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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樘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将奏疏通篇扫了几眼,他很快落笔,在上面批复道:章内所言事,朕自有处分。赍醮之事已灼知之,决不为所惑矣!所司其知之。
批了跟没批差不多。
韩鼎自然也看出来了这一点。可毕竟对方是皇上,不敢催得太紧。只是在等待了将近两月之后,眼见着皇上仍旧认真严谨地处理各种政事,却唯独对纳妃之事只字不提,韩鼎急了,于是再接再厉,于弘治三年闰九月的丁酉日又进呈一奏。
祐樘在看了这份奏章之后,不由地轻轻笑了笑,随即略作思量,提笔疾书,片刻间便写好了批答。他余光瞥见漪乔走了过来,便不动声色地将奏章合上,放到了已经批好的一叠奏章上。
“乔儿怎么又折回来了?不是说要去宫后苑散心么?”他抬眸朝她笑道。
漪乔遣退了殿内的内侍,转过头来便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谁说走了就不能再回来了,”她撇撇嘴,复又满面愁容地看向他,“我心里不定,到哪里都是一样。”她说着,目光落在他面前的一堆奏疏上:“朝中是不是有很多大臣都在劝你纳妃给你压力?”
祐樘正要说什么,然而话未出口又被漪乔打断:“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多虑了是不是?我不相信,这种大事大臣们会不管。”
说话间,她走到御案前,一下子拿起了那封他刚放下的奏章。祐樘见她如此,也不阻拦了,只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这韩鼎之前便就此事上奏过一次?”
祐樘颔首:“嗯。”
“‘……仰承温诏批答有曰:所言朕自有处置,斋醮之事决不为所惑。玉音一降,臣工咸引领而望,今几五十日矣,’他……他居然还数着你行政不作为的日子,”漪乔说着不由苦笑一下,“众人都仰脖子等着的事情是得算着日子。”
“‘……伏望循古礼、遵时制,独奋乾刚,决去犹豫,早敕内外诸司,慎选良家女为妃嫔以充六宫……’,”漪乔口中轻声念着,目光便滑到了祐樘的批复上,忍不住喷笑出来,“这稀泥和的……”
上面几个遒逸劲拔的朱批大字清楚写道:立大本之言诚有理,但慎选妃嫔未宜遽行耳,下所司知之。
然而她想到他这么和稀泥全是因为她,嘴角的笑便渐渐透出苦涩来。
“眼下就是能拖则拖,含糊其辞地和稀泥,不能断然地说不纳妃,更不能为堵住众口暂且应下来,故而和稀泥是最好的法子。先就这么着吧,等拖到……”
“拖到我怀上孩子为止?”
祐樘顿了顿,旋即轻点了点头。
漪乔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
正所谓“欲速则不达”,或许真的是应了祐樘的话,怀孕这种事情着实急不来,说不定越急越没有。
已经半年过去了,可是她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月信还是照常来。起先,她还能玩笑着和他私下里说起这个,但是随着时日的推进,她逐渐开始变得焦灼。
和稀泥只能暂缓,皇帝只娶一个这种事情,有皇嗣尚且有非议,更遑论无嗣。他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她焦灼并非由于不相信他,而是因为她知道,她一天怀不上孩子,他就多受一天的压力和非议。想到他在冗繁的政事之外还要承受这些,她就揪心不已。
漪乔如今有些后悔她当初回到现代时没有查一下他的子嗣情况,看看她到底什么时候能怀上孩子,也好让她心里有个谱。不过,也有可能……
“祐樘,”她僵立了半晌,忽然开口,认真地盯着他的眸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如果我一直怀不上孩子呢?万一……我生不了呢?”
