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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珍莫名的接过来一瞧,上头竟写着一首诗:
编席织履英雄事,何必龙种假托真?
遗恨吞吴毁大业,入川得意负先生。
这个本是后世陈毅先生所做,贾琮抄了来的。然若以他的年龄来瞧,简直是个天才儿童。贾珍再看贾琮,眼神儿都变了。贾琮也不解释,笑眯眯问他要回那张纸,揣了回去,假装又去看戏。后贾珍竟围着他赞了半日,贾琮也半分不谦虚的受了。他虽从没说过那诗是他写的,那模样也没法让人不误以为那是他写的。
又过了些日子,宁国府寻了个由头再请荣府的爷们戏酒,还特叮嘱贾琮必然要去。贾琮自然应了。
到了宴请的那一日,幺儿穿了身月白色的半旧儒生袍,手里拿着折扇,极有雅意。走前贾琮又想了想,临时往幺儿脖项底下点了三颗呈等边三角形的痣,凡细打量过他的人想来都不会漏看的。幺儿自己觉得极为别扭,贾琮贾环两个毫不客气笑了个跌倒。贾琮遂与幺儿一同上了马车。他们进宁国府宴席的时候,因贾琮在旁陪着,虽没人认得幺儿,也没人敢拦他。
太平镖局开业那日贾琮是看过宁王的,故此认得他。因偷眼往席上一瞧,果然见贾珍笑脸盈盈的陪着一人,恰是他。过了会子,眼角余光瞥见贾珍引着宁王站起来仿佛欲往这边来,贾琮与幺儿趁势站了起来,假装去外头逛逛。宁王愈发觉得机会合适,遂将贾珍抛下,自己悄悄的跟着他两个。
贾琮与幺儿假意边走边聊天,待走到宁国府的花园子里头,贾琮往假山石头里一钻,竟没了影子!幺儿倒是颇为洒脱的将折扇撂在石桌上,自己负手赏菊去了。
宁王虽是受了贾珍的怂恿瞧瞧贾琮而来,总归是为了谋贾赦的。况贾琮尚且年幼,要用也不在此时。幺儿恰是个翩翩少年,且颇有气度,并穿着一身极干净清爽的半旧衣裳来赴豪门酒宴,却半分不畏缩,昂然自若,足见有几分不俗。
他不禁悄悄打开幺儿的扇子瞧了瞧,只见上头一面绘着耸入云霄的写意画儿,旁边一行小诗: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不禁赞道,好志气!
另一面却写着四句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还道故人心易变。
好句子!宁王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指头都有几分颤抖了。再看幺儿的背影,怎么瞧都是一位安然布衣以待明主的少年奇才。遂将那折扇放回,轻步走到幺儿身边搭讪道:“这位公子,也来赏秋?”
幺儿侧头望了他一眼,含笑道:“豪门不易入,难得见此佳卉,岂能放过?”
