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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探上他的额头时,怔了怔,又有些不敢相信地轻轻将手搭上去,待到确定了之后,不禁喜形于色。
他的额头不似之前那般滚烫,已经开始出汗了。
她又伸手解开他的寝衣,发现他身上也是一片汗湿。
他之前恶寒发热得厉害,这样的大热天裹三层锦被都说冷,身上一点汗都不见,只是浑身滚烫又酸楚不已。如今终于见汗了。
但漪乔刚高兴完,又开始担心他捂出痱子。
她转头命宫人掌灯,将床上的厚被子都撤走,又拿柔软的帕子给他仔细擦了擦汗,正打算将衣襟给他拉回去,忽见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漪乔愣了一下,动作顿住——倒并非因为她扒他衣服被抓个现行,而是因为她觉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犀利锋锐,如有实质一般,仿似裹挟罡风的出鞘利刃,却又带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愤慨?愀怆?悲凉?她有些迷惘。她只觉看着这样的眼神,让她内心不安又惶恐。
他维持着醒来时仰躺的姿势,转眸看到正呆呆望着他的人,目光转柔,微笑着温声道:“怎么,扯我衣裳被撞个正着,吓傻了?”
漪乔回过神来,冲他撅了撅嘴,小声嘀咕道:“怎么会,反正也不是第一回扒你衣服了……”她若无其事地将他的寝衣理好,又为他盖上自己身上搭的薄毯子,瞧着妥帖了,才放心地握住他的手,关切地询问他现在觉得怎么样。
祐樘眸光流转间打量她一番,最后定定凝望着她满含忧色的双眸,眼眸幽微。
“我现在觉着好了一些,”他笑了笑,又转了话头,“你瞧你也是满头汗,待会儿去沐浴一番,再叫他们搬一箱冰块来,不然回头热出一身痱子的人便是你了。”
漪乔揩掉额头上的细汗,不以为意地笑道:“我不碍事,只要陛下没事,我怎样都好。”
他眸光微动,反握了握她的手,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今天初四了吧?”
“是啊,怎么了?”漪乔笑了一下,“陛下这几日睡的时候比醒的多,都记不清今夕何夕了?”
“明日就端午了,”他垂着眼眸,压抑地急咳了几声,嗓音低缓又嘶哑,“我明日陪着乔儿去西苑看龙舟吧?”
漪乔帮他顺了顺气,果断回绝道:“不要,我才没心情,一切都等陛下好了再说。”她说话间又探了探他的额头,欣慰道,“陈桷那方子看来也挺好的,不过我瞧着他似乎没什么自信,好像汪先生不在,他便不能拿主意一样,弄得我也忐忑不已,不知该不该等汪先生来了再开方子。”
“我睡前喝的是大青龙汤,对么?”
“嗯,陈桷跟一群太医商量了好半晌,定的是这个,”漪乔说着又忍不住笑看向他,“合着陛下连自己喝进去的是什么药都不太清楚,这可不大像陛下的性子啊!”
他的目光游离了一瞬,又淡笑道:“我都病成那样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是混沌间听到些只言片语而已。”他垂眸微笑,“你那么谨而慎之地端来的药,我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我的乔儿又不会害我。”
这话令漪乔受用得很,忍不住俯身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蹭了蹭。
他含笑捏了捏她的脸,又微微敛容,道:“没有记错的话,大青龙汤主治外寒未散而里热兼起……太医们可说了我的风寒为何加重?”
漪乔面上神色一滞,想了想,摇头道:“这个倒没有,我也没顾得上问。”她沮丧地低下头,“兴许是……兴许是我没照顾好你……哎呀,对了!”她一拍脑门,刚想说什么,又觉得有人在旁不妥,转头便将那个在旁伺候的宫人遣退了下去。
她回头看向他,紧握着他的手,不安道:“那个……之前你都昏昏沉沉的,我也没顾得上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说,会不会有人想害你?”
“乔儿此话怎讲?”
