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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想了想道:“晚辈想先坐坐。”
“随你。”和尚遂转着核桃出去了。
林黛玉方才细思了会子,戴权巴巴儿的寻她说‘文殊尊者’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这会子先莫要惹得老和尚生疑的好。乃往各间屋子转悠几下,果然有四大间各色兵书。因全然不见十八般兵刃,想来这老和尚是只钻研领兵之术,阵前厮杀是不管的。她不禁心中起疑:外祖父若有这般本事,为何舅舅们个个平庸?且不说二舅舅是个文人,大舅舅年轻时都在兵营的,竟半分外祖父的本事都没学到?要说天资不足,何至于不足到那份上。
到了午饭时分,有人给他二人送饭来,黛玉笑道:“我还当咱们在梅林自己做饭呢,方才还想了半日,连厨房都没有,怎么做呢。”
白须和尚道:“你是领兵的,又不是伙夫。这等事不用会。”
黛玉见他心情还好,趁机问道:“师叔祖如此英武,外祖父亦非常人,怎么我两个舅舅都平平?”
和尚瞧了她一眼:“贫僧不是说过了?资质太差。”
黛玉道:“资质平平罢了。”
和尚道:“横竖离得太远。”
黛玉并不相信,过一时又说:“我从前皆以为,人力有限,终究达芬奇只有一个。外祖父之事我也听说了些,他仿佛不像师叔祖这般,又能领兵、又擅精巧武技。”
和尚看着她道:“何意?”
黛玉道:“斗将的功夫与绿林功夫并不是一路的。祖父是斗将那种,长。枪大刀阵前相搏。师叔祖之武在精技,仿佛是……”她抿了抿嘴。
和尚哼道:“我早年委实是绿林盗贼不错。”
果然如此。黛玉眨了眨眼道:“教琮儿习武的那位师父也是绿林中人,怎么琮儿没学会飞檐走壁呢?”
和尚哂笑道:“那功夫岂止难学,还得极下苦功夫。一个国公府的小爷,肯学两招防身都罢了,还想指望他飞檐走壁?”
“……仿佛也有道理。”黛玉又道,“与琮儿一道习武的贾维斯,此人极用功的,仿佛也没学成。”
和尚道:“此子我亦听说过。只是他进荣国府时年岁已经不小了,错过时机。”
黛玉顿时失望:“那我岂不是也错过时机了?”
和尚笑起来:“你还想学这个?来不及了。”他二人相处遂融洽了许多。
另一头,贾维斯已在寺中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弥勒殿里头,忙出来满寺寻找,不一会子便让杨二伯瞧见了。方才他二人入梅林时候,杨二伯与施黎因不敢跟得太近,再寻时便瞧不着人了,且一直绕不进梅林里头去。
三人可算碰了面,贾维斯将里头的事一说,施黎“哎呀”道:“一座庙一坡梅林我知道,只以为云深不知处,原来真有此一处庙、一处梅林!”旋即无奈道,“前头那位先帝、就是司徒磐的祖父,替身和尚在此庙出家,我只知道这个。太上皇和刘登喜一直想弄明白这庙在哪里,先帝半分不漏消息。”
贾维斯皱眉道:“方才我们遇见了一个太监,自称是戴权。”
施黎道:“他服侍太皇太后也有这些年了,依着他的本事,效个忠不难。什么模样?”贾维斯略说了说,施黎点头,“委实是他。”
贾维斯想了想道:“此事古怪。若是太上皇和刘登喜都不知道‘一座庙’的所在,显见戴权从前也是不知道的。那么他就是这几年从太皇太后口中得知的了。这两日之事,多半乃因司徒磐瞧上了林军师的本事,并那白须和尚多年寻不着一个可心的传人,司徒磐施计诱林军师到此。太皇太后远在深宫,戴权在她身边服侍,怎么会知道的?将日子、点儿掐得好准。”
施黎道:“这个‘一座庙’连刘登喜查了那么多年都没查出端倪来,只怕是唯有先帝和太皇太后知道了。司徒磐又从哪里知道的?”他两个都堵住了。
半晌,杨二伯瞧了他们几眼道:“太皇太后告诉他的呗。”
施黎道:“太皇太后跟他又不是一伙的,他也不是太皇太后生的,告诉他作甚?”
