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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乔趴在他肩头,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她此刻的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汹汹然仿似决堤的洪水,不一会儿就把他肩头织绣的团龙纹样哭得洇湿了一大片。
祐樘眸光微动,伸臂回抱住她,轻轻地为她拍抚后背,哄孩子一样柔声安抚她。
感受到她害怕似的轻颤,他眸底涌起一抹复杂之色,手上的动作越加温柔。
未几,他含着些许笑意的声音响起:“做噩梦了?嗯?”
漪乔这边哭得下大雨一样,根本说不了话,只呜咽着点了点头,随即又收了收手臂。
她从昨晚开始便觉压抑得很,想大哭一场而不得。眼下被这惨绝人寰的梦境一刺激,便再也止不住地想痛快哭一场。
祐樘见她此刻竟是一身的蛮力,狠狠抱着他半分不肯松,好笑地道:“乔儿是不是将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我又跑不了,况且……”他拖长了声音,俯首在她耳旁低声笑道:“一旁还有人呢,矜持点。”
漪乔睁开泪水涟涟的眼睛,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宫人内侍和太医院的医官们都在。众人都把头低得不能再低,木桩一样杵在那里,一点声都不敢发。
纵使她脸皮再厚,此时也不由窘迫了一下。
她羞窘之下又赶忙鸵鸟一样趴回他肩头,抽噎几下之后,哑着嗓子低声道:“怎么站了满殿的人……”
“你未醒来,他们自然要侍应着。何况,我怎知乔儿一醒来就饿虎扑食一样拥住我不放,”他顺了顺她的发丝,抿唇一笑,“乔儿果然是属虎的。”
漪乔撅了撅嘴,作势要打他,然而这一动之下才豁然发现她的左手已经被仔细包扎了一番。
她面露讶异之色,随即想到可能是她昏睡期间被他看到了她手上的伤。
她正看着自己的手愣神,就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响在耳畔:“都说一孕傻三年,乔儿莫不是生了长哥儿后人也跟着变傻了,伤成那样也不好好包扎一下。”他见她偏过头不理他,于是笑着凑近她继续道:“手是为我伤的?嗯?”
她垂着眼眸不看他,半晌才低声道:“你少自恋……才不是。”
“唔,原本我还不确定,如今听乔儿这般说,想来确实被我猜中了,”他微微一笑,捧起她的手默然良久,才重新开口,“乔儿方才梦见什么了?”
漪乔压下纷乱的思绪,反手握住他的手,半真半假地道:“梦见你不理我了,头也不回地抛下我和孩子去了很远的地方。”
祐樘面上神情一滞,继而含笑拍了拍她的脸颊:“梦都是反的,我怎么舍得抛下你们——来,先把泪擦干净,瞧瞧你,都哭成花猫脸了……待会儿啊我就把长哥儿抱来,一起来看你的笑话……”他从一名宫女手中接过一条丝帕,仔细地为她拭掉脸上的泪迹。
漪乔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缄默不语,只认真凝望着他。少顷,她忽然想起她昏睡前他们好像还在闹不愉快,不由试探着道:“你……不生气了?”
他眸光流转,笑道:“生什么气?我生过气?”
漪乔一愣,随即意识到他可能猜到了什么,故而眼下才什么都没有追问。
难道他都看出来了?
“不过呢,方才乔儿有一处说得可不好,”他伸手揽过她,耳语道,“怎会是‘孩子’,不应当是‘孩子们’么?”
漪乔怔忡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不由脸红道:“你……”
“煎药之外,我还命人去炖了一些补品,太医说乔儿元气耗损,身子虚,”他忽而凑近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咬耳朵道,“好好养,养好了才能……接着生。”
漪乔嘴角抽了抽,心道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又开始提起生孩子的事情了?合着反正受罪的不是他……
生孩子的事不着急,也急不来,她比较想知道弘治十八年的五月都发生了点什么。或许,她明年的八月十五再去试试,看能不能看到具体日期和缘由?
