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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来的那位道:“听闻青壮劳力拉了许多去乡下种地……曾老爷子,我大哥还跪着呢。”
曾阿驴恍若惊梦:“快快起来起来起来……”
他女婿站起来抱拳道:“岳父,眼下没工夫多言。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快些带上,这就走吧。”
曾阿驴道:“倒是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如何出府?”他女婿微微一笑。
这会子曾阿驴之儿女皆已惊醒,张眼瞧着他们。老头儿上前满面笑容问道:“你们胆子大不大?”
女孩儿道:“我胆子大!”又指她弟弟,“他胆小!”
男孩儿忙说:“我胆不小!”
老头儿呵呵了两声:“胆子大就别喊。”乃将火折子撂在地下,一手拎一个大步朝外头走,像拎小鸡崽子似的。
屋中一黑,男孩儿忍不住低喊一声。女孩儿道:“我说了他胆小吧!”
男孩儿辩道:“我没吓着,是惊着了!”
那女婿的弟弟嘿嘿直笑,引着众人出了屋子,背起曾婆子嗖嗖的往前跑;老头儿拎着两个孩子在后头跟着。曾阿驴的女婿眼看他们都走了,独自走进屋中,从腰间解下了个皮囊,将囊中之物细撒在四壁和草堆上,出来纵身上屋顶又撒了些。乃跳下来背起曾阿驴,从袖中掏出个火折子燃着了往身后一抛——那柴房顿时火起,如着了条火龙似的。女婿笑道:“这叫做油上浇火。”立时背着老丈人跑了。
黄家的人旋即惊醒,一片惊呼“走了水”,守夜的敲起了锣。这柴房不是独一间,旁边还有两间堆着柴火呢,不一会子也都燃了起来,并引着了几株树。众人奔过来七手八脚的灭火;火势实在太大,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灭了下去。三间柴房烧得只剩下空架子。
这会子天尚未明,福州城南门左近一家客栈的伙计便往一处包了院子的客商院门外拍门叫喊。那客商带着的一个小子迷迷瞪瞪打开门问道:“大清早的喊什么?”
伙计道:“昨日你家老爷特让我今儿寅时六刻便喊你们起来,说你们今儿要早早出城赶远路的。”
“哦,是了。”那小子揉了揉眼睛,“多谢小二哥。”
“不客气!你们要的干粮已备齐全了。”
“我们二爷这就去结账。”
过了会子,这客商家的二爷果然到前头结账去了,还特多谢伙计及时喊醒了他们,“下回来福州还住你们家。”
他们昨夜便已收拾妥当了拉货的车马,只大略洗漱了会子,连早饭都没在店里吃,闹哄哄出了客栈,赶在卯时开城门的点儿扬长而去。
章师爷直至近午才知道烧了关曾家的屋子,立时向黄文纲道:“此事有鬼!平白无故的岂能着火?曾家必是让人救走的。”
黄文纲本来并未全信曾氏便是芙蕖,这会子便信了,狠狠一拍案子!过了片刻,咬牙道:“既这么着,过些日子本官再去一趟台湾,必将那奴才取回来。”
“老爷明见!”章师爷躬身道,“区区一个奴才不要紧,要紧的是老爷的脸面,并打了贾琏的脸面。”
恰在这会子,有人急忙忙闯了进来喊道:“老爷,大事不好……”
黄文纲怒道:“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那人急道:“城南门外来了一队骑兵,个个身上背着西洋火。枪,守城的关门不及、眨眼便让他们射倒一片,这会子已杀进城来了!”
黄文纲怔了。反是章师爷问道:“哪里来的兵马?”
“挑的大旗上写了‘程’字!”报信的说,“实在太快,一路跟飞似的!”
黄文纲喊:“快去报给郑大人!”
话音未落,耳听脚步声响,旋即有人跑进来喊道:“老爷!敌兵已拐过街口、就要杀过来了!”