漪乔将两名太医诊脉失察以及自己的一些猜测大致与他说了说,末了告诉他,她已经让牟斌将那两个糊涂太医带走了,看能不能审出点什么来。
“大概是审不出什么来的。”
“陛下怎知?”
他按了按仍旧疼痛的头,缓了缓,轻声道:“乔儿先帮我倒杯水来。”
漪乔连忙应声,小心地扶他坐起身,然后趿上鞋子麻利地端了一杯水给他。看着他一点点喝完,又伸手接过,将茶杯放到了足踏边的小几上。
他忖度片刻,道:“要害死我的话,这法子又慢又容易暴露。何况锦衣卫和东厂都不是吃干饭的,不然乔儿以为他们每天都在忙什么呢?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是清楚的,他们要瞒也瞒不了多久。”
漪乔不确定道:“所以……真的是我想多了?”
“嗯,”他笑道,“差不多可以肯定。”
漪乔虽然一直被他纳于羽翼下庇护,大多数时候都不需要操什么心,但安逸的生活没有令她弛懈下来,心眼始终是存着的。他在病中,又是这个节骨眼上,她就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应当护好他,于是格外审慎戒备。所以在这件事上,容不得她不去多想。
祐樘见漪乔蹙眉不语,握了握她的手,笑道:“不要想这些了。这天底下最想让我死的人是巴图蒙克,可他的手还伸不了这么长,而且他还不至于蠢到用这种风险大又难成事的法子。”
“是我想多了自然最好,”漪乔想想早晨的情形依然有些后怕,抱着他依偎在他胸前,温存了一会儿,才想起事情还留了个尾巴,“那两名太医怎么处置?”
“革职。纵使没存大逆之心,这种人也用不得。乔儿既然特意交代了牟斌,那二人从诏狱出来起码得去半条命,回头还能给太医院其他医官提个醒。”
漪乔点点头。她感到心里又放下一件事,心神顿松。此刻将近黎明,正是一天里最凉爽的时候,她身上的汗也消下去大半,较之方才舒服了不少,睡意便泛了上来。
她拉他躺下,一滑身钻进她适才给他盖的薄毯里,习惯性地靠过去拥住他。阖上眼帘之前却又想起一桩事,迷迷糊糊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我觉得你醒来时的眼神有些吓人……”
他眸光微敛,拍了拍她的后背,温言似轻哄:“嗯,算是吧。天还没亮,乔儿再歇会儿。”
“你今天也不要去上朝……等好利索了再说,”漪乔困意愈浓,有些含混地道,“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说完,又下意识拽紧他一分。
他的目光透过纱帐望向案上的漏壶,手上拍抚的动作又轻又缓,柔声应道:“嗯,我今日不去……”
或许,其实再也去不了了。
他垂眸看向怀里的人,眼眸幽深似海。
五月初四,陛下未视朝。
五月初五,陛下未视朝,传旨因病免端午节宴。
朝参虽暂免,但内阁票拟好的奏疏还是照常往乾清宫送。而今日送来的奏疏里,最煞风景的兴许便是巡按御史禀报鞑靼犯独石的奏章。
漪乔又对身后的两人仔细交代了几句,这才领着进了东暖阁。
一入内,她就看到祐樘又靠在引枕上看奏疏。她面色当下一阴,紧走几步上前将梅花小几上垒着的一摞奏章搬起来放得远远的,转头板着脸道:“太医说了要静养的,陛下这几日就暂且不要劳心外廷之事了。”
跟在后面进来的朱厚照和朱秀荣惊讶地互看一眼——母后平日里虽然也因为担忧爹爹的身体或多或少地对爹爹加以约束劝阻,但态度从没有这样强硬过。他们没来由地觉着这里的氛围有些古怪。
兄妹俩规矩地上前给爹爹见了礼。两人之前来探望过几次,但爹爹每回都在休息,他们也不好打搅。昨日好容易听说爹爹似乎好了些,可母后说爹爹的状况仍旧不稳定,依然不允他们来。今日总算是借着端午节的由头得以前来看望,母后方才在外头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闹着爹爹。
爹爹不过是因为祈雨偶染风寒,为何却病得很重的样子?