“哦?”宁王笑道,“我还当你是贾府亲眷。”
幺儿点头道:“小生确姓贾。只是宁国府门槛子高的紧,并非姓贾的都能随意进来。”
宁王愈发欢喜,笑道:“我也是头一回来,这花园子委实修剪得甚有趣味。”
他两个便攀谈上了。天南海北的各色谈资都扯进来,倒是颇为投机。宁王本为天潢贵胄,早年也曾南征北战,见识不俗;幺儿乃林海与苏铮的高足,又与贾琮这个外挂玩家厮混了这些年、难免耳濡目染了许多后世见识,时常惹得宁王连连惊叹,只差没握着幺儿的手高呼“孤之子房也。”
聊着聊着,幺儿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引到秦灭六国上。先是将黛玉当日所言的那几句话趁势带了出来,又叹道:“可惜了苏秦之才、可惜了六国本有一线生机。”
宁王也叹道:“六国并非都弱,楚赵齐本来都不易灭的。”
幺儿连连摇头:“先生此言差矣。不论是楚是赵是齐,在强秦跟前都极弱。秦之强不独在兵,也在政、在财。”
宁王道:“然秦不得人心。”
幺儿笑道:“人心失尽方能亡秦。嬴政灭六国那会子,离失尽人心还早着呢。六国唯有合纵一条生路。除非一直合纵以挣得时间、直合纵至嬴政身陨,其子魄力弱于他;并暗自联合互通商路以兴各国国力,六国方能存活。那会子秦国实在太强了,无论哪个单与之抗衡都是死路一条。”
宁王闻言不禁皱眉:“秦得天下,靠的乃是六国之才。若楚赵齐等国各自留住人才,只怕秦国极难得天下。”
幺儿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到战国之末再去留人,除将帅之才还有几分用,旁的都迟了,盖因时日来不及之故。纵留得人才,国力差着许多,打起来秀才遇到兵,也是无用。合纵、以谋时日富国强兵,乃是六国唯一活路。至少需要合纵到与秦接壤的韩魏国力可以抵抗强秦之时——这个叫做时间换空间。”那日贾琮费了半日口舌他才明白这个时间换空间是什么意思,如今也顺口说了出来。“秦性本贪而无信,不会肯放过谁的。”他轻叹一声,悠悠然道,“一国不存、则六国不存矣。”
宁王想想也却有道理,愈发觉得这少年不简单,因微笑说:“公子好见识。我认得当朝贵人,愿意引荐贾公子。”
幺儿立时摆手:“多谢先生,贵人我还是别认识的好。”
宁王奇了:“公子如此大才,不欲出人头地乎?”
幺儿笑道:“谢先生吉言。我若当真有点子薄才,来日自去科举,总能得了功名的。先生既言贵人,不外乎王爷、皇子。王爷本来都是待沉之船、皇子也大都是待沉之船,我上去作甚?既与先生萍水相逢,也是有缘,小子不才,稍作规劝。如先生与贵人熟识,还是早些抽身的好。”
宁王大惊:“公子何出此言?”
幺儿轻轻一笑:“听闻圣人并非当年诸位王爷当中最出挑的一个。”
宁王没想到他这般大胆直言,稍稍一怔,苦笑道:“委实如此。”
幺儿道:“纵观史书,许多皇帝都是并非当皇帝的料、不胜枚举。偏每朝唯有一个皇帝亡国,亡到现在也没亡几国,较之那些不才不仁不德皇帝之数少了许多。却是为何?”
宁王竟是不曾想过这个,哑然。半日才问:“公子以为为何?”
幺儿道:“人心思定,老百姓是不愿意有刀兵变革的。且他们极能忍,不到全天下都委实活不下去了,是不会反的。此其一。另有,早年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儒术之心便是忠君。不论这个君是何等人,哪怕是个木匠,只要他坐上了那把椅子,谁敢反他,全天下的人不论文武、不论朝野,都会一齐使力气对付那人。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故此,君王但凡登位,便难以撼动;不论他自身可是明君、可有本事。纵他因运气好抓阄捡到皇位,凡坐上去了、便少有人能撼动。除了明成祖朱棣;那是兵王、本为特例。”
宁王眼中霎时闪过一道光来。
幺儿轻叹一声,特停了会子,接着说:“偏此等事,君王自身多半不觉。方有那许多屠戮功臣、排挤兄弟之举。今上既非当年诸位王爷当中最出挑的一个,他自己心里自然是知道的,诸王心中怕也是不服气的。他们不服气之事连我这小小的书生都能猜到,遑论……如今上皇还在。总有一日他龙御归天,今上仁德,许能放过许多先帝老臣,只怕唯独放不过……听闻先义忠亲王……”
一席话说的宁王浑身冷汗直流;秋风吹过,浑身冰凉。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来看着幺儿道:“依着你说,诸王唯有死路一条了?”
幺儿漠然道:“交出一切兵力权柄财富名声,使他们自己变得随时可杀,圣人反而不会杀他们。随时可杀的人、杀了什么趣儿,留着还能看看热闹。”
宁王浑身杀气顿生,幺儿负手泰然。
许久许久,宁王深吸一口气,盯着他问:“若是,六王合纵呢?”
