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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眸光在她身上流转,嘴角又上挑几分,温雅的笑容里带着一丝不甚明显的揶揄:“乔儿一定要押着我去就寝,莫非是担心我夜宿在他人处?”
“我……”漪乔张了张嘴,却是一时词穷。她望了一眼头顶上的藻井,随即突然朝他一笑:“是又怎样?你去不去休息?”
“乔儿再稍等一会儿。”
“好,就依你,”漪乔往椅背上一靠,“反正你今儿个不去就寝我就不走了。”
他温柔地望着她,有些无奈地叹笑一声:“乔儿,天底下敢在我面前这么耍赖的人,怕是就只有你了。”
“我不用点强制手段能行么,”漪乔嘴里小声嘀咕道,“每天起得那么早睡得那么晚,比我高三的时候都勤奋。中间还连个午休时间都没有,你不知道不午休容易变老的么?真以为自己是一只五百多岁的老妖怪啊?每天从天不亮忙到天全黑,身体本来就不好还这样,不要命了么?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超人嘛?我在还这样,之前还不定怎样呢……”
虽然她说的有些内容他听不懂,但他知道她这么嘀嘀咕咕地埋怨他都是出于关心。他埋首继续批阅奏疏,唇角却是噙着一抹会心的浅笑。
“对了,”漪乔忽然想起自己在归途中存着的疑惑,“我看你最近这么忙,是因为要处理吐鲁番使团来朝贡的事情?”
“也不全是,不过那确实是件麻烦事。”
“他们是另有目的吧?我看他们这次带的礼可不轻呢,光那几头狮子就价值连城。如果只是单纯来朝贡的话,似乎有点过了。”
“嗯,他们是为了哈密的事情特意来讨好我的,”祐樘顿了一下,继续道,“吐鲁番首领阿麻黑占了我大明西北重镇哈密,死赖着不愿归还,想贿赂贿赂我糊弄过去,自然是下了血本。”
“啊?那为什么不出兵把哈密收回来?”居然欺负到天朝头上来了?
祐樘笔锋一收,抬眸含笑解释道:“哈密因其位置关系,情况很复杂。成祖皇帝时封了当地首领做忠顺王建立了哈密卫,世代镇守,所以哈密不是由大明直接派官兵驻守的。那里之前就被吐鲁番占过一次,后来忠顺王后人罕慎将之收复,可没多久罕慎被杀,吐鲁番再次霸占住了哈密。而说起来,吐鲁番也同哈密一样,接受了大明的册封,世代朝贡,所以当年父皇抱着反正都是归属于大明的,谁占着不是一样的想法,没怎么管这事。可后来吐鲁番得了便宜后便接连在边关闹事,亏得罕慎收复了回来。只是现在哈密再次失守,事情有些难办。”
“我登基之初,各地灾情不断,北部九边狼烟四起,国库空虚,内外交困,腾不出手去处理哈密的事情。于是就只是一封封发诏书痛斥哈密,但不过是做做样子,实际上从来没真打起来过。阿麻黑也是个聪明人,看出来我暂时不会真的派兵前往,就一遍遍说软话认错,可是从来也没半分归还哈密的意思,不过是想拖着罢了。”祐樘浅饮了一口茶,继续道。
“哦……”漪乔叩了叩下巴,听出了点意思——一边声色俱厉地威胁斥责,一边低眉顺眼地装孙子,但是双方从来也都没有实际行动,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政治过招?
“那你眼下打算怎么办?”她好奇地问。然而问完就忽觉不妥,又看着他讪讪地道:“呃……我、我这算不算干政……”
后宫不得干政,这可是明太祖定下来的铁令,她可不想触了高压线。虽然面前的人是祐樘,但在政事面前他就是一国之君,她始终也没忘了这一点。
祐樘看出了她的心思,起身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安抚地拍拍她的脸,柔声道:“乔儿多心了,与你说说我的打算也无妨,你是我的乔儿又不是旁人。”
漪乔微怔地望着他,突然觉得像是有一泓春水淌过心头似的。虽然她并不太清楚更不想插手任何政治上的事,但他这话里偷出来的信任,还是很让她动容。如他这般的人,能有这样的话,她意已足。
然而她只顾着想事情,他在她面前低声说了什么她都没注意听。
“好了好了,我不打扰你了,你快去把那几份批完。”漪乔抱他一下,朝着御案的方向努了努嘴。
“我批完还要去沐浴,乔儿要不先回去?”祐樘帮她拢了拢碎发,眸光闪了闪,温声道。
“嗯……那你……不对!”她突然反应过来,懊恼地瞪他一眼:“差点让你钻空子!我说了我今天会守在这里的,你不去休息我就不走!”
祐樘失笑地看着她,捧起她严肃地绷着的小脸,亲昵地碰了碰鼻子,随即又含笑坐了回去。
漪乔摸摸自己的鼻子,一再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着了他的道,这才又将目光转回到了他身上。那样子,活像个尽职尽责的监工。
他翻开一份奏疏,扫了几眼后,忽而抬眸,噙笑觑着她:“乔儿,你知道我为何只娶了你一个么?”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要是答案不让小乔内牛满面,他就不是陛下,嗷嗷!!!
