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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此时,他脑中灵光一闪。
不管怎样,母后肯定是舍不下爹爹的遗体的,那么去宫外的那处别院等着,肯定是没错的。
他当即一拍大腿,火急火燎往宫外赶。
日影高悬,将居正空。
漪乔一路看着外面的春景往回返。
目下正值阳春时节,花明柳媚,万物蓊勃,竞相争春。沿途的桃花杏花开得热烈又烂漫,勾连成片,灿若烟霞。前几日梨花蓓蕾还未张开,如今已不知何时被春风吹开了满树,挤挤挨挨铺满枝桠,皎然似雪。
一阵风来,草木的淡淡馨香便送至鼻端,似乎还夹裹着阳光的气息。
漪乔放下窗帘,靠到车厢内的大引枕上,兀自出神。良久,才若有似无地笑笑。
外头春…光这样好,她的生命却可能已经走到了尽头。不过能死在如此明媚的日子里,不知道她该不该高兴。
赤日又攀,正当青冥。
午时正!
青霜道长记下最后一爻时,脸色都变了。
他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掐指断卦。
未几,他动作停住。
墨意这几日瞧着这道士也是个淡定从容的主儿,被皇帝揪着怒斥也能不慌不忙,眼下却惊成这样,难道说……
“乾卦,乾卦,乾为天卦!”青霜道长突然大声疾呼道。
墨意的呼吸几乎屏住,急问道:“到底断出什么了?”
青霜道长压抑着几乎喷薄而上的激动,似乎不信自己断出的结果,面上惊疑不定,又掐指断了一回。
墨意又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终于见他再次停下动作,便又一次催问:“到底什么结果?”
青霜道长双手重重一击,极度兴奋之下,声音都略微发颤:“乾卦乃六十四卦首卦。乾者,谓天,谓太阳,谓君王,其特性即为强健。刚健不曲中正,此则困龙得水之象!困渊之中不得遂心舒展,忽遇大雨,得雷鸣电闪而起,任意飞腾!”
墨意惊愣道:“你是说……”
“对,对,对!”青霜道长喜不自胜,在桌前走来走去,兴奋得红光满面,“刚健中正,久处逆境,骤得逆转,禁锢瞬破!困龙得水,困龙得水,王者归!”
墨意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惊骇道:“他难道……”话说一半又觉实在荒谬,不知该作何言辞。
青霜道长激动难抑,当下就要疾步而出。走了几步,又回头笑道:“公子莫要愣着了,不如随贫道去看看。准与不准,一看就知!”说着又是一抚掌,朗笑道,“待贫道见到那位公子,定要仔细问问他是如何归来的。看是斋醮之故还是那姑娘之故。贫道倒是想揽功到自己身上,但贫道自问,道行还没高到那个份儿上。”
墨意一脸不可置信,久久不能回神。
王者归,王者归?
青霜道长却已是等不及,打了声招呼便喜滋滋地先出了客堂。
漪乔的马车到了别院门口后,便吩咐牟斌和几名随护的锦衣卫暂且在外头等着。
她跟儿子说好的晌午就回,但在回宫前,她还想再看看他。
这半日时间她几乎绕着北京城转了一圈,眼下困倦又疲累,走路都打飘。
她暗叹自己这身子弱得还真像是个行将就木的人,以往她出去跑一天回来也能活蹦乱跳的。
被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回她的厢房的路上,她见来往的婢子厮役们的神色似乎都有些奇怪,尤其看到她的时候,那样子就跟见鬼了似的。
这帮人天天看着她跟尸体说话都能做到视若无睹,今儿是怎么了?
漪乔身上再是难受,也察觉到了异常,心中生疑,随便叫住了一个婆子询问。
那婆子她认得,平日里负责准备她给祐樘擦身的热水。
那婆子正要行个礼就走,忽然被她叫住,冷不丁吓得一哆嗦,差点扑通跪到地上。
漪乔见状更奇,不解道:“你这么怕我作甚?”
那婆子不知想到了什么骇人之事,一时间觳觫不已,抖着嗓子道:“回……回夫人,没……没有怕……怕夫人……”
漪乔正要说都这样了还说不怕她,就见她突然跪下给她连着叩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在说什么。她一直小声念念叨叨,浑身抖如筛糠,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就逃命似的跑了,好像后头真有鬼追着似的。
漪乔更觉莫名其妙。
她忍不住想,她还没死呢,就被人当成鬼了?
到得房门前,漪乔想了想,命那两名婢女止步,在外头候着。
她抿了抿嘴唇,暗想,她这回一定要蹭他一嘴胭脂才行……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更好看。
她推门而入,按了按昏昏沉沉的头,强忍住不适,放轻脚步,缓缓往次间走。
她扶了一下妆台缓了缓晕眩,绕过屏风,勉力打起精神,正要笑着跟他说她从外头转回来了,一转头却见床上空空如也。
漪乔浑身一僵,瞬间傻眼了。
呆立半晌,她瞪大眼睛瞧着那空了的床铺,张着嘴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自己被日头晒昏头出现幻觉了,揉揉眼,再揉揉眼,结果还是一样。
她跌跌撞撞地冲上前,惊慌失措地摸索按压床褥,探遍了床上的每个角落,什么都没碰到,这才终于确定床上确实没了人。
他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
“祐樘,祐樘……”她慌得厉害,颓然跌坐到床上,不断低喃着,嗓音颤抖而沙哑。
不可能是照儿将他搬走的,照儿没理由匆忙将他运走。
那他人呢?
