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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漪乔怒瞪他一眼,随即又是一笑,“陛下玩文字游戏真是好样的,陛下一路到底给我留了多少陷阱?我怎么有一种被陛下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
“乔儿如此说便有些伤人心了,”祐樘凝望着她的眼眸愈加幽深,“我做事从来都自有分寸和道理,我们夫妻多年,这一点乔儿当最是清楚。”
“是啊,陛下从来都是最有理的那个,”漪乔嘴角挂着一抹讥诮的笑,压了压胸口的闷气,朝他扬唇一笑,“不是要回宫么?好啊,我就在这里等着,等这丹炉打开,仔细瞧瞧里面是什么稀世金丹,然后和陛下一道回去,反正我不急。”
祐樘眸光微闪:“乔儿还是不信我?”
漪乔挑眉:“说实话,确实不信。但要我相信也很简单,陛下把那丹炉打开让我瞧瞧。”
祐樘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乔儿为何如此执拗。”
“其实呢,我骨子里真的是个执拗的人,只是有些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深究罢了。但我一心坚持的事,定会执拗到底,”漪乔朝他微微倾身过去,目光灼灼,“比如,眼下这件。”
祐樘偏头看了看一旁的八卦炉,垂了垂眸,忽而转首迎视她:“若我不允呢?”
漪乔面上的神情滞了滞,继而毫不退让地逼视着他,唇角一勾:“若我执意不走呢?”
“乔儿不要挑衅。”
“挑衅?我不过是想确定一下我的夫君有没有犯浑自戕而已,”漪乔往前逼近一步,“我可明白地告诉陛下,那些所谓仙丹里全是重金属,还记得我当初醉酒时背的化合价口诀么?其中提到的就有不少是重金属元素。这些东西在体内积蓄到一定剂量便能使身体衰败,要人性命。那些丹药实则与□□无异,陛下若是妄图以此延年益寿,倒不如直接吞金来得实在些,如此一来说不得还能升仙呢,到时候百病不侵与天齐寿岂不是更好?”
祐樘几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微微苦笑:“我说过了,我没有服食丹药。乔儿的话我虽听不太懂,但想来与我方才所言道理是一致的。我在明知丹药害处的状况下,为何还要服食呢?乔儿真的多虑了。”
“打开丹炉就知道我是否多虑了。”
“我就这么不值得乔儿相信?乔儿不是说对我深信不疑的么?”
漪乔似是想到了什么,缓缓一笑道:“是啊,我确实说过,但那是分情况的,你不知道吧?有些事是不被囊括在内的。”
祐樘自然听出她是在报复他方才那些话,轻叹口气,截住话茬:“天色不早了,乔儿快回乾清宫吧。”
“陛下一定觉得我在无理取闹吧,”漪乔紧紧盯着他,眼神数变之后,最终沉淀下一抹黯然颓唐之色,“陛下不会理解我的心情的。”
她拼了命地想改变他的宿命,挖空心思地在绝望中寻找希望,没想到有一日会出这样的事。她确实不愿相信他会做出荒谬的事,但他连日来的异常和眼前的场景,都形成了同一个指向。若真的有隐情,为什么不愿意说出来?明明答应了要和她分享他的事,却又总是这样。她知道他瞒着她的事不止这一件,只是以前的她都不想追问,而眼下这件,她却不能再装糊涂。
祐樘看到她眸底流露出的愀然之色,瞬间感到心头一揪。但眼下却不是心疼的时候。他笼在衣袖里的手慢慢收紧。
“你也是挂心于我才会如此,本意是好的。只是你真的该回宫了,”他面色略略沉下,“我不想再说一遍。”
漪乔愣了一愣,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原本也不是来找他吵架的,只是来确定一下传闻的真假。待到看见广寒殿内的光景才心头火起,但她仍然顾及着他的颜面和感受,想听他的解释,可没料到他竟然继续让道童给丹炉烧火,她才忍不住开口。之后她虽然心中火气越来越旺,但为了不让自己做出过激之事,始终都做着忍耐。
他平日里对她一直都是柔声轻语的,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现下这样的他令她觉得有些陌生。
漪乔怔愣之后又自省一番,暗想或许还是自己的态度不太好惹得他心中不快了,虽然他也知道她的初衷是好的,但人总是有脾气的。
她深吸一口气。
只是,若她今日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心里还是梗着一根刺,终归是安心不了,这件事也别想搞清楚了。
对峙片刻后,漪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试着把语气放缓:“方才我情绪激动,言辞有些过激,陛下不要介意。我只是想要一个交代,又气愤于陛下之前的欺瞒,才会如此的。这满宫里,恐怕我是最后一个得知此事的吧?这滋味实在是不怎么好受。陛下说并未沉浸于修炼服食,但这又是斋醮又是烧炼的,让我如何相信?”
