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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身体一日弱似一日,到腊月的时候,已经几乎经不起出门的折腾。但她的身体越来越差,精神状况却越来越好。原因很简单,只差三个月她就熬到头了。
不能出门,她就索性呆在房里练琴打谱子,反正外头天寒地冻的,她也乐得在暖融融的室内窝着。
腊八节这日,她正打着谱子,就有婢女通传说云公子到访。她略有些意外,随即吩咐将人请进来,又低头继续手头的事。
自从大半年前他找过她那次之后,他也只来过两三次,每回来都不过和她讨论一下著书中遇到的问题,没有再提过阻止她血祭的事。只是今日腊八,他应该比较忙才是,突然过来倒让她有些惊讶。
墨意进来时,身后跟了两名小厮,小厮怀里各抱着一个书箧。墨意吩咐将书箧放下,便命两人出去候着。
“这里面装的,都是你写的手稿?”漪乔看着那两个大书箧,微微吃惊道。
“嗯,不过有些东西只是随手写来的,不一定能用得上。”
漪乔正要问他到底又写了多少,抬头便瞧见他略有些为难地站着。她瞧了瞧他身上毛绒丰厚的紫貂裘和额头上沁出的细汗,瞬间明白了什么,淡笑道:“这屋里头似乎是太暖和了些,你随意便好,不必拘泥。”
墨意笑笑,除下身上的貂裘,道:“外头冷得伸不出手,你这屋里倒是暖如阳春。”
“我今年格外怕冷,一早就让他们烧了地火龙,又搬了两个大熏炉来,所以尤其暖和。”
墨意从她话里嗅出不对劲,神色微滞,遂将她打量一番,面上的淡笑当下敛去,面色沉肃道:“你还不打算停么?”
漪乔知道他在说什么,一面拨按琴弦,一面道:“你知道我不会放弃的。”
“你有没有瞧过你的气色有多差?”
“我知道。不过我一直在调养进补,照儿还时常让太医给我诊脉,没事的。”
“我每回见你都觉得你又羸弱一分,如此下去,你不怕你有个好歹么?”
“没事,我身体底子好。”
“底子好也经不起你这样折腾吧!”墨意有些气恼,面色微冷,紧紧盯着她,“我听说你许久没出过门了,是不是也是被身体所累?”
“这数九寒天的,出门也是挨冻,呆在屋里不是挺好。”
墨意见她根本不以为意,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无奈。她的脾气也是倔得很,他知道他再如何说都没用,但眼见着她为一件虚无缥缈的事这样罔顾自己的身体,他实在担忧不已。
五月份找过她知道她在做什么之后,他就去了碧云寺找方丈慧宁询问事情的始末。只是慧宁似乎有所顾忌,不愿和盘托出,只一再担保漪乔没有受骗,让他稍安勿躁。他后来查到了道士青霜,那道士也说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好,但嘱咐他明年三月的时候多注意漪乔那边的动静。
他还是不太能相信这世间真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法,他只希望漪乔能早点想明白。他以为时间长一些她就能淡了这份心思,所以中间一直没再劝过她,没想到大半年过去,她仍是油盐不进。
漪乔见他一副又气又无奈的样子站着看她,示意他落座,道:“坐吧。我现在每日呆在屋子里打谱子也是悠闲得很,我觉着我的琴艺又精进了不少。”
墨意无奈坐下,见她一边调试琴弦一边道:“我入宫前临时抱佛脚学过一点琴艺,但也只学了点皮毛,入宫后慢慢又想捡起来再学。没法子,他的琴弹得太好,我不多学点都不好意思。”
墨意听了听音色,看了一眼她面前摆的琴,道:“这琴造得古朴雅致,音色也透润澄澈,想来是把价值不菲的名琴。”
漪乔听他如此夸赞霹雳,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道:“这是他给我的生辰礼,他说这是一把古琴,起码有上百年的历史。”
漪乔说话间,婢女呈来一碗腊八粥。她看了墨意一眼,命婢女又端来了一份。
“这腊八粥是按照宫里的做法熬出来的,”漪乔用目光指了指他面前的那碗粥,“这里头的红枣是我早先几日就命厨房槌破泡汤备好的,特别软。粥里还加了粳米、白米、菱米跟核桃仁,滋味很好的。”
墨意舀起羹匙尝了一口,点头道:“是不错。”顿了顿,又道,“我之前在江南暂居的时候,见苏杭那边有腊八祭万回的殊俗,小乔知道么?”
