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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琮点点头,跟衙役一道出去。杨国泰说他干坐着没事,也跟着。才刚到府衙大堂便听见外头吹吹打打的声音,苏韬已止了问案,领着几个人负手踱步的朝门口走去。贾琮赶忙喊:“师兄且等等!”苏韬回过身来。贾琮几步赶上去道,“这帮绿林人是没什么底线的,待会儿出去你是压阵的,我去说话。他若使什么下三滥的招数,我比师兄会应付。”乃笑道,“您也就能对付对付君子。”苏韬有心辩驳一二,又辩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
众人一道走向府衙大门,从里头便能看到外头实在热闹。排队等着拿打官司号牌的人被挤到四周。大门口的空地上,陆老头立在正当中,穿了身红彤彤的锦袍,看着跟个老新郎官似的。身后跟着当日打群架的那一大群汉子,这些汉子都穿着黄橙橙的袍子,像一群玉米棒子。并有二十多个打锣吹唢呐的,吹的曲子也喜气洋洋,怎么看都像谁家娶媳妇。而陆老头跟前一溜摆了十几口大箱子,个个帖子封条。
贾琮脑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来,两步抢过去拦在苏韬跟前,伸胳膊朝身后摆摆手。苏韬便止了步,领着人立在门槛里头。贾琮迈步出去,向来四周作了个团揖:“各位打官司的父老乡亲,这会子也晚了,我们的文吏先生们也该吃午饭了。想要排号的请下午再来。其实纵然晚几天来也不碍事,横竖苏大人又不走!”他笑眯眯瞧着陆老头道,“俗话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陆老头才要张嘴,贾琮已挥手先大声说,“乡亲们,这位陆先生领了许多打手来,说不定待会儿要打架的!看热闹的请闪避开些,莫要被误伤了。他们带的镖可都是淬了毒的,见血封喉。”
话音刚落,方才还踌躇舍不得走的围观百姓哗啦啦的往后退,不多时都退得远远的。贾琮乃指着箱子,明明白白问陆老头:“这里头装的该不会就是你们从长丰阁到长丰楼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绿林生意吧。”
“哪里哪里。”陆老头笑拱手道,“这些不过是我们长丰楼的账册子。既是要打产业官司,自然得将账册子送来给老爷查看不是?不然老爷怎么断案?”
“哦哦,是么?”贾琮扫了一眼那些箱子,“你这箱子这么大,我怎么知道里面装的不是刺客?毕竟今儿才刚抓了两个刺客。”
陆老头挺胸道:“先生放心,都是账册子。”
贾琮道:“你都打开来我瞧,看看是不是没有人。”
陆老头哈哈大笑,命人悉数打开。他后头上来几个汉子,三下五除二的将全部箱子打开。果然,里头一箱箱的都是册子。开箱子的功夫,贾琮招来身后一个自家带来的护卫说了几句话,护卫领命而去。乃上前拿起一本册子来瞧,瞧了几眼便笑了,瞟着陆老头道:“你这些玩意是账册子?就算是做假账能不能做得认真一点?”
陆老头面上纹丝不动:“这些委实就是我们的账册子。”
贾琮将册子撂回箱子,往后退了几步,大声道:“我知道,做生意的多半都会做假账——巴望着能少交一点子税嘛。然而你公然拿十几箱子假账到知府衙门来捣乱,是上次的五十大板打轻了吗?”
陆老头咬牙:“先生,这些当真是我们的账册子!”