“这宫里头原本便多有崇道者,我本身也不例外。乔儿怀长哥儿之前,我还在内廷建了个祈圣嗣醮求子,乔儿也是知道的。我如今偏重于道教,很奇怪么?”
“那为何会突然如此崇信,”漪乔极快地接话,“并且,祈圣嗣醮多半是建给外人看的,当初因为没有子嗣,内外逼着你纳妃,你需要有所动作。我回来之后知道祈圣嗣醮的存在,曾经问过你,这些都是你当时亲口说的。”
自己五年前说的话她竟然清楚地记到了现在,对于此,祐樘感到心头一阵烫贴。他复又在心里叹息一声,掩藏起自己的情绪,神色不动道:“前几年忙于革故鼎新,如今朝堂已稳,国库逐渐充盈,大明国力也日益强盛,我总是可以抽出工夫做些以往顾不上的事。”
胡说!
漪乔心里这么想着,就顺口说了出来。她顿了顿,索性就继续说下去:“陛下这种走一步看百步的人怎会生出这样的懈怠之心?何况,陛下明知北边还有个贼心不死的巴图蒙克,一年到头又不断有地方闹灾……”
“并非懈怠,”他出声打断她的话,“谁说崇道就一定会怠政。”
“好,”漪乔点了一下头,“那陛下这图的是什么呢?延年益寿?祛病禳……”言至此,她忽而心里一动,生生愣住。
他自幼体弱多病,但或许是因着这身体的亏损是从娘胎里带的,幼年又在安乐堂吃尽了苦头,调养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根本上的起色,他的身体底子总是比一般人要差许多。他做太子时连着熬夜看一阵子的奏疏便会病一次,登基之后更是日理万机,重开午朝和日讲经筵,早起晚睡,不要命地连轴转,她光是想想他每天的日程都头疼,何况他这样坚持不懈地度过了八年。这么大的负荷,就是一个体壮如牛的健康人也吃不消,何况是他……
可他不能垮掉,大明正是蒸蒸日上之时,盛世之局刚刚形成,太子尚年幼,这个庞大的帝国不能没有他。
那么医术不能让他的身体好起来,就只好转投道术了。
很可能是这样。
漪乔心里一沉。
想到这里,她反而更担心他在服食丹药。万一病急乱投医了呢?