但那异世血却是要供者心甘情愿献出才有用,下一次那张家女儿还会不会乖乖和她合作就不好说了……毕竟她永远想不到张家人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来,她是真真切切从这一家人身上看到了什么叫不知餍足。
张峦死后,金氏就总有事没事往宫里跑,隔三差五地怂恿漪乔问陛下要赏赐,弄得漪乔不胜其烦。但她一显露出不耐之色,金氏就开始和她哭,说什么张峦就这么去了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的原本便凄楚可怜,自然要她这个做皇后的多帮衬着点。
按说张家并非穷苦人家,起码也是个乡绅水平,还是书香门第,金氏却这样目光短浅贪得无厌,活脱脱一个粗鄙的乡下妇人。张峦也是个急功近利、嫌贫爱富的,鹤龄和延龄这两年又越发不成器,不学无术不说,还沾染了一身的纨绔习气,也不知张峦之前是怎么管教他们的。
漪乔光是想想这一家子就倍感头痛。
金氏每次来要东西时,她都捡着祐樘平日里送她的珠玉首饰给她一些,然后下次金氏再来时,必定戴着几件她给的首饰招摇一番。张家如今是炙手可热的外戚,根本不缺钱,金氏不过是想多蹭一些东西,顺便拿着宫里的首饰出去显摆一下,显示一下她这个皇帝丈母娘多受待见。
对于金氏的这些行径,漪乔感到很是哭笑不得,心道祐樘摊上这样的丈母娘也是够倒霉的。但是她转念一想,他真正的丈母娘其实并不在这里。祐樘对金氏只是尽到做姑爷的礼数,如果他见到他真正的丈母娘,又会怎样呢?漪乔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想想觉得甚是有趣、
她原本以为金氏只是贪点小财,却不想她的手伸得越来越长。
弘治五年十二月,一如既往的多是多非。
月初就不消停,前面荆王朱见潚因为作恶多端刚犯了众怒被一群皇亲和文武大臣联名弹劾,后面鞑靼就来侵扰兰州。漪乔不得不感慨,巴图蒙克真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为了篡国大业,也是够拼的。不过这次和上回的陈兵大同相比,只是小打小闹,八成是冬天到了没了牧草,于是来大明这里打秋风了。
祐樘从初一开始就没闲过,漪乔打趣他说都忙成这样了还催着她继续生,这次生不出来可怪不得她了。没想到他从奏疏堆里抬起头看她一眼,悠悠闲闲来了一句“今年太忙,明年再生,乔儿莫急”,雷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谁着急了,简直颠倒黑白!
这日,祐樘上午朝后,金氏又来找她。
漪乔原本以为她又是来要珠宝首饰的,但是听完了她的来意之后,却是惊得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娘这次真是大手笔啊!”她凉凉一笑道。
金氏把眼睛一斜:“别总用那种腔调和为娘说话,我可是你娘!”
“我在想,若我当初嫁给了我那未婚夫孙伯坚,张家现如今是不是都要喝西北风去?”
“嘘!小声点,”金氏又瞧了瞧左右无人的东暖阁,“虽说此处只咱们娘俩,可你说话也仔细着点。”
漪乔挑眉道:“陛下知道我之前有个未婚夫。”
“那也不能提!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金氏脸色一阴,“都怨你爹!当初一时犯浑,跟孙家定的什么娃娃亲,后来听说了云家老夫人要遴选孙媳的事,悔得肠子都青了,却又好面子,不愿上门退亲,还好我给他出主意让他塞银子给孙伯坚劝他装病,这下婚事才算是吹了。你爹当下便带着咱们一家老小来了京城……”
漪乔勾唇一笑:“后悔了?觉得我能卖个更好的价钱?”