“我奉劝陆东家,还是老老实实把真的账册子拿出来,或是回去重新编一套能蒙人的假账。”贾琮重重的冷哼一声,“买三车木炭竟然花了一百六十两银子,哄三岁小童也没有这般哄的。”陆老头一愣。贾琮狠狠甩了下胳膊,“不给你点子教训,你也不知道知府老爷是不好骗的!”乃举起左臂来。
说时迟那时快,屋顶忽冒出了十几个兵士。有些持弹弓、有些持弓箭,人群一阵惊呼。旋即大伙儿发现,他们都不打人,打的是装账册子的箱子。持弹弓的先啪啪啪的往箱子里打了什么东西,旋即弓箭手放箭——火箭。便听“蓬”的数声响,火苗子猛然窜起来,十几个箱子顿时成了火箱。弹弓手依然在往箱子里添家伙。
陆老头那脸早已铁青,目瞪口呆看着箱子越烧越旺,手脚微微发颤。他乃独自绕开火箱走到贾琮身边道:“账册子里没写什么三车木炭一百六十两银子。”
“我知道。”贾琮道,“我拿到的那本,第一页写的是治国公马魁雇绿林贼盗暗杀了不知道哪一任的刑部侍郎王……王什么来着?那个字我不认得。这玩意送到我师兄手里来,你是指望他做什么?查清这些案子、好让冤死者沉冤昭雪、加害人得到惩处?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大本事。你是想憋屈死他吧。让他对朝廷死心、甚至对官场死心,说不定就会再也不管你们做的那些事了,可对?”
陆老头起初还苦笑,听到最后却愣了。半晌,咳嗽两声:“贾先生……小人当真没那个意思。”
贾琮重重一叹:“自己在泥潭里头、就巴不得把岸上的人也一道拖下水,这种心思我知道。”他摆摆手,“没用的。我师兄天生就是个干净人。他们儒家就是有这么一批家伙,最是死心眼子不过。”
陆老头忙拱手:“冤枉小人了。”
贾琮龇牙一乐,指着火箱子道:“随便了,横竖已没了。我知道你还留了底,只当是巴巴儿唱了出戏给大伙儿乐呵乐呵罢了。”
陆老头强扯出一个笑意来,拱手道:“敢问贾先生,那些拿弹弓的军爷……打的是什么?”
“油包啊!”贾琮道,“你没看清么?就是在厨房取一桶油来,并裁些油纸,拿油纸包着油打出去。纸包砸到账册子上自然就散开了,油便渗了出来。再射火箭方能痛快烧着。不然,书册子这种东西很难烧的。”
“原来如此。”陆老头若有所思,又拱手,“小老儿受教了。”
“不客气。”贾琮笑眯眯道,“你们东家当真是急了么?他到底在怕什么?”
陆老头诧然:“贾先生说什么呢?”二人相对假笑,笑得一个赛一个没诚意。
既然账册子都烧没了,陆老头只能领着人走了。贾琮转身回到衙门,苏韬迎面便问:“怎么回事?”
贾琮抹了把虚汗:“这一出是躲过了。老东西又是敲锣打鼓、又是披红挂彩、又领了那么多彪形大汉,就为了吸引眼球让各种细作探子之流过来瞧。不然哪有那么多看热闹的,明知道可能误中毒镖还不走。偏他送来的又是十几箱假账册子。细作们不知道那些是假的,必会当是真的。转头他就去黑白两道散播消息,说他们做杀人生意的账都送到知府衙门来了。师兄你想想,黑账啊!十几箱子黑账,那些做了坏事的人家能放过你么?”
687。第六百八十七章()
贾琮提醒苏韬长丰楼有黑账、还险些栽到他头上。苏韬闻言怔了片刻,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半晌; 声音微颤道:“全然不给活路。”
“哎呀!”贾琮赞道; “合着你还没那么迂啊。”
苏韬苦笑道:“我好歹熟读史书。”
贾琮拍了拍他的肩膀:“清醒就好。官匪不两立; 奋斗吧中年!还早得很呢。”
苏韬遂出去安抚百姓,让大伙儿先回去吃午饭,并命人守在衙门口等那十几箱账册子彻底烧干净了再收拾。贾琮等人立在门槛里头瞧。杨国泰悄声告诉贾琮:“方才跟在姓陆的身后那群人里头……”
“那群玉米棒子人?”
杨国泰含笑道:“不错。那里头有郭旺。”
“郭旺是谁。”
“谢鲸的心腹管事。”杨国泰道; “是定城侯府家生子,从京城跟着他过来的。”
贾琮翻了个白眼:“苏先生猜对了; 这些事儿与谢鲸跑不脱干息。”乃顿了顿,“我去找苏先生; 您老要不要去看看徒弟?还是怎样?”