这个可能是她一直不愿去触碰的,但人有时候总要现实一点,尤其这样紧张的情势下,不得不考虑每种可能。
祐樘看着她无比严肃的神情,知道她的这个问题已经在心里埋藏了很久了,不是几句宽慰的话就可以安抚的。
而事实上,他也考虑过这个。虽然他表面上没事人一样,可是不代表他没有正视可能出现的问题。
祐樘靠在椅背上,微微垂首,陷入了深思。
漪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面容上现出些凝重之色。她无法想象,若这个可能成真,她要如何面对他。
少顷,他缓缓站起,徐徐朝她走去,落步无声。
他长身立在她面前,安静地凝望她。片刻之后,他的唇角渐渐有极轻浅的笑意丝丝缕缕地晕开:“那我便不要孩子了。我曾说过,我的孩子一定是乔儿所出,我的每句话都作数。若无后真的是大不孝,我也认了。至于继统……大不了从宗室里过继一个就是。于此,前人也有不少先例。到时旁人爱怎样说便怎样说吧,反正总有消停的时候。”
漪乔的唇角动了动,感到鼻子隐隐泛酸。她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及时压下涌上的泪意。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他见她注视他半晌却不说话,不由出声轻唤她。见她回神,他眸光一敛,遂半是玩笑地问道:“乔儿不会要妥协,劝我纳妃吧?”
“没有,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凝眸看向他,浅浅一笑,“更何况,你承受这么大的压力都没有妥协,我岂会妥协?”
他点头道:“那便好。”
“其实我还想问你,”漪乔稍稍踟蹰了一下,“我这么着霸占着你,你没觉得我善妒么?你……你笑什么?”
他面上犹带笑意:“乔儿霸着我,不正说明在乎我么?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而且,其实我一直认为,所谓贤德大度的背后,不知藏着多少女子的泪,乔儿这样才是正常之态。”
他接着道:“记得当初我告诉乔儿你是我的第一个时就说过,我不碰其他的女子,因为我不爱她们。我若是真的纳了妃,也只会是多添几笔业障而已。故此,我的坚持并非来源于乔儿的坚持,只纯粹因为,我不想。”
他真是心细到什么都解释到了。漪乔明白,他这是怕她多想,怕她有负疚感,所以特意说出这一层。
她静静地望着他,澄澈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站在她面前的人身姿颀长秀拔宛若篁筱之修竹,秀雅绝伦的面容上似乎永远都浸润着温和的笑容,一双眼眸尤其漂亮得紧,清湛之中流溢着琉璃似的卓然神采,整个人仿似都暗转出琳琅美玉一样的润泽。
他就是个以玉为神骨的人,温润,和煦,又心细如发。从她初见他时,便觉若是能用一物来形容他的话,那必定是柔润温和的玉石。只是他如今已然褪去了少年模样,变得越加内敛成熟。就好似玉石经过时间的打磨,越加焕发出深厚的内蕴一样。
祐樘见漪乔盯着他出神,知道她如今心境复杂,也便由着她瞧,并不出声打扰。也不知过了多久,漪乔终于从自己的思绪里抽身出来。然而她回神后,却是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听说,你又出了个绝对?”
祐樘竟然也未觉诧异,只略顿了顿便笑着答道:“乔儿说的可是我重九之日出的那一对?”
漪乔点点头:“‘今朝重九,九重又过一重阳’——我没记错吧?眼下可有人对出来了?”
“未曾听闻有人对出。”
“那……沈尚仪呢?”
“她也未尝想出下联。”
漪乔不禁抿唇笑了笑。
“之前端午节出的那个呢?我想想啊,”她回忆了一下,“‘彩线结成长寿胜,丹砂书就辟邪符’,嗯,就是这个。”
“也没有人对出,包括沈学士,”他不待她再问便自觉地补充上,继而笑道,“乔儿可是想出了下联?我洗耳恭听。”
漪乔摇头道:“没有,我只是问问。你这两个上联都不好对。尤其是重阳节那个,真是刁钻得紧,又是对称又是叠意的——字面上工整了,平仄又乱了;平仄字面都对上了吧,内里的关联又接不上了。最后怎么看怎么别扭,完全没有浑然天成之感。”
“原来乔儿还潜心研究过我出的对子?”