第一百四十章 恩怨缠不清()
诶?他这是……要表白了?
漪乔想到这里,忍不住偷笑了一下,随即勉强平复心情压下笑意,保持着一张监工脸,状似随意地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祐樘瞄了一眼摊在案上的奏疏:“就是突然想到了而已——不过我看乔儿似乎不甚在意,那我还是不说的好。”
“别啊!”漪乔下意识地脱口道。然而话音一落,她就陡然感到有些尴尬,连忙干咳一声稍作掩饰:“那个……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唇畔含笑地看向她,眸中氤氲着满满的温柔缱绻,“乔儿知道为什么么?”
“我怎么会……怎么会知道,”漪乔对上那样的目光,感到自己的脸颊真的开始有些微地发烫,“你快说,我听着呢……”
听他表白一次多不容易啊!她迄今为止也就只听到过三次,其中有两次都是在她快死的时候,剩下那一次也是在他预感到她要离开的情况下……真是小气!
漪乔一边暗自腹诽,一边却笑得一脸甜蜜美好,用手捂着脸,睁着一双盈满期待的大眼睛望向他。
祐樘眸光暗转,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自眸中丝丝化开;“乔儿当真要听?”
他执笔的手痉挛一样地紧了紧,只是由于被斜前方的奏疏挡着,限于视角问题,漪乔并未发觉。
他这明显是在故意吊她胃口!不过他越是这样,她今天就越要让他说出来——她这么想着,突然站起身,迎着他的目光笑吟吟地绕到他身后,随即猛地一个俯身,嬉皮笑脸地从背后抱住了他。
她趴在他的肩头,笑得一脸奸诈:“你不会是临时别扭了吧?没关系啊,我很善解人意的,你可以小声地说出来嘛——来来来,快说快说,我听着呢。”
“乔儿,我方才都说了,”祐樘含笑转眸看她,“这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漪乔冲他眨眨眼,又挑挑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脸“你倒是快说啊”的急切神情。
他提笔在那封奏疏上批了几个字,似乎是故意停顿了片刻,随即长叹一声:“因为要省银子啊。”
漪乔瞬间石化在当场。
“我适才看到户部呈上来的奏疏,便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想我初接皇位之时,鞑靼和瓦剌持续犯边,无数百姓遭受涂炭;黄河泛滥,致中原大涝;陕西地震,又令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随后,山东、江浙等地又不断闹灾,广西还有叛乱。整军打仗需要钱,赈灾需要钱,平叛也需要钱,这还不算完呢,我还要革除弊政,宣扬教化……哪一样不需要钱?可那时国库空虚,一个铜板掰成两半用都不一定够。我不省着点怎么行,乔儿说呢?”
漪乔僵硬地一点点转动脑袋盯着他瞧,着实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她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答案,她刚才想的真是太简单了,果然听他表白一次不容易……
她见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玉制的小算盘,修长的手指在上面上下翻飞,散淡温和的声音不间断地溢出:“我将光禄寺每年用的牲口食材缩减了六成,宫里所需的香料呢也减了近一半,里里外外只吃饭不办事的全部都撵走,另外还裁撤了不少冗官……这么一通折腾下来,每年的开销比先皇在位时少了整整八成。是不是省下很多?如果我纳了一群妃嫔,那就要加上她们每人每日的份例、吃穿用度以及必不可少的赏赐之类,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绝对省不下八成这么多。而我如今只娶乔儿一个,每年就可以至少省下……”
“停!”漪乔绷着一张小脸打断他,松开手直起身来,缓缓地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
她看着他唇畔那抹不深不浅的笑,斜了他一眼,几次张口却都又懊恼地闭上,憋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百爪挠心半晌,她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管你了,你爱睡不睡!”说完,她又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才转身离去。
祐樘眼见着她作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离去,却是并未追上去阻拦。他唇角的笑意未散,水一样的温软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步伐慢慢延伸荡开,直到她的背影在合上门的一瞬间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悠远的鼓声自鼓楼遥遥传来,这是天交头鼓之后的第二次鼓响——已经二更天(晚上十点左右)了。
他神色复杂地转首望了一眼窗外逐渐深浓的夜色,面上宁谧清淡得竟透出几分飘渺的意味来。
他的身体突然毫无征兆地痉挛一下,随即整个人都无力地向前倒去。幸而他及时用手撑住御案的边沿才不至于狼狈地跌倒。然而再抬起头时,他的嘴角已经蜿蜒出了一道狰狞的血迹。
没有了白日里那逐渐突显出来的燥热,农历四月份的夜晚还是十分舒爽怡人的。可走出东暖阁后的漪乔,此刻心里却是郁闷不已。
鬼才相信他那话!别说堂堂大明天子,就算是稍微有些家底的平民男子也能纳几个小老婆,更何况这可是作为皇帝不可或缺的基本配置,就算是登基之初真的面临财政赤字的危机,但他还不至于缺那点钱。这一层道理她还是很清楚的。
不过听他说起初登皇位时的艰难,她又不由得开始心疼他,同时对于自己当时不在他身边歉疚不已。那股小小的不满也就化于无形中了。
虽然她并没有生气,但对于没有听到他的表白还是感到有些失落。也不知道,她下一次听到会是什么时候了。
撒娇卖乖似乎对他没什么用,她总不能为了这个再死一次吧……那要不下次,装可怜试试?
