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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樘从她身上收回目光,转眸看了眼茶盏,忽然望着她慢悠悠笑道:“东坡曾有言,‘从来佳茗似佳人’,我如今却是觉着,改成‘从来佳人似佳茗’倒也不错。”
漪乔感到自己好像被调戏了,但她眼下有所图谋,便也权当做夸奖收下了,故意笑得没心没肺:“陛下谬赞了,不过我肯定不好喝。”
祐樘浅呷了一口茶汤道:“这苦丁茶初品苦涩,但却回味甘甜,茶味香浓,经久耐泡。”
漪乔眼睛一眯:“陛下是不是想夸我,越是处得久越觉内蕴深绵、回味无穷,且这种美好之感经久不灭、历久弥新?”
祐樘觑着她,笑得一脸温柔:“我只是在品评香茗而已。”
漪乔脸色一黑,暗自腹诽一番后,又笑得满面甜蜜:“陛下果然是爱茶之人。那什么,看在我给陛下添茶倒水的份上,我可不可以请教陛下一个问题?”
“这回又是哪里没看懂?”
“这回不是书上的问题,是……陛下可知京城中有什么有名的书院?”
祐樘一挑眉:“书院?”
漪乔点头:“嗯嗯,对。”
“乔儿问这个作甚?”
“我……想去淘书借书……”
“乔儿近来如此勤学好问,又尽看些佛学道法和怪力乱神,想成仙不成?”祐樘笑道。
“我哪能成仙,要成仙那也得是陛下这样的,”漪乔笑吟吟地盯着他,“陛下快回答我的问题。”
“书院里可都是男子,乔儿确定是去看书的?”
“不然还能干嘛?”
“勾搭小白脸。”
漪乔一愣,继而一脸坚决地道:“那些个寻常的小白脸怎能入得了我的眼,我有陛下这个小白脸就够了。”
“真不是去勾搭谁的?”
漪乔抬手握拳作发誓状,绷着小脸道:“我对陛下的心天地日月可鉴。”言毕,她绕到他侧面俯身搂住他的脖子,软声道:“哎呀,你就告诉我嘛……”
祐樘顺手将她带入怀中,垂眸道:“不许去。”
漪乔怔了怔:“为什么?”
“不成体统。”
漪乔抿唇笑道:“我还没去勾搭谁呢,陛下不会就开始吃醋了吧?”
祐樘一笑道:“乔儿还是乖乖留在宫里给我添茶的好。”
“就去一下下,”漪乔抱着他的腰窝在他胸前,“去完了立刻回来,好不好?”
“那乔儿打算如何入内?女扮男装不成?”
“哪能呢,就算能有假喉结还能堵上耳洞,我这身形也根本不像男子的啊,到时候就成不男不女了,”她抬头笑嘻嘻地看向他,“我进不去,可以让别人代劳嘛,你派几个人给我,我到时再安排。不过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我方才思忖一番,不答应不行啊。不然,万一乔儿报复我,天天在长哥儿面前说我的坏话,我这爹爹岂非真的变成大尾巴狼了。不过呢,”他捧着她的脸颊,“乔儿这般大费周章的,究竟是为何呢,嗯?”
“自然是增长见识和学识,不然回头陛下该嫌弃我了,”漪乔摇了摇他的手臂,“你快说京城里有没有什么有名的书院?”
“诸因使然,京城里的书院实则并不多,似模似样的便更少了。但,直隶于京师的德州府境内倒是有一处,名曰百泉书院,离京城不远。这书院原名太极书院,始建要追溯到宋代了,几起几落,后来先皇将之重建起来。百泉书院因建在百泉湖湖畔而得名,学风开明,积淀深厚,乔儿或可前往一试。”
漪乔一边在心里做着打算一边道:“那我明日去给太后和太皇太后请过安之后便启程吧?”
祐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说要出宫乔儿便如此急不可耐。”
“早去早回嘛。再说了,我也好久没出宫了。”
“上元节不是才出去过?”