漪乔小声嘀咕道:“我就是想试试看我能不能对出来,虽然我知道不太可能吧……那不如,你告诉我下联是什么?你端午节出的那个我都想了快半年了……我觉得,你不说出来,真的会成为千古绝对的。”
他悠悠笑道:“我只负责出上联。乔儿难道不觉得自己出了上联再自己对对下联,很无趣么?倒不见得会成为千古绝对,总是有高手的——诶?乔儿以前似乎不喜欢这些啊,怎么忽然开始研习了?难道这是要投我所好,跟我琴瑟和鸣?那我平日闲暇时还会随手写几笔诗,乔儿何时跟我对诗?”
漪乔摸摸鼻子,干咳一声:“何止诗联,我还想跟你学琴呢。”
“跟我学琴?那,”他朝她摊开一只手掌,挑眉道,“束脩呢?”
第一百四三章 猪年生小猪()
紫禁城的东北角一块向来被认为是颐养天年的福地,所以太后太妃们皆居于此。此间地方极大,但是宫室很少,因此十分空旷。从南到北分别松散排布着仁寿宫、哕鸾宫和喈凤宫,越往北越空旷。仁寿宫里如今住着先帝的第二任皇后即现今的王太后,喈凤宫和哕鸾宫均为诸位太妃所居之处。
这一片宫室跟位于中轴线上的乾清、坤宁二宫相隔甚远,中间隔着东六宫和宫正司六尚局,已经到了紫禁城的最东边。而这其中,尤以最靠东北的喈凤宫位置最偏。
时值季秋,寒气日重。晚金桂的花期原本便已过,昨夜的一场秋雨更是将后院里的十几株金桂浇得一身狼狈,已经谢了的残花并着些长椭形的叶片零零落落地横尸一地。
金桂的香味浓郁,即使被雨水冲刷了一夜,也还是残存着一缕暗香,轻飘飘地扩散开来。然而这桂香裹在清晨又湿又冷的风里,随着房门的打开劈头盖脸地泼过来的感觉,却似乎也不怎么招人待见。
绿绮感到一阵头昏目眩,扶着门框稳了稳有些摇晃的身体,抚着额头站了好久才缓过来。她恹恹地瞧了一眼地上的积水,木着一张脸一点点跨过门槛,一步一顿地挪出了那间窄狭的偏房。
“哎呀,绿绮姐,你怎么才起呀?姑姑都生气了,”不知何时出现的焦尾奔到近前,扯住她的衣袖就拉着往外跑,“快走!不然说不定姑姑又要罚你了。”
然而她拉扯之下却发现身后的人并不动,不由诧异回头:“绿绮姐,你怎么不走……呀!你怎么了?”
原来她刚才跑得急,没有看仔细,如今细细端量才发觉绿绮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睛黯淡无光,整个人都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焦尾探了探她的额头,不禁惊呼出声:“这么烫?!这……要不我去跟姑姑说一声,今日你就……”
“不必了,”绿绮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话,掀起眼皮看她,“你觉得薛姑姑那样的人,会准我的假么?”
焦尾正有些无措,陡然听到身后有人沉声喝道:“焦尾,我可是让你来叫人的,不是教你来闲扯的,你磨磨蹭蹭的在做什么?”
焦尾猛地一个激灵,缩着脖子慢吞吞地转过了身。
来人不过三十岁的模样,上着菊花茱萸锦竖领夹袄,脖颈处缀着一枚如意纹银丝纽扣,下着一条长长的驼色褶裙,行动间自有一番老成精干的做派。
她的面皮略显干黄,一双细长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便教人浑身不舒服,恰似被眼下这阴惨惨的天罩着一样。
薛芸瞧着绿绮看她的样子,踱着步子走到她跟前,扯嘴角哼笑道:“又是你,怎么回回都有你?自打你来这儿就没几日是服管的,摆谱摆得跟个主子似的,还整日摆着一张死人脸,给谁看呢?”
