚氏闻之连连摇头:“哪有这样的爷们。”
丫鬟委屈道:“奶奶也爱茶的。咱们家的茶叶也快没了。”
姚氏想了想,道:“纵吃不上好茶,寻常的也可尝尝。”
“三姑娘说了,不再买茶叶了。”
姚氏叹道:“纵然要削减用度,也没有这样削的道理。三姑娘实在是……”她想了半日想不出合适的词儿来,“吃力不讨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