朱厚照原是跳脱好动喜欢热闹的性子,来之前想着爹爹养病也养了好几日了,算起来大概也好得差不多了,本打算缠着母后和爹爹跟他们一起去插柳看龙舟,顺带瞧瞧御马监的跑马走解,但当他上前看到爹爹的状况时,兴奋劲儿一下子全被浇灭了。
才几日没见,爹爹便整个都消瘦了一圈,面色苍白,眉目间满是恹恹倦怠之色。此刻斜签着身体倚在引枕上,似乎连气力都不剩多少了,看起来异常虚弱。
朱厚照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酸楚,上前拉住爹爹,急问道:“爹爹这几日调养得不好么?为何气色这么差?”
朱秀荣瞧见自家爹爹时也是吃了一惊,转头拉了拉母后的衣袖,仰脸小声道:“母后,这是怎么回事?”
漪乔低头望着女儿,神情僵硬,不知怎么回答。
事实上,她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昨日凌晨他醒来时,她见他烧退下去了,也开始发汗了,以为这病就差不多算是快好了。谁想到他从昨日到今日一直都虚弱无力,她看着就暗暗揪心。
汪机私底下告诉她,陛下的寒邪已经驱得差不多了,但里热却有亢盛之势。所以这两日的药也都换成主攻清郁热的了。但汪机也叮嘱她要注意陛下的饮食起居,不可再操劳,否则可能再染外邪。
祐樘宽慰了儿子几句,转头见女儿诧异地看着低头不语的妻子,略顿了顿,招手示意女儿上前来。
他打量女儿一番,嘴角漾起一抹浅笑:“荣荣今年都十二了,想不想要个封号?”
众人都是一愣。
除了给早夭的公主追封,按照本朝惯例,只有在公主将行大婚时才会给封号,一般而言,礼部连册封封号的仪注都是和婚礼仪注一起进呈的。
“不是十二!十二是虚岁,”朱秀荣连忙辩驳,“母后算的都是周岁,荣荣也算周岁,荣荣今年才十一周岁,才不要出嫁!”
漪乔怔怔地站在一旁,眼眸里满是难以置信之色,嘴唇泛白。
她忽然觉得他这样子不像是要为女儿选驸马,倒像是……
“谁说要让荣荣嫁人的,”祐樘摸了摸女儿的头,“荣荣还不到年纪呢,还能再多陪你母后几年。”
“荣荣也要陪着爹爹呀!”朱秀荣立刻道。
祐樘的神情凝滞一下,微微笑了笑,道:“你母后总说女儿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爹爹说顺口了。”
“母后还总说爹爹和我都不是省油的灯呢,”朱厚照伸脑袋过来插话,扮了个鬼脸笑道,“我还问母后那我和爹爹到底谁比较省油……”他说笑间抬头见母后脸色不对,惊诧道,“母后?母后怎么了?”
漪乔一动不动地立着,缄口不语。
“爹爹待会儿下旨封你为太康公主,好不好?”祐樘淡笑着看向女儿道。
朱秀荣疑惑间左右看了看,总觉得有些古怪,遂问道:“爹爹为何突然要给我册封号?”