她一把抓住他宽大的衣袖,神色凝重地逼视着他:“把丹炉打开。”
“我方才便说了,不允。”他面色微沉,斩钉截铁地回绝。
漪乔和他僵持一阵,定定地看着他:“今日陛下说我恃宠而骄也罢,说我刁蛮任性也好,我定要弄个明白。”她话音未落便一下子松开他,迅速转身,几步奔到丹炉前,抬脚运足力道就要踢下去。
那道童吓得一下子跳起来,往后躲开好几步。
祐樘脚步瞬移,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她那一脚便踢了个空。但由于用力过猛,她那一下落空之后便失去重心往后倒,这一倒便倒进了早已准备好的怀抱里。
祐樘从背后稳稳地接住她,刚扶着她站稳,却不想她突然用空出来的一只手臂屈肘朝后猛地一击,他本能地迅速侧身躲开,却趁势牢牢抓住了她另一只手臂。
漪乔本想趁着他躲避的空当补上方才落空的一脚,却不曾想居然被他抓得更紧。她挣扎了好几下都无济于事,咬了咬唇,方才屈肘后击的手臂即刻变换招式,身体迅疾逆时针旋转,挥出一个弧度极大的摆拳朝他钳制住她的那只手臂击过去。她舍不得下重手,只想让他手上松一松放开她,故而下意识用了五分力,只努力将那一拳挥得极快。然而她再快却终究快不过他,他在她那一拳落下之前,就以电闪之速用另一只空闲的手臂握住了她的手腕。
几次过招下来,不过是一呼一吸间的事。
她上回便是用这一招从巴图蒙克手下逃脱的,这次却行不通了,还被对方完全钳制住了双手,简直得不偿失。漪乔心里很郁闷。
她如今已经和他面对面站着,两只手臂都被他牢牢掌控着,只是角度有些拧。祐樘换了个姿势钳制她,好让她舒服一些。他见她垂着头一脸郁卒的样子,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等她抬头看过来时,他便收敛起面上的神情,道:“之前就听你说你会一些功夫,一直不曾得见,今日才知原来真的学过几招。只是并无内力,并且招式古怪了些。”
“还有更古怪的,没使出来而已。”漪乔绷着脸瞥他一眼。
她和他如今这个姿势,其实正利于正面近身攻击。别的不说,只要她屈膝朝着他的要害处用力一顶……他再能忍痛也得松手。但奈何面前站着的是她心爱的夫君,要是巴图蒙克之流,她一定好好试试这招。
漪乔正垂眸胡思乱想之际,忽听他语声寡淡地在她头顶上方道:“那眼下闹完了?闹完了可以收手了。”
他平素和声笑言时让人如沐骀荡春风,但稍稍收敛神色放淡语气便能很自然的不怒而威,令人从心底里冒寒气。
他这么两句话,又是一盘冷水兜头浇下来。
她心里知道他们此刻想的问题或许是不同的,或许她自认已经做了让步的态度在他眼里还是显得无理取闹。但是此时此刻,说不委屈不难受是假的。
漪乔抬眼直直地看着他:“陛下当真认为我是在胡闹?”
祐樘眼眸愈发幽深,语气变得更冷:“朕方才已然明示,不想再下一次逐客令。朕的话就是圣旨,皇后一再违逆,是否不妥?”
漪乔微张着嘴望向他,面上的神情又凝滞了好一会儿。
祐樘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极力压制内心翻涌上来的涩意。
须臾的停顿之后,漪乔突然开口道:“陛下可以放开臣妾了,臣妾这就回去。”
她见他的手慢慢松开,干脆地抽回手臂,往后略退一步,朝着他规矩地屈膝行礼:“臣妾方才逾矩了,陛下赎罪。敢问陛下可还有何吩咐?若是没有,臣妾便先行回去了。”
祐樘深深凝望她一阵,少顷,才淡淡地道:“没有了。”
“臣妾告退。”漪乔又深行一礼,起身时忽然抬头看他一眼。她似乎在压抑着什么,盯了他半晌,才一言不发地转身拂袖离去。
祐樘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影在沉沉暮色里渐行渐远,直到完全隐没在山石殿宇间,才露出一抹意味难明的淡淡苦笑。
他又出神片刻才收回视线,回身对着那扇屏风出声道:“道长可以出来了。”
精致典雅的黑檀木折屏后传出一阵浅笑,旋即,一名长须道人从屏风后徐徐步出。
那道人身着一件紫色法衣,上以金丝银线织绣出郁罗箫台的琼山仙境,脚踏一双衬以云头纹样的云履,手里拿着个玉质的阴阳环,行动之间倒颇为落落洒脱。
“陛下果真料事如神,贫道一直以为这屏风只是个饰物。”道人笑道。
祐樘轻叹一声:“此事既然一时半会了结不了,那么皇后迟早会知晓,瞒不了太久的。朕后来思虑一番,想着不如让她找来瞧一瞧。”
正因如此,他才没有让西苑众人对他的行踪保密,她今日才能那么轻易地找到他。
“只是她来得有些不巧,正好在烧炼,让她误会个正着,”祐樘摇头叹笑,“不然此事就好办许多,张真人也不必去屏风后暂避了。”
那道人正是当初建祈圣嗣醮时,主持开坛做法的龙虎山上清宫神药观第四十七代天尊,张玄庆。
张玄庆望了望皇后离去的方向,微微摇头叹气:“贫道方才在屏风后也多少听了一些。陛下如今所做的一切归根到底不过出于爱妻护子之情,方才却要违心冷言相向,贫道身为出家人却也不免暗自慨叹。恕贫道直言,陛下为何不稍加解释?皇后想来也是玉雪聪明之人,定能明白陛下的苦心。”
“没有那样简单,这些事是环环相扣的。皇后一旦知道朕的初衷,定会联想起另一桩事,到时候她更会惶惑不安,那时才是真正不逼问到底不会善罢甘休。”
“那‘另一桩事’,可是那件机密之事?”