杨二伯摸了摸后脑勺:“许是换什么好处?我在台湾府的时候听琮儿他们说,皇帝家很穷的。”
施黎道:“如今天家没了供给,委实艰难。这一节说的过去。司徒磐此事安排得妥妥帖帖,戴权怎么都不像是来帮忙的,倒像是来捣乱的。再说,想从宫中出来也不容易。”
贾维斯眼前一亮:“会不会是有密道?”
“嗯?”
“宫中有密道直通这一座庙。戴权么,保不齐是无意间得知了什么,特来提点、或是奉命提点。”贾维斯道,“宫中总少不得有密道的。”
施黎点头道:“是种可能。只是林姑娘还在里头呢,怎么进去啊。”
他们三个商议了半日,始终寻不着法子。
次日,林黛玉方开始转悠梅林了。果然是道路阡陌、步步机巧,极难辩出方向来。乃细想戴权所言,“梦遇文殊尊者替他指了一条生路”。文殊菩萨生于四月初四,四月为建巳之月,巳为东南偏南,依着角度便是南偏东三十度。她遂依着在那个方向细细寻常,并不曾寻到出路,也没有旁的线索。
后头数日贾维斯等人在外头转悠,林黛玉在里头转悠,都奈何这梅林不得。眼看贾母起灵离京的日子就在明日,林黛玉急了,那白须和尚倒是愈发自在,还哼起了曲儿。他一高兴,黛玉反倒冷静下来。她想着,外头那庙极简,保不齐是自己想多了,戴权之暗示也没那么复杂?她遂回忆起这一座庙来。她年少时钻研了数年营造,初去台湾府也管的是这一块,登时想到一事,站了起来,暗暗骂自己糊涂。外头那一座庙的布局与里头这宅子分明是一模一样的!文殊尊者,不就指的是文殊殿?正欲拔腿就跑,忽又稳了下来,心跳得飞快面上却无事人一般。她遂假意在每间屋子都转悠一圈儿。那和尚懒得理她。
文殊殿对应的屋子恰是一间书房,对应菩萨宝像之处搁了张桌子。林黛玉回忆了下一座庙文殊殿的模样。菩萨骑着狮子,一手持剑,一手斜指着地。寻常佛像菩萨的手常常捏个法印,这文殊相的手势怕是有所指。她乃闭目细想菩萨所指之处,循着方向查看,便看见桌子下头一块青砖上有图案,正是从梅林地图。
顾不得别的,林黛玉撸了袖子钻到桌子下头细瞧,不禁砸了下自己的脑门子:这几日满脑子都是五行八卦,却根本走不出去。看了地图才知道,这梅林的道路并非依着八卦来排的,只不过是个迷宫而已——就是贾萌小时候,贾琮时常乱画出来给他划线玩的那种迷宫。没有规律,除了照着地图画线走之外,根本走不出去。潇。湘馆的人个个随身带着炭笔和纸,黛玉摹下了这地图揣在怀里,扮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退了出去,又逛完了其余几件屋子。
林黛玉乃又往梅林逛去了,不死心一般。拐了几个弯子,到了几株梅树当中,日光尚好。她取出炭笔和地图,定下心来找出路。托了贾萌的福,这几年贾琮拿去虐待侄子的迷宫图多半是林姑姑帮着划出答案的,他林姑姑经验丰富,没多久便描好了。这会子她心跳都到嗓子眼了。依着图上的线路一路小心翼翼走了过去——当真走出了梅林,迎面便看见了白须和尚坐过的那块大石头。
如同得了大赦一般,林黛玉快步朝庙里跑,旋即听见一阵嘈杂声,仿佛有杨二伯的大嗓门子。赶过去一瞧,这老头儿正与贾维斯两个一道跟几个和尚大闹呢,乃低眉一笑。
三人相见,大惊大喜。林黛玉知道梅林里头那和尚这会子尚在练武,回头他赶出来怕不好办,忙说:“此处不是讲话之地,先回去再说。”
贾维斯是知道那和尚厉害的,也顾不得礼数,忙说:“你出来就好。”
杨二伯大声道:“你们还抵赖!瞧?人可不是让你们藏了?”