金氏瞪她一眼:“闺女这叫什么话,爹娘不过是想给你找个更好的夫家!你这样的美人胚子,配那个穷书生不是糟蹋了?只是没想到,你也没能嫁入云家。还好,老天保佑啊,咱们后来攀上了更高的……”
“所以就挖空心思地来陛下这里揩油水?”
“哎,谁不知道陛下宠你宠得跟什么似的。不过要几个官而已,你……”
“要几个官,而已?娘怎么不让陛下连着府里养的狗也一起封了得了?”
金氏怒道:“闺女怎么说话呢!那些怎么说也和咱们家沾亲带故啊!你看,那张嶙是你爹的义兄,张岳是你爹从弟,张伦是你爹从侄,张纯是你爹养子,张恪是你爹义侄,尤其是那张麒!他的发妻可是我嫡亲的妹妹,你亲姨母呢!我跟你说啊……”
漪乔只觉“嗡”地一声耳鸣,瞬间头大如斗。
丧心病狂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金氏了!……
她气得都想发笑:“娘回头是不是也打算帮孙伯坚要个官?”
“诶,你还别说,前阵子那孙家小子还真的来找上门来,想来和咱们家套近乎,谋个一官半职,还说让你一定顾念旧情……”
漪乔眼角一抽。
前未婚夫来找自己的前未婚妻,想凭借着和前未婚妻的婚约交情,让前未婚妻的夫君给自己媳妇的前未婚夫赏个官职……这群人是疯了么?
“哎呀,孙伯坚那个不急,毕竟也不是咱家亲戚。慢慢来,先封了这一批,然后再……”
“你以为封官赐职跟过家家似的?”
“陛下那可是天子,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啊……”
漪乔“嚯”地一下站起来,忍无可忍地愤然吼道:“愚不可及!”
金氏见她转身就要走,当下就急了,一把拉住她道:“哎哎!闺女闺女,我可是在这些人面前夸了海口了,事情若不成,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搁啊!你可不能不管娘啊……”
漪乔冷着脸甩开她,但也不知是她力气确实过大了还是金氏故意的,她这一下居然将她直接推到了地上。
金氏就势坐到地上就开始呜呜地哭,竟颇有撒泼之势。
真是极品啊……
漪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疯了么!这里可是乾清宫,你当是市井大街?先起来说话。”她压了压火气,伸手去搀金氏。
谁知金氏竟然赖着不起,一边哭一边道:“你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就不想搭理咱们一家老小了……你爹又走了,剩下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哎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漪乔竭力克制着叫人把她拖出去的冲动,压着脾气道:“娘为何如此不知餍足?陛下对张家还不够好么!爹病故之后,陛下即刻给他加赠太保且追封昌国公,又赐葬翠微山,划出茔地三千亩!一位亲王的茔地也不过五十亩的规制啊,爹一人便堪比六十位亲王!陛下可谓是给足了张家脸面,娘难道都不感念在心么!”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的,当时就惊呆了,暗道这是要把整个山头都包下来啊!
张峦坟茔的选址事宜也是由礼部右侍郎倪岳和钦天监监正李华等人负责的,这可是当年给朱见深择茂陵的那帮人。老丈人和亲爹一个待遇,规格不可谓不高。
金氏止了哭泣,扭头看向漪乔:“那娘说的事,你到底办是不办?”
漪乔感到自己的好脾气要被磨光了,她正要强行将金氏拽起来,却突然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这是怎么了,这么大动静?”