杨国泰长叹一声; 摆手道:“这会子没精神。回头再说吧。”
“嗯; 您歇着。”
贾琮出门径直奔往苏府; 直跑到苏铮院子。苏韬的儿子正陪着老爷子吃午饭了; 看他进来赶忙起身。贾琮蹂。躏了人家孩子的脑袋几下,低声问了苏铮一个问题;苏铮略思忖片刻; 答了。贾琮愕然。良久,回过神来,“哎呦”一声撒腿就跑。苏铮喊了几声问做什么,贾琮没听见似的。
陈瑞锦这会子正在囚室套老胡头话呢,便听房门“砰”的开了,贾琮面如金纸闯了进来一把抓住她:“快来!有事!”陈瑞锦二话不说丢下老胡头就走。老胡头正似笑非笑同陈瑞锦抬杠,见状一愣。不待他回过神来,房门已关,外头有人“咔嗒”把锁扣上了。
贾琮拉着陈瑞锦出了衙门,一路跑回苏府,进了自家客院。到了他两住的屋子才低声问道:“发报机呢?”
陈瑞锦道:“柜子里呢。”
“莫经旁人手,你能发报不?”
“能啊。”陈瑞锦道,“这会子就发么?”
贾琮点头:“发密码电报给五叔。问他那个姓梅的现在能不能自由行动,如果能、立刻抓起来关紧些。”
陈瑞锦眼角一动:“蜀国抓到的那个姓梅的?”
“嗯。”
当日他们离开蜀国时,刘丰另外派了人送铃铛全家去台湾府,顺带押了那梅先生走,这会子早已到大佳腊多日了。陈瑞锦便取了发报机和蓄电池出来,亲自哒哒哒的发起电报来。贾琮在旁闭着眼,脑中万千头绪翻来滚去。陈瑞锦发完电报将东西收拾起来,坐在一旁瞧着他。
良久,贾琮慢慢的说:“我疑心古二呆是个文人,就是从这个化名开始的。寻常人起化名会尽力取得平平,比如张三李四王二。名字且不说,姓氏多半会挑个常见的,张王赵李刘这种。选了‘古’字作化名的姓氏,很奇怪。我起初想着,大概古是他的母家姓,或是因故改了姓、这是原姓。而‘二呆’这个化名又很土。总之他若是叫古二或张二呆都比较和谐。我便有那么一点子疑心此人是不是文人——文人最爱玩文字游戏。”陈瑞锦点了点头。
“然后就是那日我们射下来的鸽子。既是管事给东家报信,那么文绉绉的干嘛?所以,要么是陆老头这个长丰楼东家是个幌子、正经主事的另有一文人,要么就是东家爱文、陆老头不觉投其所好。我方才遂跑来问苏先生,假如谜面是‘古二呆’,打一个字,他可能猜出来。”贾琮森然道,“苏先生立时说,‘槑’是梅字的古体写法。”
陈瑞锦微微皱眉,道:“未必就是姓梅。名字里头带‘梅’字也未可知。”
贾琮道:“古二呆帮着杨将军行刺先帝,杨将军差点死了,先帝却没死,只是身子不大好了。饶是如此,他也直到两年后才退位。古二呆是多闲?帮着人家弑君?他做此安排必有缘故。杨将军大概也是挑出来的——先帝那几年糊涂事做得不少,想弑君报仇的人想来也不少。在许多候选人里头择出杨将军来,这本身就得花不少时间精力。俗话说,谁得好处谁是凶手。这件事情上,得好处的最明晃晃不过:三王爷、太上皇。”
“你猜,古二呆是太上皇的人?”
