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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秦钟幽幽的说:“我只惋惜的紧。您老是没见过,那孙绍祖瞧模样便是员虎将。没死在战场上竟要死在菜市口,好生可惜。”
“有什么好可惜。”老道士冷冷的道,“命都是自己作的。当年老太子若听了帐下谋士詹峤之策,到如今已当了二十七八年的太平天子,也不至于死了还顶着个义忠亲王的名头。詹峤那老头儿至今还深怨自己不曾劝动主子。”
秦钟又叹。殿中寂然许久,秦钟忽然击节唱起了曲子。“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孙绍祖慢慢从窗边退下来,慢慢挪步到这偏殿之外,慢慢走远了些。脑中昏如塞满了碎石,又沉又乱。依着秦钟与那老道士所言,世子已认定自己投靠了老三。虽王爷信任自己,却只剩下十来年阳寿。且已决意传位给世子,还派了人去北美取贾维斯之子回来给世子之子做伴读——想必就是那个小的嫡子。十来年后,王爷驾崩,世子登位,贾维斯必为武班之首。世子秋后算账,铲除老三党羽,犹如当年太上皇铲除义忠亲王一系。偏自己并未投靠老三,怕是会被硬生生冤死满门。
前几日秦钟之姐匆忙闯入怡红院带走她弟弟还顺手带走贾兰,当是南边岛上贾赦得了什么消息。今日路遇的那位道长瞧着自己甚是惋惜,连秦钟都替自己惋惜。秦钟惋惜的是大将不能马革裹尸,道长惋惜的必是自己来日死得冤枉。
孙绍祖越想越悲愤,不觉脚步踉跄。忽听有人喊道:“孙将军——这位是孙将军不是?”他顺着声音扭头一看,却是京中极有本事的一个马贩子,名唤醉金刚倪二。这倪二虽为商贾,却乃侠义之辈。正想着,倪二已走近前来,笑道,“我远远的瞧着便像是孙将军的模样,果然是你。多日不见,将军可好?”乃打了个千儿。
第733章()
孙绍祖在清虚观偶遇马贩子倪二。可巧他才刚偷听到秦钟与一老道士说自己日后会死在菜市口; 满心悲愤,强向倪二打了个招呼。倪二奇道:“孙将军这是怎么了?如同被人打了一拳似的。谁还敢冲撞将军不成?”孙绍祖摆手不语。倪二嘀咕道,“莫非是被什么东西迷了?此处本为道观; 不该有妖魅之物才是。”
孙绍祖犹如响雷炸顶般“哎呀”一声,反吓了倪二一跳。孙绍祖握起倪二的手:“老倪,多谢你。”
倪二茫然:“将军何故谢我?我担当不起。”
孙绍祖脑中乱如麻; 转身就在路边席地而坐,整理思绪。倪二也不便走。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孙绍祖忽喃喃道:“没头没脑的……我也不知该不该信。”
倪二搭话:“信谁?可是好朋友么?”
孙绍祖摇头:“不认得。”
倪二笑道:“不认得之人信他作甚; 保不齐是哄骗你的?”
孙绍祖道:“我也不知他哄骗我有何用。”
倪二道:“左不过是为了升官发财。”
孙绍祖想来想去,实在没个念头。倪二忍不住说:“将军; 要么你说与我听听?”孙绍祖瞧了他一眼。这等事哪能告诉闲人?倪二压低了声音道,“该不会于……”他伸出三根手指头; “这位的事儿?”
孙绍祖一惊,出手如电霎时捏住倪二的脖子:“你是谁派来的!”
倪二“哎呦哎呦”挣扎道:“狗屁谁派来的!老子不过瞧你浑浑噩噩、怕有难处罢了!好心当作驴肝肺!”
孙绍祖面色发紫; 森然道:“谁说我同老三有往来?你那儿听来的!”
倪二道:“我早几个月在金凤楼吃酒; 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
“听粉头说的。”
“哪个粉头,叫什么。”
“我哪里记得她叫什么; 仿佛是叫什么香莺还是香燕。一桌子五六个粉头。你若找她,我领你去; 我记得她模样。快放开放开,我喘不上气了!”