幺儿低头长叹,扭身不看他,轻声说:“合纵本是一个梦。既然六国不能合纵、六王又岂能合纵?即使刀就悬在脖子上,只要它一日还没掉下来,人、便都会只为了私利而内斗。”他冷笑一声,“六王各有己利,互相如乌眼鸡般斗个不休。让他们放下彼此前尘旧怨、私名私利去合纵,你信吗?”
他转身去拾起石桌上的折扇,又走回到宁王身边,在他耳畔低声撂下了一句“认命吧”,乃深施一礼,飘然而去。
独留下宁王冷汗淋漓的在宁国府那花园子当中不知伫立了多久。
次日贾珍特特亲往荣国府去问贾琮那日与他一道的白衣公子是谁,贾琮却说不知道!“不过是乘车走到宁荣街上撩开帘子,看他负手而行,颇为顺眼,一问居然也姓贾,便邀他同往赏花听戏。后来我喊他一道去你们家花园子转悠会子解闷儿,起初还同行的,待我小解回来、他竟不见了!”
贾珍连连嗐声跌足。其实他早年见过幺儿的,因那会子幺儿只是个少年保镖,故此并没放在眼里,也不曾留心他长得什么模样。后来他又日日使人往宁荣街去打听一个脖项下头有三颗痣的少年,自然什么也没打听出来。
第六十三章()
话说幺儿等人故弄玄虚将林黛玉的合纵之计托给宁王,一时也没法子知道可有效果不曾,白白兴奋了几日。这日下了学,贾琮忽然想起近些日子忙着替林海出气,忘了将城南大宅地道之事告诉幺儿,赶忙将他拽过去,与贾环两个人耀武扬威领着他走了一遭。
幺儿也极好奇兴奋,跟着他们先去了护城河南边的空宅子,又往真无庵探个头、向燃灯古佛打了个招呼,最后方往龚三亦的水缸而去。因恐怕老头儿在家,他们不曾顶开水缸盖子,只伸出油灯照了照就撤身溜回去了。
走完一遭下来其实不少路程的,偏三人分毫不觉得累,又跑回那空宅子,随意在小花园寻几块石头坐了。
幺儿先断然道:“这地道里头定有旁的要紧之处。”
贾环忙问:“有什么?”
贾琮问:“在哪里?你寻着了?”
幺儿道:“不知。只是这地道如此宽敞、还有这么些机关、油灯,必然有极大的花销。若单用在义忠亲王的几处院舍联络上头,只挖个寻常的地道便是了,却是不需白费这些银钱的。足见或是当年时常走、或是预备来日时常走。”
贾琮不禁蹦了起来:“会不会有宝藏!”
幺儿笑道:“保不齐有。然若只为存放财物,那一路的油灯皆多余,存东西的时候提几盏在手中足矣。”
贾环托着下巴叹道:“龚先生为何不干脆悉数告诉咱们,太无良了。”
幺儿思忖道:“既然他开机关的法子都告诉了,足见是不欲瞒着咱们的。”
贾琮想了想:“难道是为了让咱们自己去寻出来?如评话里头那般,是个考验?只是这考验也太没意义了。”
三人又想了半日,想不明白龚三亦何以不早些说给他们,又瞎猜了会子,直至肚子饿了方跑回去吃饭。
次日,又到了习武的日子,他们三个都到得比平日早些。贾琮给贾环幺儿使了个眼色,趁龚三亦往演武场走的那会子一拥而上将他围了。
贾琮笑嘻嘻问道:“先生,那地道里还有旁的秘密没有?”
