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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又穿戴好外出的衣物,夜金陵还没有打烊,她要把这个情报尽可能早地传达给傅秋生。
这会儿很难找到黄包车,董知瑜默默地走着,马修便跟在一旁,不时帮她踢开路上的碎石杂物,挡开上来乞讨的叫花子。
“你为什么对这些穷苦人这么无情?”董知瑜摸出口袋里的伪币,递给那个被支开的乞丐一张。
“你接济一个,那边一群都会找上你的,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穷苦人,这不该是你接济他们的方式。”马修指了指不远处向这边张望的几个衣衫褴褛的人。
“那就给他们好了,钱不多,但一块面包也许就能救了一个人的命。”
马修笑了笑,不再争辩,却又想起另外一个似乎更加有趣的话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董知瑜心下一惊,却故意答非所问:“好人,”不行,让他这样问下去,自己必然变得被动,“你呢?你是什么人?留在中国干什么?缠着我又干什么?”
马修从鼻子里发出一串笑来,却也是善意的,“怎么?掌握谈话主动权?”说完对董知瑜眨了下眼睛,“我么,自然是为你留下来。”
董知瑜自顾自翻了个白眼,大步朝前走去。
“别恼,”马修又嘻嘻笑起来,“天知道,我是认真的,何况,中国的局势现在很有趣。”
“有趣”
“没错,有趣,”马修一反常态地认真起来,“你可曾将目光投向整个世界去分析一下,想想日本下一步想做什么?”
“说说看。”
“日本是要挑战美国的,所以你、我终究会成盟友。”
“此话怎讲?”
“日本侨民在美国所受待遇一向很差,而日本人一向有很强的民族荣誉感,不能容忍外族对本族人的欺侮,这一点和中国人稍有不同,”说着斜睨了一下董知瑜,“日本政府早就伺机报复,但碍于国力一直没有机会。如今日本强大起来,跟着德国开始欺负到英法头上,美国便看不下去了,出面阻挠。美国对日本已经禁运了很长一段时间石油,要把日本逼上绝路了,说到这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说着将头凑近董知瑜,“日本人在满洲国拼命找石油,最后宣布中国东北不产石油,告诉你,美国早几年就勘测到东北有大量石油储备啦,巨大的!”
董知瑜惊愕地看着马修,她有一种疯狂的直觉,马修所说也许都是事实。
“所以,日本总有一天会和美国干起来,到时候我们可就是盟友啦,而中国么,别看现在这么凄惨,总会走过去的。”说完便自顾自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在街灯下闪烁着。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给你一些信心,灌输些美国人的乐观主义,”马修又眨了眨眼睛,“你当然不是为日本人卖命的小翻译,你是吗?”
“我就是吃皇粮的小翻译,让你失望了。”
“不,不,我不介意你是谁,如果你只是个小翻译,那可还真够我失望的,你应该是个带劲儿的人,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是谁?”
“马修汉森,冒险家,西点军校刚刚开除出籍,”马修说着咧嘴一笑,“这种时代,还在学校里呆着做什么?我说,你那个军官朋友需要武器吗?任何叫得上名字的美式武器,我都能给你们弄来。”
第三十七章 宁织造()
夜已深,寻常的街道早不见人迹,怀瑾开得很快,直到看见前面一男一女两条人影,袅袅婷婷,俊逸挺拔,她放慢了速度以免伤到行人,再近一些,那男的竟像是个洋人,留一头浅棕色微卷的头发……等等,那可是董知瑜和马修!
怀瑾觉得自己似乎为叶铭添堵着了,虽然她知道他俩的关系是假的,可董知瑜难道真的和马修……?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看两人走得悠哉悠哉,还不时说上两句话,还能有别的可能吗?怀瑾轻踩油门,扬长而去。
董知瑜正听马修说到怀瑾,忽地一辆筒子车从路上快速驶过,在前面丁字路口往右一转,便消失了,她眨了眨眼睛,那可是怀瑾?
“你说怎么样嘛?”马修问道。
董知瑜睨了他一眼,“黑市的?”
“白的黑的都行,看你们是什么用途。”说完嘿嘿一笑。
董知瑜只觉他话中有话,这一晚上他话里话外都是意思,也不知是真知道什么还是套自己的话,多说无益,省得让他套了去,“还能有什么用途,莫名其妙。”
“嘿嘿,这可说不准,话说你吧,肯定不是日伪的人,不过究竟是蒋那边的还是毛那边的,我还没搞清楚。”说完又自顾自嘿嘿笑起来。
“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董知瑜扔下这句便大步往家中走去,她的心怦怦直跳,马修的话已经说到那样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又转念想到怀瑾,她今晚又在干什么?
傅秋生正准备交代伙计几句便回家,却一眼瞅见怀瑾打门口进来了,这个时候,难道有什么紧急情况?他在吧台前坐下。
怀瑾走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便也挨着坐下,点了一杯酒。
“上海青帮里有个人串通影佐祯昭,前几日给了他一份名单,我怀疑名单上都是我们的卧底,此人叫贺树强,皖系军阀出身,现在是杜月笙的门徒。”
傅秋生变了脸色,沉默了一会儿,“目前有人因此被捕吗?”