孙绍祖听他说了来历,便放开手。倪二揉着脖子喘粗气。半晌,孙绍祖道:“粉头说的你就信么?”
倪二道:“她不过一说、我不过一听。她也是听客人说的。”
“什么客人。金凤楼又不是什么上流的窑子; 能得什么好客人。”
“也不是了不得的客人。”倪二道,“做房牙子的。”
孙绍祖冷哼道:“做房牙子的客人,如何知道老三的事?”
“那粉头说,早几个月有人去寻那客人问一座宅子的交易,欲查早先的房主是谁。他翻账册的功夫听见来查的两个人说话儿,提起什么‘孙绍祖竟已跟了老三’。”
孙绍祖皱眉:“什么人。”
“我哪里知道。”倪二道,“这世上到处都是有本事之人。”
孙绍祖才刚刚疑心那个勒马救少年的道士会不会别有用心,听了这番话,心里又敲起鼓来。乃思忖半日,猛的抓起倪二:“走,领我去见那粉头。”
倪二今日也是领着妻女来进香的,遂去同家眷打个招呼。孙绍祖听说要查“宅子”,顿时疑心到棉花胡同那外宅上头,立着思忖。不一会子倪二回来,二人起身便走。
一径到了金凤楼,寻两个叫香莺香燕的粉头。老鸨子领着香燕来了,倪二一瞧就说不是。又找香莺。老鸨子说香莺这会子有客人。倪二同她商议,他们多给银子让香莺先过来。老鸨子见他们着急,竟坐地起价。孙绍祖一言不发拔出腰间佩刀,“当”的一声将屋中的小茶几剁下个角来。吓得老鸨子转身就走,口里喊:“奴家这就叫她过来。”香燕忙上前娇声劝孙绍祖息怒。
不多时香莺进屋,倪二立时道:“就是她。”乃打发了香燕出去,问香莺那房牙子所言。
香莺并不知道眼前这位爷们是孙绍祖本人,毫不忌讳道:“就是孙绍祖孙大人,京营指挥使,京里头兵权最大的武官,已投了……”她伸出三根手指头来。
孙绍祖冷冷的道:“那人怎么说的,你一个字不许拉下,从头说与我听。”
“奴家也只听了几句话。他本是吃多了酒,在床上说的。”香莺伸出大拇指道,“这位派人去查孙大人的一座宅子。事先知道那宅子乃是……”她又比划了个三,“送他的,再查一遍不过是确认罢了。”
孙绍祖道:“他如何知道去查的是世子的人。”
“这奴家就不得而知了。”
倪二问道:“那人叫什么?住在何处?”香莺照实说了。倪二给了她二两银子,命她出去了。
孙绍祖脸色黑一阵白一阵的,倪二也不言语、在旁候着。良久,孙绍祖道:“老倪,今日多谢你帮我。后头的事我自己查去,就不烦劳你了。”
倪二点点头:“你自己保重。”孙绍祖仰脖子吃净了桌上的酒,呆坐半日,拍案而去。
此事要紧。他立时赶到兵营,命两个心腹亲兵去寻那房牙子。今儿元宵节,房牙子没出去做生意,还在街坊家中抹骨牌。孙绍祖的人将他诓骗出来逼问。此人不经吓,全都说了。
数月前有人来查孙绍祖那棉花胡同的宅子,说话时让他听见了。房牙子道:“两人我都认得。一个本是荣国府大管家赖家的孙子,叫赖尚荣,老太君在时把他放出去。早年荣国公整顿家奴,查出他们家不知贪墨了主子多少东西,气得将他送了官。办事的知道荣国府恨他,便以欠债之名又卖他做了奴才。他大约生来就是豪奴命,在别处兜转了两圈儿,又进了世子府,如今是世子身边的红人。另一个圆脸贴胡须的太监我也认得,姓周,帮世子买过产业,也是世子跟前得用的。”
亲兵问道:“那宅子的原主是谁你可记得?”
“记得清清楚楚。”房牙子道,“半个月转了四道手、换了三个房牙子,我是第三个,能不记得么?”