第一百五六章 你想勾搭谁()
漪乔顿觉一阵尴尬,按了按眉心,转身朝着来人福身行礼。
地上坐着的金氏登时吓得脸色一变,也顾不得抹眼泪了,忙不迭地爬起来,慌慌张张地对着来人见礼。
金氏此刻才晓得丢人,低着头缩着脖子一副不敢见人的样子。随即又想到自己好歹也是丈母娘,这才胆气稍壮,微微抬起头,讪讪地笑了一下。
漪乔瞧着这诡异的气氛,硬着头皮笑道:“那个……母亲和臣妾方才说到了父亲,母亲悲恸不已,一时没站稳,就跌坐到了地上……”
她这样说,一来是为了打圆场,二来自然也是要堵上金氏的嘴。
祐樘扶起漪乔,又示意金氏平身,笑道:“原来如此,朕方才隐隐听到哭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请。”
金氏一脸憋闷之色,却又不好反驳漪乔的话,只得尴尬地笑笑。
“陛下刚下午朝,要不先去歇息片刻,过会儿就该传膳了。”漪乔一边暗暗冲祐樘使眼色,一边笑道、
“嗯,也好,”祐樘看她一眼,淡淡一笑,“想来乔儿和岳母也有些体己话要说,那朕便不打扰了。”
漪乔连连点头,正要送他出去,忽听金氏有些焦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陛下且留步!”
祐樘的脚步顿住,转首看向金氏:“岳母有何事?”
金氏似乎一下子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嗫嚅半晌,赔笑道:“呃……就是想问问,妾可否留下来一起用膳?”
漪乔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祐樘却是笑着颔首道:“这个自然可以。”
金氏连忙笑道:“多谢陛下。”
漪乔微微蹙眉,不解地看向祐樘,却只见他朝她微微一笑,随即转向金氏道:“稍待片刻便要传膳了,岳母请随朕和乔儿来。”
漪乔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只能被他拉着出了东暖阁。
这也并非年节里的家宴,原本金氏是要和帝后分殿用膳的,但她一路上都殷勤地贴着漪乔,做母女情深状,到了正殿还挽着她的手不放,漪乔也不好强行把她赶到偏殿去。祐樘看到她暗中投来一个惨兮兮的眼神,不禁哑然而笑,发话留金氏在正殿用膳,算是解了她的围。
少顷,尚食女官躬身入殿后,御膳便一道道地呈了进来。
每一味都用精致的红木浮雕食盒盖仔细掩着,并以黄绢覆其上,插小曲柄黄伞一把。为防鸟雀污食,还在旁坠小金铃数十。于是内侍们恭敬顶之,依次鱼贯而入,金铃便轻轻摇曳相击,发出阵阵叮当脆响。
内侍们一一趋步上前,在帝后面前跪下,将菜肴置于桌上后,先用领巾掩住口鼻,这才把金铃黄绢等物撤掉,小心地将御膳摆好。接着,尚食女官一一试食确认御膳无虞之后,才指令尚食局的司膳和女史们着手布菜。
金氏虽说进宫次数也不少了,但是真正和帝后一同用膳的次数却是寥寥无几,眼前这样讲究的奢侈场面着实把她看呆了。
漪乔注意到金氏的目光总在内侍手里那一串串金铃和桌上的金器上打转,嘴角不由抽了抽。
她贪财贪成这样,也当真不负她这姓氏了。
用膳期间,殿内只闻极细微的碗筷轻击声,漪乔和祐樘始终动作文雅的用膳,只偶尔交换几个眼神,并不出声。
这样的境况让金氏暗暗发急,她可没忘记她这次进宫的目的。
她心里忖着,用完膳后她这皇帝女婿就该忙政事去了,自家闺女又不答应向陛下要官,方才还为此和她翻了脸,若是眼下不说,她这回可就要白跑一趟了……
金氏心里揣着事,倒有些食不知味。憋了半晌,她终是把心一横,挤出一脸笑对着祐樘道:“陛下,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漪乔原本想出声打断她的,但转念一想,她那样狮子大开口的无理要求,想来祐樘断然不会应允,于是也便没有阻拦,只作壁上观,看她怎么开这个口。
祐樘倒是面色如常,笑道:“岳母请讲。”
“呃……漪乔她父亲也走了有三四个月了,这张府里也没个名正言顺的当家主事的……”
“岳母说的可是鹤龄承袭爵位之事?”
金氏连连点头:“陛下英明。”
漪乔在一旁看着,心道原来她还惦记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