龚三亦动了动眉头道:“凡不曾告诉你们的,都自己猜去。”
贾琮拉着他的衣襟谄笑:“你只说有没有,若没有我们就不费精神了。”
龚三亦抬脚往前走,他们也不敢拦着,只得跟着走;龚三亦又说一回:“凡不曾告诉你们的,都自己猜去。”
贾琮抬头与幺儿对了个眼神:显见是有了。乃撒娇的抓着他的胳膊摇了摇:“总得有个大概的眉目不是?难道我们就瞎摸瞎撞么?”贾环也趁势抓起他另一只胳膊跟着摇。
龚三亦终是忍不住笑了,偏仍是那句:“凡不曾告诉你们的,都自己猜去。”
贾琮泄气道:“上回猜地道口足猜了我两年!不带这么耽误人功夫的好么。”
龚三亦低头瞧了他一眼:“也磨了你的性子不是?”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练字就很磨性子了好么?有一样磨的就算了呗,很浪费精神的。先生你就告诉我们呗。再说,唯有我是个要磨性子的,他两个性子都极稳,犯不上与我一道磨吧。”
龚三亦笑而不语。
幺儿见了便知道他不会说的,乃拉了拉贾琮:“罢了,咱们回头将图绘出来,细细查查。保不齐自己寻出来更有趣。”又朝龚三亦望去。见他眼角带笑,显见是并不反对的。
贾琮撇撇嘴,嘀咕道:“无良的师父。”又说,“既这么着,护城河南那所空宅子,我们无事去玩想来是可以的。”
龚三亦哼道:“你们不是去过的么?”
贾琮笑嘻嘻道:“那是瞎转悠。如今我想跟先生讨个使用权,时常去里头转悠的那种。”
龚三亦道:“那宅子旧主搬走了,如今还闲置着没人买呢。”
贾琮忙说:“那我拿私房买下可好?”
龚三亦问他:“你买下了,人若问起来,你拿去做什么用呢?与师兄弟们玩耍?”
贾琮笑道:“先生想多了,平白无故的谁来问这个?或是借用我爹的名义替我买个产业也好。不大不小的,也不惹眼。倘或有人偶尔路过门口,见里头有人,不至以为是狐妖就好。”
龚三亦道:“那外头极偏僻,寻常也不会有人路过的。罢了,这个随你。”一头说着,这会子已到了演武场,早有许多小伙伴等在那儿,见龚三亦来都齐声问好。龚三亦遂不再搭理贾琮等人,领着大伙儿习武去了。
贾琮回去果然烦贾赦替他出面、他自己要拿私房银子买下护城河那头的空宅子。贾赦并不知地道之事,见他点名非要那处,便去寻龚三亦打听。
原来那宅子明面上是一位商人置的外宅,因外室已死而荒芜,如今连他人都回南边去了,只托了信得过的中人转卖。因价钱不低、地方极偏,一直卖不出去。贾赦亲去转了转,也觉得有些奇怪。那宅子太精巧讲究了些,显见是故意买下地来新建的。偏地方竟已然出了城不说,外头的道路还极其隐蔽,显见是诚心要瞒着人的。龚三亦解释道,那外室乃是个权贵家的年轻寡妇,因耐不得寂寞,假托往庵中静修,实则藏在了此处。贾赦一想倒也合理,便让贾琮自己出买宅子的钱、他寻人清扫打理、添置物品,花的钱倒是比买宅子的还多些。贾琮占了便宜只嘿嘿一笑,抱着他老子蹭了蹭算是感谢。此为后话。
因得了龚三亦的默许、可以绘图,贾琮拿着炭笔细描了半日,重新画出了个地道的草图来。他这会子方想到使人去请木匠做他前世惯用的三角尺与直尺。只是他想了许久,终于还是不曾用如今的度量单位,而是依着自己估计后世常用的公尺制做了15c三种。自然,刻度上的英文字母与阿拉伯数字是他自己拿着小刀亲刻的。得了第一套之后,他又命木匠依样子再做了十套。这时代的顶尖木匠又巧又准,他给的钱又多,不多时便做好了。
贾琮便拿了一套,与贾环幺儿三人带着一大捆绳子并指南针,得机会便往地道跑;并拿脚步走了许多回从城南大宅到真无庵与龚三亦家门口的路,细绘地面与地道的平面图、剖面图、立体图。虽不甚专业,作为理科生他好歹学过机械制图,勉强将该标明的都标明了。贾琮无比后悔上辈子怎么没去学测绘学这个专业。
借这个机会,贾琮极其干脆大方的将阿拉伯数字与英文字母教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