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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平日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暴脾气,此刻心中哀恸难当,竟然伏地悲泣起来。
“此番召先生们来,其实主要是想交代一下太子的事……太子聪慧,但年纪尚幼,先生们定要对他多加规导辅弼,”祐樘见先生悲恸不能起,心里也是感伤。他压抑地嗟叹一声,拉着刘健道,“与先生们相交这么多年,先生们的能力和德行朕都信得过。太子仁孝聪明,但天性好动,望先生们对他多加督促。”
刘健饮泣道:“东宫天性睿智,又勤学知礼,陛下不必忧虑……陛下放心,臣等必定全力辅弼,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谢迁和李东阳也难抑悲伤,齐齐应声后,不禁伏地恸哭。
萧敬是最初跟着张敏一起庇护年幼的陛下的老人儿,从安乐堂一路跟到乾清宫。当年陛下喊他萧伴伴,后来也一直尊称他萧伴,情分是不逊于三位阁老的。
萧敬想想这风霜雨雪的三十载,一时间心头酸涩难当,一头栽在地上,泣不成声。
漪乔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眸微垂。
此时此刻,她想到了很多东西。
她想到当初好友琳雪和她讨论明孝宗时说的话,想到青霜道长那张画着半个圆的纸条,想到她当年血祭时看到的那个大限时间,想到汪机方才和她说的话。
她当时回到现代后,就知道他寿数不长,可她还是回来了。然后她开始拼命探询他的既定宿命,在机缘巧合下逐渐得知了更多。她曾经为了那个她不愿看到的答案惶惶不可终日,但她一方面又想,或许老天也是站在她这边的呢?不然为何要她走这一遭?
可是现在看来,他似乎正在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命定终局,而她的所有努力都是杯水车薪。
不能挽回么?
真的不能挽回么?
可她还不想认输啊。
漪乔抬起手腕,慢慢松开一直紧攥的手。
她的掌心上静静躺着一块温润通透的玉佩,在天光下愈显细腻柔润。
漪乔正兀自遐思间,忽闻暖阁内众人一片惊呼。她抬头望去,见祐樘榻前围上去一群人。顾不上许多,她一阵风似的飞跑过去,拨开人群。
她看到祐樘倒在榻上,似乎已经昏厥过去。
她咬了咬牙,上前扶起他,连声唤他,又使劲摇撼他几下,见他睫毛微动,她红着一双眼睛,在他耳旁咬牙切齿地道:“陛下要好好撑住了,我早先就和陛下说过的,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要是不想让照儿和荣荣变成孤儿,就给我撑着!你休想把孩子交托给我,我可不是你的顾命大臣!我告诉你,你到哪我都会跟着你,阳世阴间,碧落黄泉,至死不休!我们死生早有契阔,我生生世世都不会放手!”
她见他缓缓睁开眼眸,眼神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渊深。
漪乔略一犹豫,将手里的玉佩仔细戴在他胸前,尽量将神态放得自然,扯谎道:“我听说陛下之前佩戴的那块玉佩是趋吉避凶的宝贝,可惜遗失了,我后来就又寻了上好的玉料,命人仿照着重新雕琢了一枚。”
她将玉佩为他佩戴妥帖,转首吩咐内侍速将锦衣卫指挥使宣来。
她说话间听到他气促急喘,一回头就瞧见他神情痛苦地吐出一口血。
她心头一震,赶忙回头又命人去宣太医来。
她拿帕子给他擦拭嘴角血丝的时候,看着那刺目的血色,手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低头间见他衣襟上也溅落了一些血迹,但玉佩上居然干干净净,诧异了一下,却也顾不上深究。
“怎么会呕血呢,不是被我气得吧?那个……我刚才说话是有些重了,但也是想让你好起来,”她自言自语着,身体战栗着紧紧拥住他,在他耳旁柔声呢喃道,“没事的,那么多难关我们都过来了,这回肯定也没事的……如果我真的救不了你,那我就陪着你。我说过的,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我不会再食言了……”
第一百九一章 天道何迢迢()
众人呆呆看着皇后自冲进来后的一连串言语行止,都有些懵。
牟斌应召而来的时候,只觉东暖阁内的人神色都有些奇怪。他上前对皇后躬身行礼之际,迅速瞥眼间见陛下双目紧闭着躺在软榻上,衣襟上还带着斑斑血迹。
牟斌猜测陛下方才大约是吐血了,给皇后施礼的动作顿了顿,眉头蹙起。
陛下之前只是偶染风寒,纵然是后来病情加重,才不过三两日的光景,为何会到这步田地?