漪乔摇摇头:“不知道。”
“我见你偏爱南方的食物,以为你曾在南方住过,”他说话间目光梭巡一圈,“今日大小也是个节,你这里怎么连个节气儿都没有,外头可到处都在跳灶王、击年鼓呢。这都年尾了,你是不是该布置布置。”
“我一个人还折腾什么,何况我现在压根儿不想过什么节,”她轻叹一声,又笑了笑,“不过快过年了倒是挺好的,过了年,一开春儿,我就功德圆满了。”
只是,她心底期待渐增的同时,紧张感也随之膨胀。
她看墨意脸色又变得不好看,觉得还是不要说这个为好,遂转了话茬:“你现在写了多少?之前不见你带半片手稿来,这回可好,一下子抱来这么多。”
墨意起身将两个书箧抱到炕桌上,又分别打开:“一共十几本,估摸着得有四五十万字。我说了,整理好了再让你帮我看。”
漪乔惊佩不已,道:“这得多大的毅力才能写就这么多,何况你平日里那么忙,能用来著书的时间很有限吧。”
“只要想做,总能偷闲的。”
漪乔喝掉手中羹匙里的粥,起身翻看。
“小乔之前问我书名,我回去后觉得也是该把书名定下来了,”墨意道,“我想了很久,最终拟定的书名是《新集通证古今算学宝鉴》。”
正自翻看手稿的漪乔差点一口粥喷出来。
墨意见她那样的反应,不禁道:“有何不妥么?小乔是不是觉得这书名太长了?”
漪乔被呛得满面通红,连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来。她再次抬起头时,用一种看怪物一样的目光盯着他,直到他被看得尴尬不已进而出声提醒,她才如梦初醒。
漪乔迅速去书箧里翻找,最后拿出手稿的第一本,看了看上头的署名,面上的震惊之色久久不散。
“有哪里不对么?”墨意有些一头雾水。
“你之前好像和我说过,文素是你过去取的表字?”
“嗯,很久以前取的,都没几个人知道。”
漪乔瞧着他的目光越加惊奇。
七年前那个上元夜,他拿着初稿给她看的时候,她正吃着祐樘的醋,满心里想的都是他怎么还没来,瞧见这个奇怪的署名也只是问了一句,没有多想。
而今听到了书名再去看,心中却是惊叹不已。
“你只打算署名文素么?”漪乔追问道。
墨意愣了愣,道:“自然不是,只一个文素放着有些奇怪,我最终会冠以王氏,王是先妣的姓氏。”
漪乔一怔:“先妣?令堂……”
墨意神色黯淡,复又笑笑:“不说这个。小乔还没说方才到底为何那般惊愕。”
漪乔直觉她触到了他的伤心事,暗道不该。不过他的问题,她却不知要如何回答他。难道要她告诉他,她在五百多年后就已经膜拜过他了么?