他去哪里了?
她惶恐四顾时,发现她临走前随手叠放在床边小几上的帕子也不见了。
这里的人心里都清楚他身份贵比天子,没有人敢乱碰他的遗体,更别说私自抬走。
那么……
一个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漪乔呆怔着,猛然回想起方才众人那蹊跷的反应。
时间有一瞬的凝固。
她的心跳倏地开始加快,一下一下,又重又急,如同擂鼓,震得她脑袋发懵。
她撑着床站起来,呆愣了一下,旋即掉头就往外冲。
“祐樘,祐樘!”她一面跑一面喊,跑得磕磕绊绊,却不顾一切。
明明她已经虚弱疲倦得要瘫倒,走路都走不稳,此时此刻却觉得有无穷的力量,可以支撑她一直跑下去,哪怕是寻遍世界的每个角落。
她疯了一样冲出来,不理会众人惊诧的目光,只是一路跑一路找,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他。
她只觉眼眶发烫,鼻子酸涩,有莫名的委屈涌上。
那种吃尽苦头后,即将苦尽甘来的莫名心酸委屈。
她一个一个房间找过去,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她跑得几乎虚脱,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
她开始害怕,害怕是她想岔了,害怕他其实是凭空消失了。虽然这念头十分可笑,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心里肆虐的恐慌。
她揪住过往的婢女询问,可她们见她这副急红了眼的样子,先吓掉了一半胆,及至听到她的连声催问,都骇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语不成句。
漪乔又急又慌,索性又掉头自己去找。
这处别院的规模虽然不算很大,但好歹也有四进院落,还外带东西两个跨院,漪乔眼下原本就体弱至极,从前到后跑下来,已经累得几乎瘫倒。
她靠着廊柱喘息片刻,仔细回想还有哪些地方没有找。她累得几乎站不直身,但只要一想到那个她魂牵梦萦的人,便瞬间感到四肢百骸又灌入了无尽的力量。
她踉踉跄跄地冲进后院的花园,竭力唤他。她不断左右顾盼,然而除了满目葳蕤花木,什么也没瞧见。
这里已经是最后能找的地方了,可她找了一半忽然不敢走了,她怕找到尽头还是个空。
漪乔不知自己如今是怎样的心情。她扶着一株海棠树怔了许久,忽然悲从中来。
她背靠着树干,眼泪终于决堤而下。
方才在东郊,那般凄惶之下她都没有落泪,如今却怎样都忍不住。
她越想越难受,越哭越伤心,很快就泣不成声。
她哭得下大雨一样,低头抹泪时都哽咽不止。她的左手又还包扎着,只能用右手擦泪。
此处静极,只能听到她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然而渐渐的,似乎又开始有所不同。
那变化极轻极微,但仔细听来又能清晰地捕捉到。
有响动从她身后传来。
好像是轻缓的脚步声。
似乎有人正在慢慢向她走来。
漪乔呼吸一滞,以为自己幻听了,又仔细听了一番。
的确是有人正朝她走近。
她的身体僵住,一颗心忽然激跳不止,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起来。
前所未有的紧张袭遍全身。
转身不必思考,只需勇气。
她无声攥起手,蓦然回身,举目望去。
刹那即永恒。
仲春的阳光不似孟春时的晻蔼无力,也不似季春时那般沾了孟夏初露端倪的炎炙,而是柔和却不显式微,煦暖却不至尖刻。不偏不倚,中正平和。
柔煦春晖落满身周这方世界,描画出眼前那道颀长秀拔的身影,描画出记忆中那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精致绝伦的五官笼在婆娑光影里,宛若一体,愈显他神骨温润宁谧,仿佛他便是这漫天日光以天地灵秀和正之气淬砺而成的一块稀世美玉。
他的眼眸被日影映得华光熠熠,却偏偏又漆黑幽邃不见底,仿佛能将日月寰宇尽数包容。他眸光微动,乌亮的瞳仁里便映出眼前的繁茂春景,和姹紫嫣红里的她。
他的目光里带着她看不懂的复杂,却又彷如暖阳下脉脉流淌的春水,于无声无息里悄然将她包裹。温柔地安抚她的焦虑,治愈她的创伤。
有微醺的暖风拂煦而来,轻轻掀动他宽大的衣袖,又抚过不远处的绿柳小池,盘绕过他身后的满园芳菲。
有些风景,连岁月流光都要为之迷醉停驻。
漪乔感受到微风拂面而过,却想起了另一番话。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第一百九九章 病猫变老虎()
漪乔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头顶的茜绡帐顶。她初初醒来,晃了一下神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眼下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
躺在床上?