他跟随陛下多年,陛下身子虽然一直都不太好,但从前即使是病得再重,仔细调养一段时日就能慢慢好起来,可眼下这样小病变成大病又是作何说?陛下无大病又正当盛年,按说绝不该体衰至此。
他也开始怀疑真的有人想要谋害圣上了。但转念想想,又仍旧觉得不可能。
皇后将众人遣退,细细给陛下擦完汗,默了默,慢慢转过脸来,声音倦弱却郑重:“你立即去一趟碧云寺,看青霜道长在否。若在,就速来回禀;若不在,就派人守着,一旦道长现身,即刻知会我,不得有误。”
牟斌因着自家主上的缘故,隐隐知道碧云寺和青霜道士的神妙。此时见皇后这个时候让他寻那道士,心中了然的同时,也越加意识到眼下情况的严峻,不由道:“恕微臣多言,陛下如今难道已经病得连太医都治不下了么?”
片刻的缄默之后,传来一阵幽幽的嗟叹:“太医方才开了药,等药煎好了让陛下服下瞧瞧效果。我命你去寻青霜道长,是想询问他一些要紧的事情。或许……他能救陛下也不一定。”
牟斌又往榻上看了一眼,目露忧色,随即垂首恭敬道:“是,微臣这便去。”
漪乔微一点头,看着牟斌领命而去,又转首低眉,细细端量榻上闭目沉睡的人。
方才他的突然吐血让她吓了一跳,她当即便将守在外头的汪机叫进来诊查。汪机看后迟疑了一下,告诉她这恐怕是动血之症。她听不太懂也没工夫细问动血到底是什么,只焦急催促汪机开药。
现在回想起汪机当时的神色,她忽然觉得心里一冷。
是病情又加重了么?
漪乔呆怔了一下。
她垂眸抚着他的脸颊,依旧感到指尖传来的温度滚烫烙手。
他的整张面容都泛着一层潮红,额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慢慢抚过他精致的眉目,抚过他高挺的鼻梁,抚过他柔软细腻的嘴唇。他的面容泛红,但唇瓣却没多少血色,可又不是完全的苍白,而是透着些淡淡的山茶色。他的一双眼眸生得令人惊艳,此刻虽然阖着,但仍旧能看出眼形的漂亮。浓而黑的长睫投下轻浅的淡影,更添绝伦的精致。
他眼下虽恹恹憔悴,但这么瞧着居然透出一股病态美。
他的容颜似乎真的一如当年,只是眉宇间的气韵更加内敛成熟。
漪乔的脑海中浮现出他们初遇时的场景,忽然觉得彼时此刻时空交错重叠在了一起,好似一切又重回原点了一样。
他当初也是这样安静躺着,衣襟上带着新染的血迹。
可当初她一觉醒来就看到他坐在篝火对面朝她吟吟浅笑,这回她还能救得了他么?