漪乔嗔怒地瞪他一眼:“那也只是在皇城里转了转。况且,那都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好不好?”
祐樘幽幽一叹:“罢了罢了,我即刻就给乔儿准备人手,明日以归宁省亲的名义,安排乔儿出宫。早些动身,想来能在明日夜禁前赶回来。乔儿这么一走,就只剩下我们爷儿俩了,好生凄惨。”
漪乔忍不住笑道:“瞧你说的,好似我抛夫弃子了一样。好了,我一定速战速决,明晚还要赶着给陛下添茶呢。”
祐樘轻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眸底却是渐渐积蓄起一片思考之色。
翌日一早,祐樘在上早朝前又做了一番安排。待到他下早朝回来,漪乔已然启程。
他望着眼前的乾清宫大殿,眸光幽邃,面上一派若有所思。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闻身旁有人轻唤他。
祐樘转首,便见沈琼莲微微躬身,神情落落地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一百五七章 再生一个好()
初夏已至,宫后苑里万木葱笼,芳菲斗艳,古柏藤萝生机勃发,苍翠锦绣交织映目,轻轻一嗅,即刻便有温黁清新的花草馨香涌入肺腑,令人心境舒悦,上下通泰。
只是,沈琼莲此时却是完全舒悦不起来。
她今日听闻皇后出宫省亲,仔细思量了一番,决定将早已在胸中勾画好的事付诸于行。为心中负累压迫太久,她已经越发不堪重负,早些解脱了也好。只是眼下,她心中仍是不免忐忑。
“沈学士想说什么,直言便是。”祐樘停下步子,转头看向她。
沈琼莲沉了沉气,朝着他深深一礼:“陛下请恕臣无状。”
祐樘微微颔首:“但说无妨。”
“臣前几日重温《张子野诗集》,看到一句词,慨叹不已,”沈琼莲顿了一下,“‘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臣想,这或许正是臣如今的写照。”
“子野词工巧深凝,意蕴恬淡,时见佳句,尤以描摹物影句最为称绝,余暇时览之倒也别有情致,”祐樘浅笑一下,“若朕没记错的话,张子野也是浙江湖州府乌程县人,和沈学士是同乡。江浙山灵水秀,人杰地灵,是个好地方。沈学士离乡数载,眼下归期在即,想来若是回归故里,纵有千千结,也可化为无形。”
沈琼莲微微一愣。她方才提到的那句,是北宋词人张先《千秋岁》里的名句,陛下断不能不知晓。这句前面两句便是“天不老,情难绝”,表意更为直白。她特意奏请陛下借一步说话,又口出此句,个中意味已算明晰,陛下却是作此回应……
沈琼莲突然感到心底一片冰冷,手足也跟着发凉。虽然这是她一早便料想到的,但料想归料想,真正面对时,便另说了。
沈琼莲缄默的工夫,祐樘继续道:“想来由于深居宫中多年,朕瞧着沈学士的性子似乎和当初有些不同。若是少了宫中的牵绊和束缚,应当能恢复如初。”
沈琼莲从自己的思绪里抽脱出来,神情凝滞一下,微微苦笑:“陛下说的是。”
祐樘眸光流转间端量她了一番,微微一笑道:“朕一直都分外欣赏沈学士的学识和胆略,还有这一身的傲骨。讲一句肺腑之言,莫说你一个女子,便是饱读诗书的士子,能及得上的怕也不多。沈学士若生为男儿身,便能步科举入仕,他日定可成就一番功名。朝中直臣有的是,能臣也不在少数,独具远见卓识的却是不多,而融汇以上诸般的,可说只有那几位朕平日里所倚重的股肱之臣。朕向来不喜陈词滥调,朕希望看到的,是振聋发聩的独到见解。沈学士家学渊源,满腹锦绣,又生得一身傲骨,委实难得。若就此离宫,是有些可惜。然而,身为女子,总是脱不了嫁人生子,耗在这深宫之中,终归是虚度韶华。朕虽心怀惜才之意,却也不能误人终身。”
沈琼莲始终垂眸默听,满面沉思。见陛下收声,她忽然开口道;“臣斗胆,可否问陛下一事?”