黛玉忙拉了拉他的衣襟:“杨二伯,先回去。”
杨二伯哼了一声:“回头再算账!”
这庙里的和尚大惊,上前相拦。只是他们这会子人少,拦不住杨二伯。他们三人如逃命般急匆匆的跑了。
直望见城门施黎才冒了出来,道:“没有追兵。”
杨二伯笑道:“怕是追兵来不及跟上。”
黛玉道:“我那位师叔祖虽不甚讲理,倒不像是个出尔反尔的。”
四人回到林府,黛玉将经过说了一遍。旁人还罢了,施黎兴致勃勃想玩一通,却憋屈了数日,最后全然没派上用场,颇不痛快。又猜那梅林西北角院中搁了什么,要不要拿来玩会子。林黛玉这几年不曾吃过大亏,这回虽有惊无险,也吓得厉害。杨二伯又煽风点火,贾维斯这几日比他二人憋得还厉害,火头上也不拦着。四个人当晚又回了一趟梅林。
因为老和尚当真全然不管,且那院子里头本是平平常常的八卦阵,他们没费多大力气便拿到了盒子。才一取下盒子,便听见钟声大响,整座和尚庙都惊动了。四人虽平平安安从梅林出来,却遇上了司徒磐的军队——这庙里委实没有几个和尚,却有许多兵马。
仗着有两个高手在,四人杀出一条路来,逃到了铁槛寺。林黛玉贾维斯先藏进贾宝玉的僧床,待搜查之人走后又伺机溜出来。施黎早早的替贾维斯弄到了一身追兵的衣甲,他换了行动方便些。后见冯紫英的人连贾母的椁盖都掀开了,知道那盒子怕不是寻常物。冯紫英若再搜一次,宝玉床上就藏不了了,林黛玉只得躲进外祖母的棺椁之间,待这一番搜查后再扮作荣国府的下人混出大殿。再后来杨施二人引走冯紫英,贾林趁乱逃跑了。
次日,贾琮得知司徒磐寻的是个拳头大的盒子后,让陈瑞锦赶去找黛玉取。黛玉因见那盒子上的描图与贾赦屋中的大玉山子一模一样,却没有画人物。她便依着玉山子上头有人之处,并照着人的高矮为序,以银针点动机关。先是由高到矮,没开;由矮到高再点一遍,盒子“咯嘣”一声开了。
里头之物与自家无用,她遂将原物塞了回去,交给陈瑞锦。陈瑞锦取了盒子回到铁槛寺,贾琮站在椅子上假意招呼大殿中的下人过来训话,直至眼看着陈瑞锦将那盒子放入贾母椁盖之下。
黛玉将此事一气儿说完,松了口气。
贾琮托着腮帮子问道:“怎么司徒磐从前没有来找我们家要玉山子呢?莫非此事他也是才刚知道的?”
黛玉道:“他既是拿到过盒子的,想必从前并不知道。”
贾琮道:“若是连他都不知道——显见刘登喜也不知道的,不然先帝一走太上皇就会来我们家要玉山子,等不到给先帝送葬。那大概唯有两个人知道——太皇太后和那位师叔祖。不知道是谁临时告诉了司徒磐的。”
“管他呢,横竖不与我们相干。”林黛玉道,“只是那位师叔祖和他那些兵书?”
贾琮瞥了她一眼:“别去想了!咱们这会子没那么需要。”
黛玉也托着腮帮子道:“白放着多可惜。”
贾琮耸肩道:“天底下好东西多了去了。咱们也不能样样都捞来不是?你去跟他学艺十年,且不说台湾府这些事,林姑父非疯了不可。再说,眼下已经进入火器时代了。冷兵器时代的东西,再好也有被淘汰的风险。花那么多精力去筛选精华糟粕不划算。”
黛玉犹豫道:“好几天的功夫,我竟一本兵书都没看。”
贾琮啪啪的拍了两下手掌:“天亮啦梦醒啦~~不管师叔祖的东西多好,咱们既用不上,就不、要!”
