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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晚上,苏府的护院抓到了三个来踩点的贼人,闹闹哄哄的折腾了半宿。纵是知府大人家中遭贼也须得扭送官府,等到天亮这三个贼人便从苏府送入了知府衙门,苏韬亲自审问。知府家遭贼、知府审案,多有趣啊!几个闲汉一张罗,哗啦啦涌过去一群百姓瞧热闹,苏韬自己也头疼的紧。大伙儿一瞧,哎呦呦,这三个贼怎么还是道士呢?穿的道袍也撕破了、道冠早都丢了、发髻也乱了,好生狼狈有趣。
问案开场也有趣的紧。苏韬先问的原告,原告中气十足大喊:“奴才是荆州知府苏老爷家中的护院——孙柱子——”百姓齐声大笑。
苏韬咳嗽一声:“你是怎么抓到这两个盗贼的,快快讲来!”那孙柱子闻言喜滋滋扯开大嗓门说了起来。
他原是苏家的护院头目,前儿晚上依例巡逻。过了三更天,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扯着他道:“孙大哥……我我我……我是不是看见贼了?”
孙柱子登时来了精神:“在哪里?”
那小子道:“在西角门外头。”
孙柱子虎起脸来:“又没在我们府里,该不会是打更、倒夜香的的吧。”又看了看他,“你是在哪儿上夜的?怎么让你这么小的孩子守夜?”
那小子道:“我不是守夜的,我老子在西角门那儿守夜。我娘见起了风,打发我给他送件袄子。我我我……我瞧见有两个人影子鬼鬼祟祟在我们府外头转悠,赶忙拉我老子。我老子瞧了半日,说可能是贼,他自己在那儿盯着,让我来寻孙大哥。”
孙柱子点点头:“你老子有点子胆量。”忙领了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小子赶往西角门去。
这帮小子听说只有两个小贼、还在府外兜圈子不敢进来,个个胆儿涨了起来,一路嗷嗷喊着抓贼冲出府去。这般岂能不惊动贼人?等他们跑出去,只看见远处狂奔着两条黑影,再追也追不上了。
那守夜的使劲儿跺脚:“喊什么呢?把贼吓跑了不是?到手的赏钱都飞了。那两个贼多小的胆子,跟鱼儿似的。你们就不能悄悄的么?没钓过鱼么?”众人本来只是有些无趣,听他说起“赏钱”来,顿时后悔不迭,纷纷抱怨彼此太闹腾、吓跑了贼人。守夜的惋惜道,“不知道他俩明晚还来不……”
他儿子道:“今儿被吓着了,明儿大概不敢来的吧。”
守夜的道:“古话说,贼心不死。他们既没偷着东西,难保明儿还来。”乃念了一声佛,“佛祖保佑这两个小贼明儿还来!保佑小人拿住他们!保佑老爷重重有赏!”
孙柱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要抓贼也轮不着你!”护院的小子们齐声哄闹,都盼着明儿贼人还来。
到了昨日晚上,孙柱子特特安排了人在西角门这儿守着。要说人运气上来了谁也挡不住。临近三更天,那鬼鬼祟祟的黑影子又来了、且今儿是三个!孙柱子还能放过他们么?手底下的护院分作两队包抄,不费吹灰之力将三个小贼拿下。
苏韬闻言怔了怔。今儿早上他得的信儿并非如此,说是贼人在府中偷东西被当场捉拿。怎么人家根本没进府么?保不齐不是贼呢?岂不是丢脸丢大发了。事已至此,看热闹的百姓来了那么多,苏韬只得硬着头皮问那三个贼人:“你们三更半夜在我府门外做什么?”