漪乔再次低眉看向他,又是长久的出神。
其实除开多舛的命途和羸弱的身体,他真的是上天的宠儿,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如此。与他夫妻这么多年,她也没寻见他身上有什么缺点。
这个男人简直完美得不似红尘俗世中人。
漪乔凝神望他片刻,又兀自淡笑一下。
不对,还是有缺点的——他总时不常地挖坑让她往里跳。偏偏她很多时候跳进他挖的坑也不自知,都是事后琢磨的时候才发觉。
漪乔知道这称不上算计,只是他惯性使然下的行事风格。而她之所以不甚介意,是因为她知道他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考量,并且对她绝无恶意。
“我都帮你选好午膳的菜肴了,你却又睡过去了,”漪乔轻声呢喃着,“等会儿醒来喝了药,我喂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言讫,她缓缓俯身,垂眸在他唇角轻吻了吻。
未时正,牟斌风尘仆仆地赶来回话说,在碧云寺并未见到青霜道士,他派人留守在碧云寺的同时,又差人去张玄庆的神药观那里寻了,可仍旧没找到。
漪乔脱口道:“再找!多派些人去找。”
牟斌踟蹰了一下,问道:“敢问娘娘,那道士消失多年,娘娘确定他如今人在京师?”
漪乔缄默片刻,道:“我总觉着,道长一定会出现。他去年六月初四回来过一次,可是没呆多久又离开了。”
“去年六月初四?”牟斌思索着皱起眉头,“飘雪那日?”
“没错,”漪乔回想起去年她去碧云寺时,慧宁大师跟她说的话,“六月飞雪,诚非吉兆,道长当时感叹说怕是天公示警,遂未多留。”
牟斌道:“三伏暑天竟突然飘起了雪,确实不吉利,微臣如今都记得那日的怪象。可这道士是不是胆子太小了点?一场雪就把他吓跑了?”
漪乔脑中灵光乍现,眼前一亮,转眼看向牟斌:“你提醒我了。”
她忽然发现她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当时慧宁大师告诉她说,青霜道长回京后本想将灵玉之事和她说清楚,但见到六月飘雪的异象便又离去了。她那时只顾着失望了,忘记了深思。
道长在外云游十几年,为何偏偏在弘治十七年突然回来了呢?会不会是为了来和她说什么的?他留给她的提示其实已经算是比较详尽了,那么他还有什么要紧事要说呢?他为何就认为那场六月雪是天公示警?这是否也间接说明,他要告诉她的,是不可说的重大天机?
漪乔望了望祐樘胸前的那块玉佩,目露迷惘。
不是说若欲渡劫,唯得蓝璇么?难道还有什么未言尽的话?若真是如此,当初又为何不一起说清楚呢?
“娘娘,碧云寺方丈与青霜道士似乎很有交情,娘娘心有疑惑,何不将他召来询问一二?”牟斌见她一直出神不语,不禁道。
漪乔摇了摇头道:“没有用的,青霜道长既然如此慎重,那必定是谁都没告诉。你继续注意着碧云寺那头的动静,下去吧。”
牟斌应声,正要退下,又突然被她叫住。
“你在碧云寺没找见人,转回头就去神药观寻,你是否一早便知道张玄庆认识青霜道长?换句话说,陛下是否一早便知道此事?并且正因此事才选中张玄庆的?”漪乔盯着他,目光犀利,“都这个时候了,不要有所隐瞒。”
牟斌略作犹豫,答道:“主上的确是一早便知道张玄庆和道士青霜乃道友,至于是否因此才启用张玄庆的,属下就不太清楚了。”
“想来就是因青霜道长之故,”漪乔逐渐蹙起眉头,突然道,“陛下和青霜道长十分熟稔么?”
“算不上十分熟稔,只是认识。主上这么些年来也没见过那道士。”
漪乔思量片刻,挥手示意牟斌可以退下了。
去年的碧云寺之行后,她才得知张玄庆认识青霜,当时便猜测祐樘可能一早就知道这件事,此时算是确认了。
但这样又如何呢?她还是猜不到他当年招张玄庆来西苑做什么。
等到药煎好,漪乔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将他叫醒,好歹把药喂完,一转身就见他又要睡过去。她心疼他一天都没吃东西,伏在他耳畔跟他打商量。
“我让他们一直备着呢,现在命人传膳到这里,你挑着吃几口,好不好?”她轻声道。
他眼帘无力微张看向她,虚声道:“我如今真的吃不下去,乔儿也是一天没用膳,快去吃些东西吧。”
漪乔不依:“你这样子我怎么有心情吃,除非你和我一起吃。”
他勉力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听话。”
漪乔有些哭笑不得,眼下要哄也是她哄他才对,怎么又反过来了?