见得了陛下的准许,她略一思忖,道:“陛下认为,男女之间,激赏可否变为爱慕?”
“或可或不可。”
“陛下此话怎讲?”
“激赏与爱慕原本便不同。或许激赏之后更易生出爱慕,但却要看赏识的是哪些面。譬如说,正契合了心底里对伴侣的构想,这才能更向爱慕靠近些,否则便只是纯粹的激赏。至于爱慕,朕从来不信所谓一见钟情。一见或许可激起些微心动,但深厚的恋慕之情,却绝非朝夕间便能生就的。”
沈琼莲垂首不语。
“朕记得乔儿和朕说过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祐樘似是忆起了往事,眸光变得甚为温软柔和,“契合了心中所想尚不够,能否恋上一个人,还要看能否在朝夕相伴中,走入对方心里。若能共历生死、相濡以沫,则此情益坚,彼时,言至死不渝亦不为过。”
祐樘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莞尔道:“朕方才那话实则未说完。激赏能否变为爱慕,还是要分人的。若是心中已有挚爱,便断难对旁人再生出别样的情愫。”
沈琼莲呼出一口浊气,面上神色复杂难言。
“自然,那些天性多情的风流之士兴许是例外。但朕是不被囊括在这例外里的,”祐樘说话间微微敛容,一双漂亮的眸子瞬间沉暗,“朕本就非多情之人,或许有时,更是无情冷情。朕此生只求一心一意,别无他念。朕与皇后的这份笃厚深情,不必为外人道。那些背地里说朕独宠中宫是缘于中宫跋扈善妒的,朕只能说他们实在蠢不可及。朕身为天子,御临四海,不愿之事,无人可迫。”
沈琼莲逐渐平静下来,淡笑道:“陛下对皇后娘娘和后族的厚泽,天下人都瞧得见。那些人怕是没见识过如此帝宠,难以置信之下便将罪责推给了女子。臣在宫里这几年,也算是伴随中宫时日匪浅,臣能瞧得出,皇后娘娘平易贤良,端庄沉稳,是个真性情的女子。”
此刻,她纷乱扰杂的心绪慢慢沉淀下来。此番话并非附和奉承之语,而是她的真心话。她对皇后并无成见,心底里也认为她确配这国母之位。
这对至尊的帝后是怎样的伉俪情深,她看得很是清楚。她从来不认为陛下对她有意,但她知道陛下是十分赏识她的。柳典宾说陛下待她不同,她只能苦笑。外人或许看不出,但她自己心里知道,那不过是出于帝王的爱才惜才之心。而她唯一寄希望的,正是这份欣赏。
上元那晚,柳典宾走后,她沉思良久,倒是想通了一些事。
既然怎样都走不通,倒不如选个最简单的法子,那便是她一早就在踟蹰的,和陛下言明。
当然,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在其中。
她和陛下在不少地方都甚为相投,再趁着皇后不在的当口,陛下心底里但凡有丁点的松动,面对如此坦诚表明心意的她,必然有所表示。但如若真是半分希望没有,陛下的态度也正好令她死心。既然一直放不下,干脆地来个了断也痛快。
陛下方才说得对,她确实越发不像当初的自己了。这般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哪里还有当初洒脱恣肆的样子?沈琼莲暗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想起陛下对她方才提问的回答,她在心里苦笑连连。终归是她看得不通透。亦或者,是她骨子里的倨傲让她总存着一丝执念,才令她非要撞了南墙才死心。毕竟,明知道流水无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两个人的缱绻相守背后,或许是另一个人的黯然神伤。
你钟情的人对你无意,而你根本无法改变。这恐怕是天下间最教人绝望无力的锥心事。
祐樘瞧着沈琼莲面上的变化,了然一笑。