三个贼寇互视苦笑了下,年长的那个向苏韬打了个稽首:“贫道等并非盗贼。”遂也说了一番话。
原来这两位乃是城中太晖观的道士。前日有人来他们观中说,苏府有人以驱鬼之术害人,大前天晚上已有人亲眼看见了。他们老爷提醒过苏大人,苏大人只不信。听说那擅法术之人近日都要作法、不知道想害谁、很可能就是苏大人自己。万般无奈,他们老爷愿出纹银五十两来太晖观求两位仙长前去破除那歹人的法术。又说此事千万要紧,求仙长当晚便去,事成之后他们老爷与苏大人都有重赏重谢。道观既收了银子,当晚便打发两个修炼多年的道士上苏家转悠去。
既然那“老爷”说苏大人不肯信,他们自是无法跟苏家明言的;高墙深深他们又进不去,只外头转悠。到了近三更天时,两个道士忽然看见一条黑影子从树上飘过,赶忙拔出桃木剑来。尚未来得及取出法符,那影子飞快的往前飘起来。道士忙喊:“妖孽哪里走!”就在后头追。影子飘到苏府西角门左近,忽然翻过墙去不见了!两个道士想追,一则恐怕苏家不信,二则见那黑影行动迅捷、恐怕自己不是对手。正迟疑着,便听见里头孙柱子和手下护院嗷嗷直叫冲出来抓贼。两个道士立时明白自己被当成贼了,吓得赶忙逃跑。亏得他们跑得快,狗都撵不上。
回到太晖观,两个道士将经过说与师父听。他们师父思忖半日,道:“我们修道之人心怀善念,岂能见死不救。”遂说明儿与他们同去。不曾想次日晚上并未见到那会飞的黑影,反倒让苏家当贼抓了。
苏韬听罢冷笑道:“胡言乱语!”
老道士行礼道:“大人,不可固执、害了自家。”
苏韬道:“你说请你们去破法之人提醒过本官,何尝有此事?”
老道士一愣:“那人当真是这么说的。”
“信口雌黄!”苏韬黑着脸道,“定是尔等见被抓了、胡乱编排个借口妄想脱罪。”苏韬一拍惊堂木,命衙役将这三个道士拿下打板子。
只听下头有人喊道:“苏大人糊涂!这三个道士显见不是贼人。”
苏韬低头一瞧,有个少年书生慢慢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指着那老道士道:“旁的不说。哪有这么大年岁的老道士出来做贼的?遇上事儿他跑得动么?又不是没有徒子徒孙。”
苏韬问道:“你是何人。”
那小子躬身行礼:“晚生姓董,福建漳州人氏,北上游学路过荆州。方才在街面上买吃食,听闻有打官司瞧便跟来了。还望大人恕晚生冒昧。”
苏韬本是读书人,见这书生面相端正便有几分好感,听说是南边来游学的儒生又愈发添了些好感。乃问道:“只因为这老道士的年岁,你便敢说他不是贼么?”
那董生指道:“大人请看,这三位道长都穿着十方鞋。没有贼人会穿这个去踩点儿,跑起来太费力气。绿林贼寇多半穿的是抓地虎快靴。还有他们的衣裳,全都是道袍,也不便宜走动。穿了这些衣裳哪儿能踩点儿?怕是得让点儿踩上他们。”三位道士齐声称是。
苏韬道:“当真不曾有什么人提醒过本官。”
董生微笑道:“自然没有。”
“嗯?”
“倘若有,怎么不把名姓告诉这三位道长?”董生道,“纵不告诉名姓,也得告诉自己是大人的什么人。不然,来日道长们替苏大人破了法术,大人谢谁去呢?”
苏韬闻言想了半日,越想越糊涂:“本官怎么不明白呢?”
董生道:“晚生也不明白。此事不合常理,须得先将哄骗几位道长之人寻出来。”
苏韬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禁脱口而出:“你能寻着?”