焦尾看看硬挺挺地站着跟薛芸对峙的绿绮,心里着急,犹豫了一下,怯怯地出声打圆场道:“姑姑,绿绮她……”
“你闭嘴!她又不是哑巴,让她自己说!”
“薛姑姑,”绿绮冷着脸看向她,“你不问青红皂白的就来寒碜人,又是做给谁看的?何况你稍微想一下也该知道我这是事出有因,不然谁敢在你薛姑姑面前偷懒?”
“刚说你摆谱,你还真来劲了,倒教训起我来了,”薛芸上下打量她一番,不以为意地笑道,“你以为,你还是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大宫女?在坤宁宫呆了两年多,还真是长本事了,心气儿竟也跟着高了。我可告诉你,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更别说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凤凰,不过也是个伺候人的婢子罢了。真正的凤凰,得是像皇后娘娘那样的。”
绿绮不知想到了什么,放在别处的目光突然一锐,嘴唇动了动。
“你是不是想说,你身子不舒服,故而才晚起了整整半个时辰?呵,你倒是挺有理的。这若是旁人,我也就不计较了,但是你,”薛芸脸色突然一阴,“我偏要给你立立规矩!你看清楚了,你眼下不过是这喈凤宫里的一个小宫婢,你得尽心伺候主子们,你得听我的调遣!我也不是刻意与你为难,只是你这副德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自打来那一天起就不消停。要是被人瞧去了,倒要笑我这管事姑姑不会管教手底下的宫人——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眼睛却长到脑袋顶上,你傲什么傲?我劝你一句,在这宫里头,最忌讳的就是不安守本分,你小心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绿绮心里气怨翻腾,暗暗咬牙,攥紧了笼在袖子里的拳头。
正在此时,突然有一个宫女急急地跑过来对薛芸道:“姑姑、姑姑,静太妃叫您去呢,说是长公主新裁的那身衣裳寻不着了。”
“晓得了,”薛芸说着转向绿绮,“虽说你身子不适也是自找的,可若是真拖成了重症快死了,还要把你送到安乐堂处理了不说,这里又少了一个做事的,不过你得先把活干完——秋桃,你看着她,等她把后院打扫干净,再许她回房吃药——谁也不准帮她,不然我一并罚!”
那刚才跑来传话的宫女看看眼前这情形,低头应了一声,随即便见薛姑姑转身朝着静太妃处而去。
秋桃犹豫着看向绿绮,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却听她撂下一句“我自己去”,便径自朝前走去。
焦尾跟秋桃互相看看,无奈地叹气道:“我嘴笨不会说话,秋桃姐,你去劝劝她吧。”
秋桃点点头,踩着地上的积水跟在绿绮身后往后院去。
喈凤宫这边本就空旷,人口又不多,太妃们平日里多窝在屋子里诵经礼佛,后院这地方是不经常来的。
先帝原本有六位公主,只是在当今圣上登基前便早夭了两个。剩下的四位长公主中,年纪最长的仁和公主已经于一年前出嫁了,还有三位未册封的长公主。而前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并未和自己的母妃住在一处,各自有住处。只留下一个年龄最小的,如今才五六岁,正是需要照管的年纪,便留在了自己生母静太妃岳氏身边。至于先帝的众位皇子,年纪大的也是单独住,只留些年幼的跟在自己母妃身边,也让太妃们多享些天伦之乐。也因此,喈凤宫和哕鸾宫住的主子非老即小,平素也就是几个孩子会跑出来玩闹一下。
虽说当今圣上仁厚,待弟妹们都极好,也十分礼敬尊长,但谁不清楚皇上才是最大的,且如今皇后独享圣宠,终究是人往高处走,乾清宫和坤宁宫才是宫中人都巴望着进的好地方。这喈凤宫和哕鸾宫就相当于寡妇院,跟冷宫也差不了多少。
想着自己这半年来在这里的经历,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