漪乔想到这里不由一笑——以她的经验来看,不管什么斗争策略,到他面前通通都得报销。这种事情,没准儿还得随缘……
不过……等一下,为什么她刚才离开的时候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感觉好像是正中他下怀一样……那么,他这是在故意支走她?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劲。
回身望向方才走过来的方向,漪乔凝眉思忖了一下,抬起步子就要再回去。
“娘娘。”身后突然响起了绿绮的声音。
漪乔步子一顿,略一停滞,转身看她:“何事?”
莹润素雅的白底青花多枝云龙灯散发出明亮的光,清晰地映照出御案后的那个清癯身影。偶尔轻微晃动的柔暖光晕,就好似疼得颤抖的心一样。
祐樘艰难地大口大口喘息,紧紧地捂着心口处,揪着衣料的手指骨节根根泛白,白皙如玉的手背上青筋毕现。
勉力站起身,他一路扶着器物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软榻前,还没等站稳就重重地跌在了上面。他想坐起来调息一下,可钻心蚀骨的疼痛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他根本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瘫倒在软榻上喘息几下,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痛苦地抽气,不自觉地微蜷起身体,忍受着越发剧烈的痛苦。
绿绮朝着漪乔行了一礼,低头道:“刚才清宁宫的宫女来传太皇太后的话儿,说皇后若是尚未就寝的话,就过去一趟。”
祐樘登基之后,周太皇太后便搬到了清宁宫,仁寿宫则留给了王太后和一干太妃们居住。
如今都这个时辰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居然还没睡下?
漪乔看看东暖阁,又看看清宁宫的方向,最后将目光定在了绿绮身上,沉了沉气:“待会儿陛下来坤宁宫的话,就请陛下先就寝,本宫眼下要去清宁宫看看——你不必跟着了。”
“是。”绿绮应了一声之后,略抬起眼,一直看着漪乔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没过多久,祐樘就开始感到呼吸渐渐滞涩。剧烈的疼痛使得他浑身都不自主地颤抖,耳旁一阵嗡鸣,嘴里不断地抽冷气。
他的整张面容已经煞白得全无人色,眉头紧凝,额头上虚汗涔涔,嘴唇也早已经被无意识地咬破。秀雅绝伦的五官仿似敛了华彩的琼琳美玉,失了温黁的暖色,尽是惊心的苍白。
他一向都极能隐忍,可这次似乎比之前要严重很多。他的视线开始逐渐模糊,感官慢慢麻木,意识渐渐变得不清明。
他感受到自己似乎已经快要昏死过去。
不能昏过去,不然会被乔儿发现的……他不断地在心里重复,强令自己清醒过来。
绿绮平定了一下心绪,转身朝着漪乔刚才走出来的东暖阁而去。然而她自是不比漪乔可以随意出入。还没走近,她就被当值的太监拦了下来。
“我有要事要见陛下。”绿绮也不着急,冲着那太监笑道。
“万岁正在批奏疏,绿绮姑娘有什么事明日再奏禀吧。”那太监因着她是皇后贴身宫女的缘由,对她说话也分外客气。
绿绮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她谨慎地左右看了看,随即压低声音道:“莫非公公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夜空中的星辉十分微弱,只有几颗稀落的星子有气无力地坠在天幕上,似乎是在消极怠工一样。月亮还未爬上中天,就被翻涌而来的云块遮去了大半。
虽然已是濒临昏厥,但祐樘此刻仍然隐约听到有一串脚步声正逐渐靠近。
出于本能,他勉强集中精力,凝神屏息辨认了一下——来人不会武功,且步伐小心拘谨,偶尔的散乱似乎还显出几分不安。
他可以基本确定,那不是漪乔。
祐樘揪着襟口的手紧了紧,虽然整个人都已经极端虚弱,但是眸光暗转间透出的锋芒,还是令人心头一凛。
由于祐樘一早就吩咐闲杂人等退散,所以门口是没有人守着的。
绿绮稍作犹豫,随即握了握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抬起步子拾阶而上。
“站住。”
她心下一惊,身子立刻僵住。
不过她还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稳了稳心神,转过身朝着对方就是遥遥一礼;“皇后娘娘。”
“你这是……要去做什么,”漪乔目光中闪过一道凌厉,缓步上前,借着跟随而来的宫女手里提着的宫灯打量她,“照着本宫刚才交代你的话,你如今不是应该在坤宁宫么?怎么反而跑到陛下这里来了?”
“回娘娘的话,奴婢正巧有些要事要奏禀陛下。”绿绮暗暗心惊,不知道她为何会去而复返,又不可能开口询问,只得按耐住心虚,答话时尽量不显慌乱。
“要事?陛下正忙着呢,不如说给本宫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