董生负手一笑,眼睛猛然亮了起来。
第575章()
有人花了五十两银子请三个道士半夜上荆州知府家去破除歹人法术,让人家让贼抓了。路过的游学书生董生乃向苏韬拱手道:“晚生须得问三位道长些事儿。”
三个道士连声道:“先生请问!”苏韬允了。
董生遂细问了雇他们之人的模样、衣裳鞋子、口音等种种,又求了笔墨来替那人画影图形。末了道:“此乃吴人,为荆州某大商贾之管事,他东家常去吴国做布匹生意。”
苏韬愣了:“何以见得?依着这三位道长所言,那人说了些荆州方言。”
董生道:“此地便是荆州。行商之人,学些别处方言甚是常见。那人也说了不少吴地方言。且,”他指了指画像,“模样儿便是吴人相貌。”又指着画像上那人的衣裳,“依着几位道长所言,这个应该是云锦。”
苏韬一怔:“云锦?”
董生点头:“外罩布衣,内着云锦。江南云锦哪里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偏此人举止粗俗,鞋子上还沾了泥点子,可知不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扮作穷伙计。若是东家自己扮作伙计,必会留意不穿云锦。此人想是并未假扮,就是他平素的模样。”
苏韬忍不住顺着他问道:“怎见得布匹商人的管事?”
董生道:“若非他东家便做着布匹生意,他哪里穿得起云锦?伙计肯定穿不起。唯有管事,借机匿下点子颇便宜。又想显摆给人瞧、又恐他东家不痛快。便趁着上太晖观办事的机会偷偷穿在里头。再有,吴国产布。唯有大商贾才会请个吴国管事,寻常小货郎是用不着费那个钱的。”
苏韬捋着胡须点头:“有些道理。”
董生道:“既是特特替苏大人府上雇的法师——五十两白银也不是个小数目,够两三户穷人家过一年了——烦劳大人想想,可认得时常往吴国做布匹生意的大商贾没有,不把五十两放在眼里的那种。”
“嘶——”苏韬登时想起自家那个姨娘的兄弟来,与自己最有瓜葛的大布商便是他了。
他脑中正琢磨着呢,下头有人大声道:“该不会是何财主吧!何财主的姐姐是苏大人的小老婆,还生了一儿一女呢!”
又一个道:“那何财主算是苏大人的小舅子啦?小舅子替姐夫家中请道士?”
先头那个道:“那他干嘛要瞒着他姐夫?”众人立时议论纷纷起来。
董生微笑起来:“如此看来,大约是大人家务事,其余的晚生就不敢妄言了。”乃一躬到地,退了下去。
堂下立时有人问他:“董先生,依你看会是什么缘故?”
董生笑弯了眉眼:“不知道。”
那人拉扯着他道:“先生这模样,分明猜着了。先生,说来听听呗。”
董生无辜眨眼道:“何尝猜着了?大户人家的后院比朝堂还热闹。苏大人之妻有儿有女,那小老婆也有儿有女娘家还有钱,能打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材。”
只见一位少年从人群中钻出来,仰脸看着董生天真道:“董先生你猜猜么,我好想知道呢!”
董生道:“哪儿随便猜呢?又没有证据。”拱了拱手,回头看看眉头皱成一团的苏韬,又摇摇头,轻叹一声,转身离去。四周百姓心生好奇,好几个都跟着他出去,那少年也在其中。
出了衙门,几个人立时将董生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求他猜猜。董生只不言语,说要自己起得晚了还没吃早饭呢。那少年笑道:“我请先生吃早饭。”又有个人喊:“你个孩子凑什么热闹?我请我请!”再一个也喊:“都不许抢,我请!”
董生笑作了个团揖:“不烦劳诸位破费,晚生只随意吃些小点心便好。”
众人不肯散去,还围着他。董生领着七八个闲人在街边寻处小摊子要了碗米粉,闲人们也要了些吃的围着他坐下。董生无奈,只得说:“我是猜的。”
大伙儿使劲点头:“知道知道!就想听先生猜。”
董生道:“连我这个才刚到荆州的外地人都听说苏知府要与本地大户姓邓的人家联姻,那邓家还有个子弟在京中当大官,可对?”