他自然晓得沈琼莲这“借一步说话”要说的是什么。即使她不来找他,他也要寻个时机问问她关于归乡之事,他也好早做应对。
这沈姑娘行事审慎得很,之前一直将心思仔细藏着,他自己本身便忙得紧又对她无意,不会花工夫去揣度她的心思。及至后来开始显露,她已然离服劳期满不远了。沈琼莲是聪明人,没有为此耍什么手段,一直安分做事,他又抱着些惜才之心,思量之下,便没有采取任何举措,只等她自己到时出宫,这样大家都省事。倘若她不愿出宫,他再行应对。
只是,这沈琼莲纵然胆子再大,却到底不是乔儿,方才说出那词句怕已是她坦明心意的极限。她留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他便也没有完全挑破。
瞧着她眼下的神情,祐樘知道她已然想通了一些事,笑道:“汉有班昭、卓文君、蔡文姬,唐有薛涛、鱼玄机,宋有李清照、朱淑真,历代才女皆是巾帼不让须眉。沈学士若潜心文墨,未尝不能与她们比肩。于我大明,亦是幸事一桩。”
沈琼莲回神,压抑地叹息一声,笑道:“臣是万万不能与这些奇女子相提并论的。臣只慨叹,有大才者多半命途多舛,观文姬,观易安,皆是如此。鱼玄机也是凄凉收场,虽才名稍逊,却是道出了一句千古至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自古女子皆劣势,一生荣辱苦乐系于夫郎身。文君与相如原为佳配,但相如腾达后便生断恩之心,文君一首《怨郎诗》字字泣血。纵使易安得遇明诚,也终究逃不过一句造化弄人。朱淑真更是所嫁非人,一生悲苦,怕是到死都不能瞑目。宫中几载,也算是见了世面,不枉此生了。”
言下之意,已是明了。
祐樘浅笑一下,暗道这女子如今倒颇有些初见时豁达洒脱的影子,也不枉他这一番循循导之。
似是撤走了心中的一大块磈磊,沈琼莲眼下反觉轻松不少。她拜送陛下之后,眼望着他翻飞的衣角在一片锦绣葳蕤间消失,目光逐渐变得悠远。
陛下似乎是有意引着她想通一些事理。
身为女子,她不得不艳羡当今皇后,到底何其幸哉才能得嫁如此专心一意的夫君,莫说原应坐拥佳丽三千的天子,便是寻常百姓家,能做至如此也足令人称叹。
她忽然想起元稹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些事情,终究只能葬在心底。
“命里无时莫强求。”沈琼莲深吸一口气,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轻声呢喃道。
廊前檐下日影愈短,不知不觉间便已到了巳时正。
对于漪乔来说,确实是不知不觉。
她昨晚为了筹备今日这一行熬到很晚,今晨又起了个大早,一坐上马车就开始犯困。想着反正过阵子才能到,交代了随行的锦衣卫到地方了记得叫醒她,漪乔便简单收拾了一下,躺在宽敞的马车里补眠。
这马车不仅甚为宽敞,减震效果也极好,几乎感受不到颠簸,她这一路都睡得十分安舒。
百泉其实是一处泉群,因泉出无数故名“百泉”。此间的泉水格外清洌,整个泉群数泉齐涌,喷珠吐玉,声势浩大。两旁古树葱郁,绿草茵茵,连天翠色中,精巧的凉亭星罗棋布。百泉湖正由百泉汇流而成。
百泉湖宛若一块巨大的磨镜,万顷碧波中倒映出无边的天光云影。百泉书院便坐落于古雅秀丽的百泉湖湖畔。碧瓦飞檐的水榭交错延伸,水中的通路上,着深色冠服的士子三两谈笑徐行,水榭凉亭中也随处可见捧卷吟诵的学子。
漪乔望着眼前的景象,暗叹这书院选址选得甚好,又觉这清明爽洁的空气里都渗着书香。
她昨晚听祐樘和她讲了一些书院的事,知道古代书院都讲究借山水之灵,大多建在深山或水滨,图的就是个清静,更益于学子们一心专读圣贤书,安心做学问。只这百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