她还想再劝他几句,却听他又要水喝。她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但他又说身上烦热不已,要换成冷水。漪乔唤人取来些碎冰块,将水冰镇起来。
她转头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但他精神不支,没一会儿就又陷入了昏睡。
她正望着他出神,外间传来一阵喧哗,隐约间似乎夹杂着照儿和荣荣的声音。
漪乔起身出了东暖阁,看到外面乱成了一锅粥。
十几个内侍宫人跪在地上苦苦阻拦着太子和公主,一叠声劝道:“千岁爷和公主殿下还是先回吧,万岁正在歇息,皇后娘娘说任何人都不能来打搅……”
朱厚照一把揪起一个死死抱着他腿的内侍,提起来就甩出去老远,怒道:“混账东西!我和公主也算在内?让开!父皇出事了难道我们不能来看?谁再敢拦着……”
“照儿。”
朱厚照闻声抬头,这才看到门口立着的人,喊了一声“母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圈立时便红了。
朱秀荣也叫了一声“母后”,使劲挣开了阻拦她的几个宫人,小跑上前。
漪乔抱住女儿,示意那些内侍也不用拦着太子了。
朱厚照一得解放,几个箭步冲上来就要往东暖阁里闯,却被漪乔一把拉住。
“母后!为什么不让儿子去看爹爹!”朱厚照红着眼睛,几乎失控吼道。
漪乔下意识往暖阁里瞧了瞧,沉默了一下,道:“小声些,你爹爹正在休息。”
“什么休息!爹爹都选了顾命大臣交付后事了!要不是荣荣跑来清宁宫告诉我,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朱厚照心中悲恸,说着说着便再也忍不住,哑声哽咽起来,“我昨日来看爹爹的时候,明明还没那么糟啊……我听说爹爹把三位内阁大学士召来交付后事的时候,都傻了,这怎么可能……”
漪乔低头看看女儿,又转头看看儿子,缄口少顷,道:“可你们现在进去,也帮不了什么忙,只能是徒惹伤心。你们爹爹眼下虚弱得很,母后不想让他受什么刺激。”
“那爹爹如今到底怎么样了?”朱秀荣泪水涟涟地抬头道。
“是啊,爹爹现在如何了?”
漪乔嘴唇动了动,半晌才开口道:“太医还在尽力医治。”
朱厚照难以置信地道:“爹爹真的病危了?!”
他见母后不语,想着这是被自己说中了,当下又要往暖阁里冲。
漪乔拉住儿子,道:“不要冲动,仔细弄巧成拙。”
朱厚照一时悲痛气恼交加,双目赤红,大喊道:“难道爹爹病危,我这个做儿子的不能进去看看么!”
漪乔手指微微蜷了蜷,勉强保持镇静,但声音依旧控制不住地带着些颤抖:“先不要……先不要那么快下定论。”
“如果不是确实治不了,爹爹怎么会传召阁臣交托后事!爹爹是不是快要……”
“不要乱说,不一定。”
朱厚照一怔道:“母后说什么?”
漪乔闭了闭眼睛,望着天际那抹沁血的残阳,出神道:“再等等,再等等……”
其实她现在心里怕得厉害,之所以尚能自持,不过是因为手中有蓝璇。
她本质上虽然还是个唯物主义者,但她自己亲身体验过蓝璇的奇异,所以她对于那灵玉的超自然力量毫不怀疑。
虽说这看起来似乎有些荒谬,但她现在好像也只能寄希望于此。
然而,事情仿佛并没有往她希望的方向进展。
夜半时分,深宵阒然。白日里酷烈的暑气虽然略有消散,但空气中仍旧到处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