“早先是,如今不是了。”贾琮道,“古二呆不是梅先生的老子就是他祖父,横竖起初是刘登喜的人。没有刘登喜那种宫中人物帮忙,不论朝廷官员还是绿林好汉,都别想安排刺客弑君。梅先生不过是子承父业。他说韩全肚兜上的字是他写的,我信。这等事犯不着扯谎儿。故此,太上皇忽然失踪的那些日子,他们家还是忠心的。与宫中的戴权公公联络、设法藏起了太上皇最小的儿子以避开意外。对了,他手里还有庐王的信物。我相信他虽是个多面间谍,其实自以为是人家老子安插在儿子身边的人。这些事我们虽说不很清楚,指向还是挺明确的。”
“谁知非但太上皇一年两年三年的没了踪迹,连刘登喜也死了。人家当个细作容易么?上头没了!还玩什么呀。”
陈瑞锦举起右手来:“等等!这个长丰阁开门做生意时,太上皇还没上井冈山呢。”
贾琮道:“官府在绿林设下眼线不是很正常么?何况谢鲸本为七皇子的舅父。而这些下头的琐事,刘登喜不会悉数告诉太上皇。人家要应付朝廷和先帝,没那个精力。刘登喜哪里知道自己会死得那么早。”
陈瑞锦想了会子:“也说得过去。你接着说。”
“既然主子没了,要么找个新主子、要么自立。梅家摇摆不定。找新主子嘛,他们也不知道找谁合适。比较便宜的就是庐王和韩全,故此梅先生在帮庐王当细作,梅家依旧与谢鲸做绿林生意。自立嘛,没那个胆子。古人云,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梅家都是文人,不是造反的料。干脆进入绿林嘛,一则文人清高,二则人家知道得太多了、没有姓司徒的保护心里虚。说明白点,长丰楼如果不是锦衣卫的暗门子,随便谁都直给他们灭了。”
陈瑞锦不禁拍案:“锦衣卫!”
“啊?”
“锦衣卫可不就是做这个的?”陈瑞锦道,“谁家暗地里做了什么恶事,锦衣卫都知道。圣人但凡想抓谁,必有罪名证据。你说的是,长丰楼竟能开这么久还没被人灭了,除非是锦衣卫。”她站起身来打开柜子,重新将发报机取了出来。
贾琮问道:“做什么?”
“给五叔发电报。”陈瑞锦一面安置发报机一面说,“锦衣卫的卷宗,五叔手里有一些、冯紫英手里有一些。当年他二人各自为政,如今已凑到一起了。我问问五叔他可与冯紫英核对过没有。倘若有什么缺失,保不齐就在长丰楼。”
“没错没错!”贾琮连连点头。遂老老实实在旁等着他媳妇发报。这会子他心绪安稳了,便眼巴巴儿瞧着陈瑞锦的手指头,瞧着瞧着口里说,“媳妇——”
“嗯?”
“你的手真好看。”
陈瑞锦丢了他一个白眼:“莫吵。”贾琮便在旁一眼不错的瞧着。电报发完,陈瑞锦不禁满面飞霞,又横了他一眼,“还想了什么?都倒出来我听听。”
贾琮这会子已经脑补了许多不可描述之状,只得强行收回来,咳嗽两声:“太上皇失踪后,长丰楼便以江西知府谢鲸为靠了。顺带解释了谢鲸为何能收到那么多黑税——若没有长丰楼这个绿林大卖场帮着,他上哪儿知道绿林人做了哪些生意去?人家不会偷偷交易吗?”
陈瑞锦道:“绿林都是赚钱的买卖,谢家既收黑税,这些年还不定肥成了什么。只是也有知道得太多之嫌。”
贾琮道:“定城侯府玩一个管事还不容易,横竖谢大人什么都不知道,只管收税。本来嘛,谢鲸保护费、梅家做生意。就算不当国舅爷、不做锦衣卫,这两家都能过得颇好。偏生谢鲸作死、跑去撩韩全,惹闹了燕王,把他撤了。新任知府苏韬是个好人,不会接手绿林靠山这一职位。于是长丰楼就有了两个选择。其一,换去别处做生意;其二,设法架空苏韬,让他这个知府做不成正经事、没有闲工夫来管他们的生意。”
“换去别处是一劳永逸的,但他们已经开了这么多年,连中途换了个掌柜的都不怎么改名字,只将‘阁’换作‘楼’,可见长丰楼在绿林中已经形成品牌。换去别处,便犹如之前这十来年的辛苦经营的名声全废了。人家舍不得。”
陈瑞锦笑道:“好一个‘舍不得’。”
贾琮也笑:“谢家又留了许多产业在江西,都是钱啊!自然也舍不得。官丢了、国舅爷当不成了,钱还是得赚不是?遂使尽了法子给苏大人添乱。本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