“据我所知,中统安插在南京的一个叫陆中宁的人,有可能是被这名单所害,已经被抓起来了。”
“我知道了,消息会连夜发给上海。”
“此人要秘捕,不要打草惊蛇,抓到后得审一审,看名单上究竟都有谁,”顿了顿,“另外,此人一旦被捕,请通知我。”
“抓到就通知你?”
“对,此人与我颇有些渊源,届时我要亲自去一趟上海。”
傅秋生犹豫了一下,“阿瑾,你不该再出面做这些事,要让董知瑜去锻炼。”
“有些事可以让她去锻炼,有些不可以,”怀瑾垂下眸,又抬起,“对了,跟你打听个事。”
傅秋生叹了口气,“但问。”
“日人街那边日本军官聚会的那个私人会所,原先是什么人家的宅院?”
傅秋生略一沉吟,“哦,那处,说起来你也许不知道,那是董知瑜家的老宅。”
“什么?”怀瑾听着诧异,虽然她早先已从真纪口中得知,但傅秋生也知道这一层,她感到十分意外。
“哦,这个怪我,应该早把她的情况都跟你说一说才对,只是,你怎么突然问起那个宅院来?”
怀瑾想了想,真纪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傅秋生罢了,“今晚又在那里喝酒,席中听日本人说,那宅院有些来头。”
“确实有些来头,想必你也听过‘江宁织造’?”
怀瑾向傅秋生望去,双眸蒙起了一层雾,“大清王朝的御用织品机构。”
“没错,当年经历了太平天国起义后,江宁织造被裁撤,但这项工业并未停止,当时南京城中据说有三万台左右的织机,散成了大大小小的民间作坊,后来有个作坊主收购了近三分之一的织机,组成当时最大的织造局,就是董家。”
“那这董家人现在又是如何?”
“可惜子孙不发达,董知瑜的父亲只有兄妹二人,妹妹,也就是董知瑜的姑姑,嫁到了上海,到了董知瑜这一代,却只有她一个孩子,九岁那年,父亲得了一场重病,竟没救过来,母亲和父亲感情很深,不久便自尽了,剩下一个女孩子家,便被上海的姑姑接了去教养,于是才有了我们现在和她的渊源。”
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怀瑾想着,这么说,那照片上的董若昭,便是那位上海的姑姑,也是董知瑜现在唯一的亲人了。
“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情报还请尽早传给上海。”怀瑾站起身。
“马上就报。”
第三十八章 茶话会()
眼看就要到年关,街上冷清了不少,很多外地来做小买卖的或者给人当帮工学徒的都陆续回乡了,董知瑜拎着几包年货,在豆菹舫前停下,正值中午,船舫上升起袅袅炊烟,董叔真的在这里吗?他在这里做什么?
走进船舫,还是上回那个伙计迎了上来,“小姐吃饭吗?”
“不是,我来找一个人,董旬,他在这里吗?”
伙计将她看了看,“老董?请问小姐是?”
“我也姓董,本家亲戚。”
“唉,董小姐请坐下稍等,我去厨房知会一声,这里有新泡的茶,您先用着。”说完便掸了掸帐台前的椅子,从手边茶壶里倒了杯茶递上。
谢过伙计,董知瑜边坐下边打量着这船舫,还是那样古朴的格局,方才伙计提到厨房,想起上回来时尝到的那一道道地道熟悉的淮扬菜,和幼时记忆那样相似,莫非是董叔掌的勺?
正思量,那边快速走来一个中等身量的人,在帐台前停下,热切地将她瞅着,董知瑜抬起目光,见来人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瘦筋筋的,两鬓平添了些许白发,竟是比记忆中苍老许多,一时湿了眼睛,却忍了下去,化作唇角眉梢一抹嫣笑,“董叔,是我,”说着便站起了身。
那董旬竟也有些哽咽起来,上前将董知瑜的双手握住,“小小姐,真是你!”说着后退半步将她打量一下,“比头几年又长高些了,更俊俏了!”
董知瑜这便伸手去挽他的胳膊,打自己记事起,董叔就一直宠着自己,虽说是下人,在她看来却比亲叔伯还亲。
“哎唷,我这厨房里忙活了半天,身上都是油腥,仔细弄脏了你的衣服,”董旬边让边瞅着董知瑜身上那套文官制服,“小小姐这是什么时候到的南京?若昭小姐和表小姐也回来了吗?”
“回来好几礼拜啦,姑姑和表姐都还在上海,我就在南京不走了。”
“不走了?”
“嗯,我在政府谋了个职,现就住在成贤街那边。”
董旬的脸色倏地一沉,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小小姐,老宅……”
“我去过了,是里边的真纪小姐告诉我你的下落。”
“对,那个日本姑娘,是我托的她,自那以后董叔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们,”董旬犹豫一下,“不知小小姐怎么谋上了政府的差事,做什么呢?”