亲兵心里咯噔一声。他们原本也以为宅子是个富商送与他们将军的。若那般简单,岂能转这么多次?一个便道:“去你铺子查账。”
“是是。”房牙子道,“你们也莫告诉我你们是谁,我只当今儿逛花灯去了。”
他遂领着亲兵到自己铺子里寻出账册子来指给他们瞧。亲兵一看,账上写的正是那富商将宅子卖给他们将军,售价十二两银子。房牙子道:“我们这一行,同行并非冤家。有生意大家做,互通有无方能一道发财。故此我们都知道前头几手是谁家转到谁家、多少钱、在谁手上做的交易。”遂说了前头转的那几手并最初的主人家——原主就是老三的亲舅舅。亲兵一一记下。
亲兵走后,这房牙子无事人一般规整好账册子从铺子里出来,锁好门走了。对面街坊不留神瞧见了他,心中纳罕:此人是谁?不曾见过。难道才过了个年,这铺子换主了?
孙绍祖闻报,细想当时经过,便猜出了个大略:旧年秋天,他因为夏金桂铺子里有个帐房先生长得酷似贼盗,被五城兵马司抓了去。偏丢东西的主人是老三,自己心下着急,赶着上他们府上赔罪。没过多久便得了那外宅并外室。这两件事连到一处被世子知道了,疑心自己与老三有往来。遂去查外宅的来历,当真查到了老三头上。孙绍祖竟不知如何是好:这等事纵然他去同世子澄清,世子也未必肯信。遂愁得连饭都吃不下。那个外室结结实实被他忘记了,还在清虚观等着呢。
后头数日,孙绍祖命心腹将房牙子所言核一遍,结果不论房子转手的经过和数目皆分毫不差。询问其余两个房牙子,都说不认得上回来打听宅子之人,但都记得是一个模样斯文的管事并一个贴了假胡子的胖太监。又去查赖尚荣与周太监,果然房牙子们并未说错。孙绍祖一想,房牙子、粉头、马贩子都知道了,这谣言只怕已散在市井之中,想要辟谣谈何容易。世子跟前,自己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遂多日不曾去那外宅,只在营中操练兵卒撒气。
这日,孙绍祖烦得慌,独自避在一处小酒馆角落里吃闷酒。有个男子从外头进来,径直坐到孙绍祖对面。孙绍祖抬目一瞧,乃是燕王跟前的心腹谋士罗曼。此人含笑道:“不期与孙将军有此巧遇,倒是缘分。”孙绍祖知道他得燕王器重,不敢轰他走,只胡乱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罗曼也不怨他失礼,喊店小二添上三四个小菜两壶酒。
一时酒菜上来,罗曼道:“下官大略猜到孙将军因何事犯愁。不过是心中有冤无处诉罢了。”
孙绍祖双目一冷:“罗先生知道什么?”
罗曼道:“下官知道,孙将军使人查过你那棉花胡同宅子的来历。”孙绍祖“啪”的放下酒杯。罗曼却端起自己的酒杯来吃了一口,“想来孙将军也知道,你不是头一个查的。数月前便有人查过了。”
孙绍祖压着嗓子道:“罗先生怎么知道的。”
罗曼含笑道:“世子做事实在不圆滑。若找个没人认得的小管事去查也就罢了。一个赖尚荣、一个周太监,认得他二人的多了去了。亏了他是世子。若生的晚,这般毛毛躁躁的做事,连边儿都摸不着。只怕……”他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孙将军极难澄清明白。”
孙绍祖咬牙道:“我杀了那贱人、将宅子还给三殿下。”
“无用。”罗曼道,“会有人告诉世子,你在装给王爷看。”
孙绍祖眯起眼来:“谁告诉世子?”
罗曼道:“世子营中有人与三殿下有仇,想挑得世子与三殿下结下深怨,日后世子登位必不放过三殿下。不然,依着他二人如今的小打小闹,来日三殿下只会去失了权柄、不会不得善终。”
孙绍祖道:“白眉赤眼的与我何干。”
罗曼微笑道:“倘若不把孙将军与三殿下硬生生绑在一起,世子岂能惧怕?他不惧怕,岂能打压三殿下?他不打压三殿下,二人岂能斗得起来?不斗起来岂能结下深怨?这些事本是一脉相承的。”
孙绍祖呼吸骤长,半晌才说:“罗先生可能替末将出个主意?”