章师爷嘶喊:“亲卫!亲卫!”一壁向黄文纲道,“老爷,事不迟疑,老爷快些与小人换衣裳,只说您是师爷、小人是黄巡抚。”
黄文纲这会子竟镇定了,摆手道:“不必。我黄某人堂堂朝廷命官,些许骨气还是有的。”
章师爷再劝,他只不听。章师爷急了,喝令下头的人:“给老爷换衣裳!”几个亲卫皆知道章师爷所言极是,顾不得黄文纲挣扎不肯,硬生生扒了他的衣裳下来,又将章师爷的与他换上。二人才刚换完,外头一阵大乱,有人惨叫若濒死。众亲卫急忙护着黄文纲与章师爷往后门赶去。才打开后门一瞧——外头齐刷刷列着一行骑兵,数十支西洋火。枪已对准了他们。黄文纲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不多时,敌军从前头杀入后院,领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章师爷一瞧,不禁暗赞:此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极难得的福相。那年轻人脊背笔直走到黄文纲跟前抱拳道:“黄大人!”
章师爷咳嗽一声:“老夫方是黄文纲。”
那年轻人道:“一个朝廷从二品大员之气度,并非是幕僚能假扮得出来的。”
黄文纲苦笑道:“小伙子好眼力。不错,我才是黄文纲。却不知本官与你何冤何仇,你破我城池、杀我士卒?”
年轻人道:“末将程驰,乃台湾府特种营镇抚。”这官职是贾琮随口编的。“奉命请黄大人到台湾府游玩一趟。”
黄文纲冷笑道:“原来是贾琏的人。你一个小小的从五品镇抚,以兵卒围困我福建巡抚衙门,你可知罪么?”
程驰面色无波道:“末将只奉命行事。黄大人,多说无益,跟末将走吧。”乃扭头向章师爷抱拳道,“麻烦这位幕僚先生告诉郑总兵一声。”遂打了个手势,他下头的人上前涌了黄文纲便走。
忽听“砰”“哎呦”两声,却见黄文纲有个亲卫捂住了胳膊,胳膊上立时有血渗出来。程驰道:“玩西洋火。枪,比的就是谁手快。你不及我。”又看了看他,“胆量可嘉,黄大人来日回府,可好生赏他一赏。”
章师爷忽然在后头问道:“敢问你们承天府有位姓杨的教习,今日可来了么?”
程驰莫名道:“教习都是捕快那一系的,与我们什么相干?”转身走了。
福建总兵衙门离巡抚衙门并不远,程驰带着黄文纲才刚走到路口,迎面撞上郑潮儿领着兵马赶过来,黄文纲远远的便喊“郑大人救我!”不待郑潮儿说话,程驰捧起火。枪“砰”的一扣,正中郑潮儿的马首。那马双目正中开了个血口子,嘶鸣一声,倒地而死,将郑潮儿摔了下来。
亲兵赶忙扶起他,另送上一匹马。再看程驰的枪口又对准了这马之首。郑潮儿喊道:“有种与某家提枪大战三百合!仗着火。枪算什么本事?”
“砰!”郑潮儿之马首再次中弹,依然是双目正中。程驰淡然道:“既有火。枪,还用长。枪打斗,郑将军是当末将傻么?”
有个郑家的亲兵喊道:“借兵器之利,不算大丈夫!”
程驰道:“我是战士,不是绿林豪客。于战士而言,要紧的不是义气、名声,是杀敌。”乃打了个手势,他身后兵士齐刷刷端起火。枪朝郑潮儿营中瞄准。郑军中却没有火。枪。郑潮儿也曾使人去寻过嗨爪,偏火。枪实在太贵了,他没舍得买。虽没人言语,两军心中都清楚,一旦打起来,依着程驰的准头,郑潮儿怕是活不了的。
程驰乃道:“末将奉命告诉郑将军一件事。”
郑潮儿这会子已爬了起来,也不上马,就立在地下问道:“何事?”
“我军还有一路人马已去宁德了。”程驰道,“后头会往南平、三明、龙岩、漳州、泉州一路走过。郑将军如有兴致,可以去会会他们。”
郑潮儿冷笑道:“贾琏想占福建?好大的胃口!莫忘了福建北边就是吴国。”
程驰奇道:“贾大人乃台湾知府,占福建作甚?不过走走逛逛、溜溜马就回去罢了。”郑潮儿一愣。程驰接着说,“领军的那位倒是很想会会郑大人的。不如你我就此罢兵,郑大人去寻他斗一斗?”