她身子一僵,木木地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身上妥帖盖着的瑰色纻丝薄被,嘴巴张了张。
不对啊,她怎么会在床上?
漪乔呆怔间,飞快地在脑中翻找着她醒来前的记忆。
一幕幕场景从眼前电闪而过,最后定格到了她在后院花园里看到的那惊艳一幕。
漪乔再次回想起当时那个情景,仍旧忍不住心神激荡,热血沸腾。
他回来了!
她看到他了!
她一颗心瞬间激跳不已,噌的一下弹坐起来,着急忙慌地四下来回梭视。
她目下所处的正是她住了近一年的卧房,家什摆件都是十分熟悉的,但是她望穿了眼也没瞧见那个更为熟悉的身影。
玉华香无声盘桓,一室宁谧。
一切都一如往日,殊无变化。
那令她振奋激昂的一幕,仿如一场梦,梦醒了无痕。
漪乔呆了好半晌,心里忽然开始发慌。
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
她心里当下一凉,惶急之下就要下床去寻人,但她刚掀开被子,就又是一惊。
天哪……她身上的……她身上的衣服呢?
她本来尚有些微的惺忪,这下彻底醒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赶忙一把扯回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了起来——她身上并非一丝…不挂,但唯一挂在身上的那件寝衣的带子系得很松,她方才坐起得太急,因着她那动作,衣带早滑落下来了,她方才掀被时,胸前旖旎敞露无遗,穿了跟没穿一样。
把她扒光又趁她熟睡时体贴地给换上寝衣,这手笔……很熟悉啊。
不过,这回她连什么时候被扒光的也不知道。
漪乔发愣之际,就瞧见自己今日出门穿的那一身衣裳正静静堆在床头边的乌木梅花小几上——褙子、襦裙、抹胸、束腰丝绦……连最下头压着的亵衣也隐约可见。
真是从外到里,一件不落。
漪乔的目光硬生生在隐隐露出的亵衣一角上僵了一下。
这些衣裙放得十分随意,并未被叠起,如果不是都搁得稳稳的没有一件滑落到地上,漪乔真怀疑那是被人一件件扔上去的。
她呆了一下,下意识攥起手,又发觉自己这一攥之下似乎抓着了什么软凉丝滑的东西。她张了张嘴,抬手一抽,就从她裹着的那条被子里抽出了一件团云织锦缎直裰。
这袍子她认得,毕竟还是她亲自选的——最近一次帮他擦完身后,她挑了这件给他换上——她一直将他当活人对待,衣裳自然选的也都是日常便服。
她方才回想起的花园中的那一幕里,他穿的就是这件。
而眼下这袍子居然跑到了她的被窝里,上头还有明显因着大力拉扯而留下的褶皱。
她盯着那件袍子懵了好一会儿,脑海里先后蹦出两个念头。
第一,她回忆起的方才所见可能并不是梦。
第二,她好像是干了什么禽兽事了……
以她当时那般激动澎湃的心情,她毫不怀疑这种可能。
“轰”的一声,仿佛有闷雷在脑中倏然炸开,炸得她脑袋一懵,双颊骤红。
那可是在外头啊,还有很多人呢啊!会不会被谁看见啊!她在心里连连哀嚎道。
关键是,为什么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跟醉酒了似的,彻底断片儿了……
漪乔捂着滚烫的脸颊,想到自己身上的衣裳说不定也是她自己扯掉的,又把脑袋埋进柔软的丝被里,十分窘迫地想,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激动起来能凶残至此。
她羞窘得无以复加,却又生出些遗憾来——方才肯定是她把他扑倒然后剽悍地压在他身上,难得主动权掌握在她手里一次,不记得真是可惜了……
但是想到自她醒来后一直没看到他的人,她又按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再度怀疑起她那些记忆的真实性来。
漪乔抬起头,面容一敛。
可如果真是梦,那她的衣裳又是谁给换的?
她脑中混乱一片,正欲穿衣起身,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紧接着,又听到门轴轻轻转动的声音。
漪乔浑身一绷,揪紧被子把自己裹好,这才循声望去。
随着脚步声渐近,透过眼前那一扇黄花梨花鸟屏风,一抹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那身影走近后,稍稍一转,便越过了屏风。
这下蓦然清晰起来。
一个人缓步而来,看到她已经坐起,脚步顿住。
自窗外漫进来的天光映照出他大半侧影,映照出他修挺如竹的身姿,却照不尽他面上的神情容色。
漪乔看清来人面容后,浑身一松又一紧,僵怔着一动不动,连话也说不出。
她就那么定定凝着眼前的人,仿佛是在确认什么。
然而不等她多看几眼,他一回身就往外走。
漪乔霎时便慌了。
“祐樘!”她急唤一声,当下一掀被子,跳下床就要去追他,连趿拉上鞋子也顾不上。
她害怕只要稍一迟疑,他就又不见了,又只剩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