《新集通证古今算学宝鉴》,应用数学巨著,明代数学最高水平的代表作,在开方、解高次方程、微积分等方面的诸多发现,都领先于包括牛顿在内的外国科学家、数学家上百年。此书内容详实可贵,有对当时数学研究有去伪存真、补缺续断、正本清源之功。此外,因题例丰富,该书还是研究弘治、正德年间历史和经济的珍贵资料。
只是这样一部巨著却命途坎坷,险成腐尘,明珠蒙尘四百多年,直至二十世纪传世抄本才被发现。而由于该书博大精深又发现较晚,研究工作尚不透彻,该书仍旧是一部尚待深挖的巨大宝藏。
漪乔喜欢看书喜欢历史,无意间看到了这本书的资料,当时便感叹不已。
研究成果可与牛顿媲美却又早牛顿一二百年,这样的人真是……
“天才,”漪乔望着他,忍不住赞道,“你真是个天才!”
墨意见她突然夸起他来,一时更觉疑惑。
漪乔叹着气自语道:“算了,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早知道你是个智商爆表的天才,只是从前不知道你是谁罢了。”
来到这个时空之后,她觉得自己的智商一直在被碾压,尤其是被自家夫君碾压。其实不止智商,她简直处处都被他压,永无翻身之日。
“对了,你为什么不署上自己的名字?”漪乔奇怪道。
“文素便是我,这样署名也无甚不妥。”
漪乔思忖了一下,道:“难道你是……怕人知道这是你写的?”
墨意盯着书箧里的手稿,微微出神:“可以这样说。说起来,其实是因为……”他正欲说下去,余光瞥见外头似乎有人正往这边看。
外间的游廊上,朱厚照赶忙将妹妹拉了回来。
“别看了,会被发现的。”朱厚照压低声音道。
“凭什么哥哥能看我就不能看!”朱秀荣撇撇嘴,也低声道。
朱厚照轻咂了一下嘴,道:“哥哥有功夫啊,不会被发现。”他见妹妹别过头不理他,又忍不住问道,“你瞧见什么了?”
“哼,哥哥不还是要问我,”朱秀荣得意了一下,又慢慢垮下小脸,“我看见母后一直神色奇怪地盯着那个人看……两个人还站着说话,可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朱厚照轻轻敲了妹妹脑袋一下,嗔道:“早说了让哥哥去看!我能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说着也不禁垮了脸,“我方才看见母后满面通红,还看着云伯伯发愣……不过他们后面说的话我虽然听到了,却不太懂诶。哎,怎么办,我跟爹爹说了要守好母后的。你说,母后不会真要给我们找个后爹吧?”
朱秀荣瞪了兄长一眼:“你胡说什么呢!”
“你方才不也担心这个嘛,”朱厚照转了转手里的袖炉,哈出一口白气,“我之前就遇见过他们站一起说话,当时就赶紧把母后支开了。我打听过了,这大半年,他还来过两三次呢。”
朱秀荣又伸着脖子偏头往母后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拉回视线,低声道:“他就是你说的云伯伯?”
“对啊,云家的家主,一手包揽云家大权。京城人都奇怪他生得天人之姿又家财雄厚,却一直未娶。你知道为什么嘛?”
“因为母后?”
“是啊,”朱厚照撇嘴道,“哼,不过他再好也没有爹爹好!”
“这是自然,爹爹最好啦,”朱秀荣见哥哥又开始愁眉苦脸,咧嘴笑道,“母后应该对他无意,没看母后对爹爹还是那么好嘛?”
“说起这个,”朱厚照叹息一声,“我真觉得母后心智有些错乱。你不知道,我前几日来看母后的时候,发现母后竟还给爹爹盖着锦被。我问起来,母后说眼下天寒地冻的,总觉得爹爹会冷,你说吓不吓人?”
“兴许只是因为……母后现在还不太能接受爹爹故去的事,”朱秀荣又想起爹爹驾崩时的场景,心里一阵难过,低下头道,“可能过阵子就好了。到时候再好好安葬爹爹。”
朱厚照叹道:“只能这样耐心等着了。母后的气色还越发不好,可每回诊脉都查不出什么,只说身子虚,好生奇怪。”
朱秀荣不想说这些伤感的事,岔题道:“哥哥说那云家家资甚丰,那他们家到底多有钱?”