郑潮儿问道:“那一路领军的是谁?”
“贾维斯。”
郑潮儿一惊。不论荣国府三贾还是一千破五千,他都听说过。贾维斯本是用兵奇才,他统领的人马想必甲胄火。器不会弱于眼前这一位,只怕不好对付。他乃问道:“贾琏想做什么?”
程驰正色道:“这些日子福建封锁了多处海港,使我岛与内陆正常商贸往来严重受损,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故此贾大人特遣末将前来请黄大人往承天府做一回客,好生商议此事。”
郑潮儿道:“果然是那事。贾大人岂不知每日从福建逃了多少人过去?长此已久,福建岂不是要没人耕种了?”
程驰道:“军人不过问政事,这些不归末将管,到时候黄大人自与贾大人商议去。”乃抱拳道,“军师大人给末将之令仅有请黄大人走一遭,并未命末将与郑大人交战。郑大人不如先放末将回去。而后或是与贾大人商议开放码头、或是集结兵马攻岛夺回黄大人,郑大人再与福建诸位大人商议,如何。”他与郑潮儿只管说话,身后士卒没一个放下火。枪的。眼见郑潮儿眼珠子乱转、神情犹豫,程驰回头看了看黄文纲,道,“要不这样吧,阿七拿枪指住黄大人后脑吧。”
黄文纲身后那兵士大声应道:“得令!”转手以火。枪对准了黄文纲的后脑。
程驰道:“郑大人,如今只做我们以黄大人为质、你不敢轻举妄动、恐怕误伤上官,可好?”
郑潮儿苦笑道:“罢了,今儿我郑某人认栽。”乃挥了挥手,领人撤到一旁。
程驰抱拳道:“多谢。”率兵马昂然往前走。
二马交错,郑潮儿问道:“贾琏之命只是让你绑架黄大人么?”
“不止,军师还有一令。”程驰微笑道,“不然,依着末将这支人马的脚力,昨夜伏在郊外、卯时开城门便攻进城来直扑黄大人家宅、定能赶在郑大人甲胄披挂齐整之前带黄大人出城。”
郑潮儿终于留神到了“军师”二字,问道:“令军师之命是?”
“扬威。”程驰挥了挥马缰绳,“郑大人安心,贾将军亦得了此令,不会夺你福建城池。”走了几步,他忽又回头道,“林军师与贾将军在一路。郑将军如有兴致,可要去会一会?”
眼见黄文纲让人指着脑袋走过,郑潮儿眼眶子一红:“黄大人,末将必救大人回来!”黄文纲亦于马上滚下泪来。
一时程驰的人走远了,亲兵忙问:“郑大人,如何是好?”
郑潮儿冷笑道:“整兵、去南平!”乃翻身上了第三匹马,“那个林军师都把战书撂到眼皮子底下来了,我若不去,岂不教天下人耻笑!”
第343章()
时已入夏,烈日炎炎。郑潮儿领兵一路疾奔,以图赶在贾维斯之前帮着南平守城。这一日到了临近南平的马头山下,走了小半个时辰,前头忽现一堆乱石阻了道路,想是近日有雨水冲下了山上的巨石,可巧落在路上。郑潮儿不禁皱眉。乱石极多,若是命士卒清理,少说也得花个大半日。如今他着急赶路,去晚了恐怕让贾维斯抢先。
他正思忖着,忽见有个背着框的小子从山上踩过,敏捷如猿,忙让人喊他下来。这小子约莫十二三岁,一张乌溜溜的小脸上抹了些泥,眼珠子骨碌碌的转,望着郑潮儿道:“贵人可要蜂蜜么?小子才刚采的野蜂蜜,可甜着呢!”
郑潮儿道:“我且问你,这条道可是往南平去的?”