祐樘笑道:“爹爹想到这封号便觉得挺好的,想现在给你册封,将来也省得你出嫁前还要忙着册封之事,不好么?那些规矩也没必要死守着。只是具体册封仪注和流程……”
“不要说了!”漪乔抢上前按住他的手,定定望着他,“册封荣荣的事往后再说,陛下先歇着。”
朱厚照和朱秀荣兄妹俩又被母后的反应惊了一下。
祐樘抬眸看向她,道:“我命内阁拟一份旨便可,动动嘴皮子的事而已,不费神。”
漪乔眼望着他,嘴唇紧抿,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祐樘平静回视。
“爹爹,母后说的对,爹爹要多休息,”朱厚照勉强笑笑,站出来打破僵局,收拾了床边几本散落的奏章,“这几本,儿子帮爹爹放回去吧。”说着便要拿到方才搬走的那一摞奏章旁边。
“等一下,”祐樘转头看着他手里那几本奏章,稍抬了抬下巴,“你看看最上面那一本。”
朱厚照困惑了一下,又很快应声,依言翻来浏览。
“鞑子还有完没完了!”朱厚照“啪”地一声合上奏疏,神情愤愤地一把将奏章扔到案上,“过个端午也不安生!爹爹,你就应了我吧,我真的想去边关狠狠揍他们一顿啊!儿子一准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你不能去。”祐樘斩钉截铁地道。
“爹爹,我……”
“或者说,你现在不能去。将来等你翅膀硬了,或者等你坐上这个位子了,去与不去,你再自行决断。”
朱厚照一时语塞。
“爹爹让你看那奏疏,是想给你提个醒,不要因为日子过得太舒服就把鞑靼那边忘了。巴图蒙克现如今也长进了不少,你要对付他,也切忌意气用事,不要轻敌。”
朱厚照呼出一口气,沉吟片刻,点头道:“知道了,爹爹。等儿子筹划好,再去收拾他!”
“你们先各自回宫吧,”漪乔回身看着儿子和女儿,“让你们爹爹休息会儿。”
兄妹俩互相看看,见母后那架势,也知不能再逗留,又叮嘱爹爹安心养病,这才听话地行礼退下。
漪乔遣散了在旁侍立的宫人,转头敛容道:“陛下这是何意?”
“给荣荣提前册封而已。”
“那原因呢?我不信只是一时兴起,陛下才不会那么儿戏。”
祐樘往引枕上靠了靠,少顷,阖上眼道:“有些事不必去追究缘由。”
他这话似乎是答她,也似乎是自说自话。
漪乔见他一脸倦容,嘴巴张了张,想想自己大概也是多虑了,勉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安置他躺下午休。
她这几日心情都十分沉重。
她不知道所谓的劫数便是这回,还是有另外一出等着她。若说就是这回,她又有些无法相信。毕竟他之前的身体状况尚算不错,她从年初就开始强制性地给他安排请脉,又一刻不敢懈怠地操心他的衣食住行,从年初到现在,他都没怎么病过。
但事情好像是从祈雨开始出现变化的。
祈雨回来他就染了风寒,然后由风寒变成表寒里热,如今又开始向里热证转化,吃进去的药似乎只能延缓病情的发展。
但也可能并不是这回,因为如今只是弘治十八年的五月初。
漪乔现在根本不能去想这些,一想就头疼欲裂。
她心里坠着事情,睡觉便总是不踏实。以前因为他,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养成了半夜自动醒来回头看一眼的习惯,现在这习惯倒是被重新拾起。
虽然是仲夏夜,但宫里的蝉都被内侍们捉得七七八八了,侧耳听去,倒是一片阒然,透着些冬夜的凄清。
漪乔张开眼睛,觉得睡得浑身僵硬,但又害怕吵醒他,不敢弄出动静,只稍稍活动了一下身子,然后例行转头看过去。
她觉得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稳,连毯子都掀到了一边。
他的睡相确实一直都很好,半夜踢被子是从来没有的事。
漪乔撇撇嘴,暗道明早一定告诉他其实他也会踢被子,以后不要再自夸睡相好了。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动手把毯子重新给他盖回去。
然而她无意间触到他的面颊时,顿时心头一惊。
她顾不得给他盖毯子,赶忙又探了探他的额头。
触手滚烫。
她又赶忙摸了摸他的四肢,虽然隔着一层寝衣,但温度居然烫得烙手。
除了高热之外,他竟还出了一头汗。
漪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