董知瑜听出他语调中的一丝惋惜和失望,眼下沦陷区的百姓渐渐都参透了汪精卫政权的实质,有良知的人都对其极其不满,说自己为政府做事,无异于为虎作伥,可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军统那一层身份,就是姑姑也不知道,眼下也同样需对董旬隐瞒,“恰好姑父在上海得了点关系,这便谋了个英文翻译的差事,也是学以致用吧,毕竟‘家’也在这里,”说着,便低下了头。
董旬叹了口气,一时也不再说什么,然后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小小姐还没吃饭吧?可介意留在这里尝一尝董叔的手艺?”
“说来也巧,董叔的手艺我已经尝过了,之前和同僚来过这里,当时还感叹,这里菜肴的味道竟和记忆中家里的一样,想必是董叔你当初偷学了厨子的手艺。”说完便嘻嘻笑起来。
下午回到单位,上面传下来说后天晚上将在夜金陵开个新年茶话会,乘着外地同僚还没回乡探亲,大家在一起聚一聚,到时少不了歌舞演出,有才艺的也可以上台献艺,演好演坏都无所谓,就图个乐子。
“都有哪些歌舞啊?”周碧青没事便到翻译科串门。
“听说请了个法兰西来的康康舞团,唉,最正宗的康康舞还是要去巴黎的红磨坊看,我倒有幸身临其境观摩过一次。”伍乃菊接道。
周碧青冲董知瑜做了个鬼脸,后者倒是想笑,无奈正对着伍乃菊,只好绷着,垂下眼眸,唯恐笑意从眼中溢出。
伍乃菊见半响无人接茬,也不好再继续,又觉尴尬,即随便扯了句:“听说那个扭扭捏捏的歌女走了。”
“谁呀?”
“就是那个唱<;秦淮夜曲>;的。”
“那曲子蛮好听的。”一直没说话的董知瑜开腔了。
“那你去献唱一首,如何?就唱这曲子!”周碧青逮着了个捉弄董知瑜的机会。
“对对!董翻译上回哼歌我听过,可好听了!”文书小吕也加入了对话。
“董翻译要登台献艺?”一个洪亮的声音打门口传入,接着进来一个戴眼镜留小平头的中年男人。
“徐部长!”伍乃菊第一个站起身,其他人也都纷纷起立问好,原来这来人是外交部新转来的部长徐良,原部长褚民谊被派驻日本做大使了。
徐良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我来就是想谈谈茶话会的事情,正好你们在聊,并且连节目都想好了嘛!”说完便哈哈笑了起来。
“徐部长,她们说笑呢,我哪里会唱歌。”董知瑜笑了笑。
“我看你就很好,早听上海那边的人说了,董翻译可是才艺双全,”说着又想了想,“年轻人,应该积极些表现自己,我在美国留学时,那些美国青年可不懂谦虚,会,就上!”
董知瑜转头直视周碧青,刚才就是她起的头,周碧青冲她吐了吐舌头。
“你别瞪小周,主意算我的,现在着手准备吧!”徐良笑呵呵地走了出去,他可舒了一口气,外交部出一个亲日友好的节目,这可是汪精卫今早亲自向他下达的命令,正巧刚才在门口听到这么一出,还有什么比演唱宣扬中日共荣的电影《秦淮之夜》主题曲更适合的节目呢?
而此时影佐祯昭在南京的旅馆房间里可没有这么祥和,与他对面而坐的是刚刚从日本赶来的军部铁腕人物,冢本恕。
这是影佐在中国农历新年之前在南京逗留的最后一夜,而此次南京之行,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等待他的到来。
“这么说,‘阙’应该是暗藏在我大日本天皇军队或者汪氏军队的上层军官中。”冢本恕像是发问,却又像是在出声思考,一溜胡渣随着嘴唇的开合在古铜色的脸上上下蠕动。
“钱新民当初并不确定‘阙’是否存在,如今贺树强的情报里明确提到了‘阙’,并且就在军中上层。就连钱新民这个军统京沪区的区长都是只闻其号,可见此人身份有多绝密和重要。”
“那么,不知影佐君可有个排查范围。”
“不光有,范围还很小,其中有支那人,也有我大日本帝国的人,”影佐脸上的镜片一闪,“对华作战部陆军司令武田静夫,南京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陈公博,第七师师长施亚军,参谋本部高级参谋怀瑾。”
“怀瑾?”冢本抬起一双犀利的眼眸,“这个名字很熟悉。”
“没错,当年陆军士官学校唯一的一位来自支那的女学员,冢本大佐你应该有印象,”影佐望向冢本身后的虚无,“但我不希望是她。”
第三十九章 浪人()
雪在地上细细薄薄积了一层,看样子很快便会融化消失,一双木屐踏在薄雪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和周围人破旧布底鞋抑或皮靴发出的声音很是不同,木屐的主人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日本浪人,个头在彼时的日本人里算是出类拔萃,高大的身体被一袭深色和服裹着,仿佛这南京城的寒意并不让他在意。
除了这寒意,其他所有的一切又仿佛都让他在意。这是南京最摩登最繁华的地带,浪人面带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边慢悠悠地走着,边观望着周围的人和事。
这是一家叫做“夜金陵”的夜总会,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