“是啊~~”那小子道,“前几日下大雨,山上的石头泥巴冲下来了把路堵死了。”
郑潮儿问道:“可还有别的路过南平去么?”
那小子道:“有条小路可从山后头的乌丢谷绕过去,只是不好走,还有两条溪水要淌。不过贵人有马……”他乃张望了一眼郑潮儿身后,又羡慕的瞧了瞧他的高头大马,“马走着便宜些。”
郑潮儿道:“你既认得,领我过去,给你五十个铜钱。”
那小子眼睛登时亮了:“当真?贵人莫哄我!”
“自然不哄你。”
那小子又道:“莫要告诉我娘可好?我想去集上买……买……”他脸一红,不说了。
有个参将便笑道:“莫不是买东西给小媳妇儿?”
那小子的脸立时黑红黑红如蒸熟了的螃蟹一般,扭过脖子去不说话。
参将愈发笑起来:“果真有小媳妇儿么?毛都没长齐,竟想娶媳妇了!”
那小子撅嘴道:“过几年我便大了!”众兵将呵呵大笑。
郑潮儿笑道:“罢了,不告诉你娘。你只前头领路便是。”
有个亲兵道:“将军,不如小的先随他去探探路。”
郑潮儿点点头:“也好。”
那小子便领着亲兵寻上一条小道,滋溜不见了。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他二人回来了,亲兵笑道:“倒不算远,只是路极狭、不大好走。咱们人多,须得费些事。”
郑潮儿道:“有路便罢了,咱们什么路没走过。”乃给了那小子五十个铜钱,他欢天喜地的揣着钱跑了。
亲兵遂在前头领路,上万人马浩浩荡荡的进了山谷。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亲兵指着前头道:“出谷不远处便有路可通到往南平去的大路。”郑潮儿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耳听“咚咚咚”一阵鼓声,郑潮儿浑身一震:“怎么听着像是军中之鼓?”话音未落,前头谷口涌出无数兵马堵住去路,有两杆大旗高高挑起,一杆上书“贾”字,一杆上书“林”字。郑潮儿喊了一声:“不好,中计了!”
参将忙说:“将军,如此地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咱们快些撤!”
郑潮儿苦笑道:“撤不了了。显见这是贾维斯给我下的一个套,那堵路的石土必是他使人做的。后头必也被他的人截住了。”乃催马上前。
只见敌军阵前捧出一员二十来岁的将军来,远远的喊道:“对面来的可是福建总兵郑大人否?”
郑潮儿道:“不错,老夫便是。”
那将抱拳道:“末将贾维斯有礼。”
郑潮儿也抱拳:“贾将军名不虚传,好计。”
贾维斯道:“计乃我家林军师所出,维斯不敢居功。”
郑潮儿赞道:“古语说,兵贵神速,果然不错。贾将军好快的脚程。莫非你们已去过宁德了?”
贾维斯点头道:“才从宁德过来,只请宁德县令到我们营中吃了两顿饭,便送他回去了。”
显见宁德县令是被人家活捉又放回去了……郑潮儿顿觉有几分失颜面,道:“老夫只不曾算到你们竟比我还快些,故此毫无防备。”
贾维斯道:“恰如军师所料,郑将军因误算我军行军速度,全然不防,遂自觉让她算计了纯属偶然,心下不服。”
郑潮儿冷笑道:“莫非令军师还想让老夫心服么?”
“不错。”贾维斯道,“便是要将军心服。既这么着,咱们南平再战。”乃做了个手势。只听“镗啷啷啷”一阵钲响,敌营鸣金收兵。贾维斯竟不曾多个一言半语,拉着人马走了!
郑潮儿愕然立在当场。半日,方才那参将忍不住嘀咕道:“行军打仗哪有什么偶然,让人算计一次便是死。命又没有第二条。”
郑潮儿闻言长叹一声:“你说的是。倘若这林军师当真想要我性命——贾维斯方才所立之处,弓箭未必能及,而火。枪必及。”
后头有个懵懂的亲兵道:“他们既撤了兵,莫非不想与将军为敌?”
郑潮儿摇摇头又点点头,道:“他们委实不想与我们为敌,偏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