第370章()
话说荣国府众人乘船送贾母灵柩回原籍,船上无事,贾琮悄悄将林黛玉等人这几日之事说与了贾赦。贾赦吓出一身冷汗,骂道:“那老皇帝竟打了这个算盘!”立时红了眼眶子,“老爷子何等艰难替他打了一场胜仗回来,他倒是赐下一座催命符。一片忠心都喂了狗了。”
贾琮道:“爹,别跟皇帝谈感情。”
贾赦叹道:“不是跟皇帝谈感情,是替你祖父不值啊。”
贾琮道:“他把皇帝当东家,皇帝把他当奴才。既是奴才,自然不吝惜。”贾赦摇了摇头。过了会子,贾琮问道,“祖父可曾传授爹兵法么?”
贾赦想了想道:“他老人家不曾特意传授我什么,如寻常将门子弟一般,练几下武便罢了。”
哪有老子腹中有绝活诚心不授给儿子的?贾琮哼道:“只怕是看出了先帝不是什么好鸟,防着荣国府功劳太大。可叹老爷子刻意荒废了两个儿子,还是换不来后代平安。”贾赦脸色愈发难看了。贾琮乃挠了挠头,“爹知道那个胖和尚么?”
“不知道。”贾赦道,“从不曾听说老爷子有什么出身绿林的师弟。那庙既是前头那位先帝替身和尚修行之处,想必你祖父去学艺也是前头那位的意思。”
贾琮托着腮帮子想了想,啧啧两声:“这本来是皆大欢喜的剧本呢。有个擅兵的和尚助天子打下江山,不爱富贵荣华,给皇帝当了替身和尚。他发现大将军贾源之子代善天资绝伦,遂收他为徒授以毕生绝学。且贾代善与太子私交甚笃,乃太子心腹。后太子继位成一代明君,贾代善成了一代名将。故事到这里结束简直不要太欢喜,可以预见,皇帝的子孙、贾家的子孙、和尚的徒子徒孙三家都能相亲相爱过好几辈子,互相成为彼此的外挂。戏文里头多半都是这样的。”
贾赦冷笑道:“戏文里都是胡说八道。”
贾琮耸肩道:“然后剧情急转直下。明君老了之后渐渐变成昏君,亲小人远贤臣,对儿子都狠厉得不像个亲爹,何况旁人?”
贾赦道:“他赐下玉山子的时候还没老。”
贾琮眨眼道:“那时候太子地位稳吗?”
贾赦一怔,想了想道:“稳着呢,那会子太子极得宠,下头的人行事也嚣张,没人敢管。”
贾琮“啪”的一击掌:“虽还没开始动他,被废掉已成定局。人家骄敌,先帝骄儿。那可怜的熊孩子。”
贾赦道:“那时候太子下头的人良莠不齐,委实乱的很。”
贾琮哼道:“先帝应当出手收拾啊!路上有个坑,眼看着有人要掉进去,拦着的是好人,不拦也没什么。但快要掉进去的那个是他亲生儿子,非但不拦着,还在旁边喊‘走快些’,就太离谱了。”
贾赦叹道:“终究先太子还是有本事的,不会任由他把持朝纲到死。”贾琮瘪了瘪嘴不置可否。遂将此事撂下。
过了几日,贾宝玉悄悄来寻贾琮,问道:“琮儿,想来你知道林妹妹上回做什么了?”
贾琮思忖片刻道:“知道是知道。因为那事儿太复杂,不太敢告诉宝玉哥哥。你这性子太老实了,恐怕你不留神露什么馅给人察觉。”
宝玉垂着头道:“她取了燕王的要紧东西?”
“倒算不得是燕王的。横竖她这一通闹腾,帮咱们家搬除了一个大险。纵没救我的命——我不在京城,也算救了你的命。”
宝玉一惊。贾琮看了看他,心想,这人天资难得,只是过于纯善,兼有几分好色。好色乃男人本性,算不得什么;纯善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致命的。他史书也没少读,大道理都懂,只是刀子没戳在自己身上没感觉罢了。若能好生用一用,也是个难得的笔杆子。乃道:“二哥哥若有空,小弟与你说段评话故事听?”
贾宝玉瞧他那模样就知道故事不寻常,道:“你且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