“富甲天下啊你想想,据说他们家的钱几辈子都使不完。”朱厚照啧啧道。
朱秀荣朝兄长吐吐舌头,道:“瞧哥哥那一副财迷样,他富甲天下,哥哥可是富有四海。”
“那能一样嘛?天下的钱又不都是我的,他家的钱也不是我的。”
朱秀荣捂嘴笑笑,正想再打趣兄长几句,一偏头便惊得张了张嘴。
朱厚照还沉浸在这个话题
第一百九七章 有凤鸣岐山()
朱厚照和朱秀荣见母后在床前守了一夜,眼下又尽说胡话,都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中间几次苦劝母后去休息,母后都不肯,只是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爹爹的遗体,一脸的焦灼惶恐,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却始终没有等到。
母后这回昏迷十分凶险,原本便只剩下半条命,又因为迟迟不醒,已经四五天都未曾进食,眼下还这般执拗地坐着守了整整一宿,他们在一旁看着只能干着急,想想陈桷的话又不禁阵阵提心吊胆。
两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强行把母后拉回去休息,忽见母后像是蓦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转过头来,挣扎着起身,在众人惊愣的目光中跌跌撞撞扑过来,一把抓住他们的手臂,焦急问道:“你们爹爹胸前的那块玉是什么时候重新戴上去的?”
兄妹俩见母后身体摇晃站立不稳,赶忙一左一右扶住。随即又互望一眼,不知母后忽然问起这个作甚。
朱厚照回忆了一下,道:“我们来时,母后已经昏迷不醒,我坐在床边跟荣荣一起给母后喂药时,无意间瞧见母后手里一直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问那群下人,她们说她们也不清楚,只道当时给母后包扎受伤的那只手时就看见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她们也没敢去查看。儿子觉着母后手里的东西一定很要紧,就小心掰开看,发现是那块玉佩,儿子记得这是戴在爹爹身上的,所以当即便又重新给爹爹戴上了。母后问是什么时候……我们当时闻讯后便即刻赶来了,那会儿距离母后昏迷没有多久,约莫也就两三个时辰。”
“难道是因为没有及时放回去……”漪乔兀自喃喃着,面色越发惨白,双腿阵阵发软之下,身子便是一沉。
朱厚照和朱秀荣吓了一跳,要将母后扶起来,但母后似乎已经完全脱力,根本无法站起,几个婢女上前帮忙也拉不起来。
漪乔此刻只觉脑中嗡嗡作响,眼睛直直睁着却是空洞无神,没有焦距。耳旁传来众人惊慌失措的呼喊,在她听来却像是隔了好远好远。
如今她满脑子只盘绕着一件事:她失败了。
为什么他当初就可以成功召她回返,而她却失败了呢?
是因为她最后一次血祭时由于支撑不住而分神了?还是因为玉佩没有被及时放回去?
漪乔思来想去,认定不管怎样,都是因为自己没能坚持下来才功亏一篑,心底的自责潮水一般涌上,将她吞噬没顶。
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啊,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呢?
她不断诘问自己,每问一次就又崩溃一分。
她一直以来都以等待他归来作为自己唯一的精神支柱,支撑着她不被无边的煎熬和苦痛压垮。如今瞧见这样的结果,这唯一的支撑顷刻垮塌,她恍然觉得自己正迅速滑向地狱的深渊。
她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坚强如今彻底被绝望吞噬。
就如同紧绷到极致的一根弦终于断掉,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
漪乔忽而自失笑道:“我当初保不住他,现在连这最后的机会也没能把握住,我真是没用啊……那既然这样,”她突然支起身子,疯了一样连爬带滚地扑到窗前,双手紧扒住窗棂,望着外头已然明亮起来的天光,哑声嘶喊道,“那为什么还要让我来到这里!难道是为了折磨我!为了让我从云端跌入地狱!还是因为我就是张皇后,所以这就是我的命!那就干脆一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