“对对!邓家是我们这儿一等一的大户。”
“而这桩亲事显见占尽便宜的是邓家。苏家老太爷乃当世大儒,邓家只比乡绅强些子罢了。跟邓家定亲的苏知府嫡女,论身份,天下若没分封,太子妃也当得。苏知府答应亲事之时,要么是昏了头,要么是极喜欢邓家的公子,要么就是常年不在京中、根本不知道他老子是个什么地位,只把自己当一个寻常的从四品知府。”这会子米粉上来了,董生低头吃起来。
有人问道:“苏大人不是个从四品知府么?”
董生慢条斯理道:“早年太上皇还在位时各皇子都知道,得荣国府三贾得天下。得了他们就犹如将孔明周瑜荀彧悉数收入囊中。这三位最敬重者便是他们的两位先生、先户部尚书林海和翰林院大学士苏铮。换而言之,哪个皇子娶到了林海的女儿、苏铮的孙女,便妥妥的将太子金冠戴在头上了。若无‘四将乱京师’之祸,先帝驾崩后苏韬立时就得调入京中,算到如今当已入阁,纵没入阁也少不得一个尚书。你们想想,邓家大爷那点子身份能娶尚书千金吗?纵然尚书大人答应,诸位皇子和京中大族肯答应么?”又低头吃米粉。
“哗……”众闲人平素八卦闲聊的只是街头寡妇巷尾娼妇,何尝嚼过太子尚书的舌头?遂欢天喜地兴奋起来。那少年却默然良久,道:“只是天下已分,苏韬愣是多年不曾加官一品。”
董生微笑道:“他若想加官——苏老大人若想让他加官,他这会子就能进京。”
少年嘟了嘟嘴:“罢了,委实天下局势尚未明。董先生觉得,这门亲事能成么?”
董生道:“成是能成,人须得换换。邓家若不赶紧退婚,眨眼就得让天下豪强盯上。”
有个白面短须的汉子拍案道:“邓家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董生悠悠的说:“怕是未必怕,死却死得快。三岁小儿怀金过市,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今楚王式微根本护不住他们;楚王若没式微、苏大姑娘就轮不到邓家。”
那白面汉子道:“婚都订了,是苏大人亲自定的,旁人还能如何?”
董生随口道:“苏大人看上的是邓大爷,不是邓家。倘若邓大爷好端端走在路上、忽然惊马死了呢?”
“轰……”众人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董生吃下一口米粉才说:“想弄死一个人,在王爷和京中大户手中极容易。邓家久居荆州难逢对手,也没人这般对付过他们、也没这般对付过旁人,随便哪家出手立时就能要了邓大爷性命。”乃摇头道,“没有金刚钻也敢揽瓷器活?嫌活得太久么?”
那少年眯起眼来看着董生:“你当真是来游学的?”
董生笑道:“你看我像么?”
少年也笑道:“不像。你是哪家王爷派来的?”
董生道:“尚未择主。”少年眼神动了动,董生又说,“是我上头尚未择主。”少年歪了歪脑袋看着他。董生遂伸出胳膊来瞧了眼手上的腕表,自言自语道,“都这个点儿了,今儿不用吃午饭了。”这群闲人连少年在内全都睁大了眼。西洋腕表,最近半年才刚从岭南入关的海货。贵字自然没得说,货源几乎都在岭南王家手里——两广总督王子腾。
少年深吸了口气,慢慢的说:“难道王大人也想来凑个热闹?”
董生摇头道:“王家小爷已定亲了。不过是听说了那西洋巧克力方子的事儿,来拉拢下苏家罢了。”他乃看了看四周这些闲人,“各位全都认识西洋腕表。据我所知,这玩意只在广州、京城、平安州有卖,还没卖进荆州城。原来大家都一样、都是有主的。”众人立时互视、眼中猜疑。董生站起来作了个团揖,“多谢各位把晚生当人才。在外头公干还有心思帮主公招揽人才,各位都良臣啊。”
那少年忍不住笑了:“董先生委实是个人才。”
董生微笑道:“晚生也已有主。还有,王大人的大孙女有十岁了。”众人忍不住齐刷刷吸了口气。这董生显见已承认了自己上头乃王子腾,此来也是打的亲事的主意,却不是为了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