罗曼慢条斯理道:“孙将军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是辞官回乡。晋国这几年也不错,你又是大同府人氏,又在京城做过大将。晋王想必也会重用于你。”
孙绍祖皱了半日的眉:“还有呢?”
“弄假成真。”罗曼吃了口菜。
孙绍祖一愣:“什么?”
罗曼慢悠悠吃净了口里的小菜,放下筷子道:“孙将军还年轻。纵然这趟同世子解释明白了,他心里总会留个疙瘩。日后他继位,虽未必会杀孙将军,只怕也难以再用你。那时候你再想去晋国可就回不去了。”
孙绍祖道:“王爷待我恩重如山,末将不欲回大同府。”
“那便是赋闲在家、斗鸡走犬了。”罗曼道,“将军想想,世子还敢用你么?”孙绍祖想了半日,这误会当真难解,世子当真难以再用自己,不觉低低的叹了一声。罗曼道,“若还想有如今之势,便唯有弄假成真、投靠三殿下了。”
孙绍祖冷笑道:“罗先生这是戏弄末将呢。”
罗曼又吃了口酒:“且不说三殿下有明君之姿,他绕着圈子送了将军宅子和美人,可知求贤若渴。他还亲自在王爷跟前同将军撇得清清楚楚。”
孙绍祖猛然抬头盯了他半日,缓缓的说:“你投了他。”
“没错。”罗曼大方认了,“下官早已投了三殿下。若能得孙将军相助,三殿下如虎添翼。假以时日,定能将那位比下去。王爷聪明,故此喜欢聪明的孩子。那位实在天生愚钝了些,王爷早晚废了他。”
孙绍祖冷笑道:“你们还做白日梦呢。王爷已打发人去北美取贾维斯之子给世子的小王孙做伴读了。”
罗曼愕然片刻,惊呼:“不可能!岂有此事!我怎么不知道!”
孙绍祖嗤道:“我还当罗先生什么都知道,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去年九月底,魏公公去的。”
罗曼立时道:“魏公公不是去传旨嘉奖贾将军的?”孙绍祖蔑然瞧了他一眼。罗曼倒吸了口冷气。思忖良久,站起来道,“此事要紧,多谢孙将军通风报信。不如明日咱们一道同三殿下商议?”他压低了嗓子道,“孙将军,您与三殿下如今已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
第734章()
孙绍祖本与燕王诸子毫无瓜葛。只因一个误会; 竟成前狼后虎之势。三殿下与世子前拉后推,迫得他走投无路、不得不想着暂投三殿下。其余的走一步看一步。遂按捺下心中不甘,答应罗曼一道议事。
回到营中; 孙绍祖和衣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良久,猛然坐起来。他想着,清虚观那老道士说; 冯紫英已投了世子。倘若他去向冯紫英出首罗曼,可能算得上弃暗投明?乃翻身下炕,披衣就走。赶到冯府; 门子说冯紫英不在。孙绍祖问去了何处,门子鼻孔朝天道:“我们大人的去处; 岂是寻常人能打听的?”
孙绍祖强忍着不曾发怒,在冯家等了足有两个时辰; 天色已暗,冯紫英依然未归。门子看孙绍祖眼神早已蔑然; 这会子愈发挤眉弄眼的。有个老仆便说:“待会儿去厨房取饭; 替这位官人多取份来。”
门子一面答应着,一面小声嘀咕:“白取份饭也不知厨房给不给。讨饭的都讨出花样来了。”还回头瞧了孙绍祖一眼。
孙绍祖忙说:“下官不饿。”
门子立时道:“呵; 你不饿啊,不饿就罢了。”甩手便走。后当真不曾替孙绍祖取饭。
孙绍祖饿着肚子忍气吞声在冯家门外直等到二更天; 冯紫英一直不见人影。门子吆喝着要关大门。孙绍祖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