“正是,”祐樘目光幽暗,语声低沉,“我怕她知道了会承受不住。亦或者,如今尚不是让她知道的时候。”
“无量寿福——那块灵玉虽诡邪了些,但也算是成就了一桩千古奇缘,”张玄庆说着,将眼前的帝王略略打量一番,面上露出奇异的神色,“贫道每每观之,都深觉陛下根骨不凡。只是贫道道行尚浅,瞧不出所以然来,连陛下将来的运程都推演不出,实在是惭愧。”
祐樘笑道:“听道长的意思,朕前世倒好似有些来历。”
“这种事可不好说,”张玄庆略转了转手里的阴阳环,“陛下幼年遭逢千难万险都能平安度过,后遇储位大险还有泰山地震相助,逢性命之忧时又得后星所罩之人相救,此已非真龙天子之象所能比拟。”
祐樘眸光微转:“后星所罩?朕与皇后的缘分确实像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朕如今也说不清楚与皇后初遇到底是在何时了。”
张玄庆叹道:“若是真能寻到青霜道长,定要教他仔细瞧瞧,他道行高深,说不得真能瞧出什么玄机。贫道也许久未与他论道了。”
“师尊……师尊,”一旁扇火的小道童小心翼翼地唤了几声,见师尊看过来,便指了指滴漏,“师尊看,时辰是否差不多了?”
张玄庆瞧了瞧滴漏,暗暗一算,微一点头,闭目掐了个诀,睁眼道:“启炉。”
道童熄火的工夫,张玄庆目光在宽敞的大殿内梭巡一番,笑道:“皇后方才那几句话贫道甚为赞同——这广寒殿位处山巅,潇爽清虚似隔离人境,是个修仙的好去处。只是我龙虎山一脉向来不习外丹,只修内丹,所重者,精气神而已。可惜皇后不知晓这些,以为陛下真的在烧炼丹药。”
祐樘望了一眼殿外逐渐深浓的夜色,淡淡一笑:“兴许皇后冷静下来便会相信朕方才所言。”
“哦?那便再好不过,”张玄庆拈须而笑,复又有些担忧地看向即将开启的八卦炉,“若是此次不成,陛下当要如何?”
“自然是继续。”祐樘面容微微沉敛。
小道童从八卦炉里取出一个类似于丹鼎一样的容器,待到热度退下来,便捧到了自己师尊面前。
张玄庆打开来瞧了瞧,满意地点点头。继而转向祐樘,斟酌着道:“贫道即刻用这些做一枚法印,看能否查探到青霜道长的踪迹。另,再试着推演一下陛下的命格运程。只是贫道尚未觉行圆满,限于道行,恐不能成。”
“道长尽力一试便是,”祐樘看了一眼张玄庆面前那堆混杂在一起的金石和雷击木,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若有结果,差人通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