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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姑娘,”一个满头白发的农妇蹒跚着走过来,边打量着她,“你不是我们村人吧?”
“阿婆好”董知瑜不想与人接触,却又不得不答话。
农妇对她投去不解的眼神,“你在水井边干么事?”
“我我渴了”
“哦!那这个天不能吃生水的,来家来我给你倒开水。”农妇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房舍,小脚已经迈开了。
等董知瑜跟着她往院门走去,围墙外两个穿白大褂的人看了看她,彼此飞快地过了个眼神。
第24章 第二四三章 惊鸟()
二月十日下午一点。
冬日午后的阳光慵慵懒懒; 董知瑜找到一处干草堆成的棚子,像个小小的蒙古包; 她坐在“蒙古包”前面; 这会儿天气晴好,便可以看见乡间绵延的美景,还可以看到进村的那条路; 这样一来,待在这里,就可以第一个看到怀瑾。
到了王家村后,她并没有天真地认为自己彻底脱险了。如果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怀瑾应该已经从敌人视线中消失了; 自己也消失了; 这显然是约好的; 如果有一方没有成功摆脱敌人,那么其实很容易被暗中跟梢,然后顺藤摸瓜去抓另一个人。
她一路留心观察四周,此时她在阳光中眯起眼眸,感受着周边的动静。
风很静,村庄里偶尔传来牛羊或高或低的叫唤声; 有时会忽然听到谁家的鸡鸭聒噪一番,村里人说这是开春前例行给牲畜打针,她习惯性地对这件事抱以警觉,任何的偶然都会让她警觉,所以她避开了那些村医; 避开了村舍,来到这个第一眼可以看到怀瑾的地方。
她很快就要到了,董知瑜望着远方起伏的山丘,生出一种一局僵棋下到了终点的无奈之感。若在几年前,能够让怀瑾离开她的阵营都会是莫大的成功,可如今到了这一步,已无所谓成败输赢。那年那日在金水,怀瑾曾说围棋中没有输家,因着从零起步,终能有一块自己的领地,象棋中没有赢家,因着满兵满将开始,即便将对方逼上绝路,最终自己也逃不过损兵折将的命运。那时怀瑾让她选,她选了围棋。
可董知瑜不知道,时间再往前推,在紫金山的那座木屋里,马修曾问过怀瑾相似的问题,怀瑾当时的回答是:围棋的目标,象棋的博法。
兜了这么一圈再回头看,双方何尝不是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呢?
她的双眸蒙上层水雾,唇角却微微扬了上去,可是还想这么多做什么呢?眼下这天儿晴得正当时,人也来得正当时,她将被微风轻轻吹起的发丝别到耳后,低下头,从包中摸出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就着这午后的乡村风景画起了素描。
天色暗了下来,气温也骤降,又是一阵风吹过,她起了细细的一层鸡皮疙瘩,看了看表,她应该到了,许是哪里耽搁了,别担心,也许再等个十分钟,下个十分钟她就来了。
又拿出下午的那张画儿来,想了想,在背面写道:
群山暗了,炊烟起了,星河亮了。
牛羊困了,村舍眠了。
我要等到你了,因为你在向我走来了。
二月十一日凌晨一点。
怀瑾走下最后一班的客运船,到了江北岸。这一路她用的是三个不同的假身份,甩开跟踪后,她知道那个身份不能用了,在湖北从水路转陆路时,她又换了一个身份,防止敌人排查沿着那条线一路东去的人,直到在江边上了船,她知道,这是最后一关了。
她原以为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后便是勇往直前的,可一天前听到党国将士唱出的那曲嘹亮军歌时,愧疚之情便萦绕着她,她抱紧那袋栗子,在潜意识里,她想用爱去驱散那种愧疚。
我没有背叛,她想。
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隐退,她安慰自己。
我知道这情绪还会反复几次,她给自己心理建设。
直到走下船,双脚踏到了江北的土地上,她意识到,也许接下来才是最后一关。
王家村是从这个渡口出来后的第一座村庄,徒步过去大约四十分钟。这两三天她经历了太多的挣扎和不安,仿佛很多的决定都是在万般无奈之下匆忙做出的,来不及周全。而今天她终于得以静下来细想,她意识到,敌人在发现自己与董知瑜同时失踪后一定会生出一个问题:她们是如何约定的?
她不知道缪虎究竟能查到哪一步,是会再从她们的电话录音入手,寻找破绽吗?如果换作自己,是会走这一步的,那么一旦他这么做,发现暗码的几率又有多高?
当初在电话里,为了扰乱敌人视听,也为了不让他们感到奇怪,在讨论织毛衣的事情之外,两人还天南海北地聊了很多事情,且故意在两三次电话里,重复过同一个话题,而不是让织毛衣变成她们唯一重复的话题。她们是费了心去掩护的,而如果缪虎是女性,她们是断不敢这么传递暗号的,只希望缪虎对此事确实一窍不通。
可即便有这么一层担心,到了这个时候,她已别无选择,只能加倍小心。
夜深人静,她边往前赶路,边从口袋中摸出最后一颗栗子,只剩一颗了,她嗅了嗅,还是没舍得吃,等见到了瑜儿,她想,等见到她,就把这枚栗子放在她的手心。
两点了,董知瑜在草垛后裹紧衣服,困意全无。她早就该到了,兴许是某班火车晚点了,或许是为了甩开敌人而绕了道她知道,怀瑾的迟到会有很多可能的原因,怎样都行,只要她能安全赶来。
远处枝桠上突然惊起几只鸟儿,董知瑜下意识地拔出枪,惊起的飞鸟代表着一种极大的可能——有埋伏。
她迅速在脑中过着:身上有没有能够牵扯出怀瑾的物件?大约只是下午信手拈来的那几行字,她拿出那幅画,揉成一团,塞进草中。
偏偏这个时候,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她往棚子里一侧身,屏住呼吸。
脚步声清晰了,熟悉无比,那是怀瑾。
她的眼中闪出光来,原来是场虚惊,自己等的人这便到了。
她在黑暗中划亮一根火柴,举起来摆了摆,火柴灭了,又划亮一根,再举起。
脚步声停了下来,怀瑾看着前方那星盈盈光亮,看不清身形,也听不见声音,但她知道,那是瑜儿。
走过千山万水,宿雨餐风,这一刻,一切都已值得。
她大步往前走去,往前走去
“慢点走。”近了,她听到熟悉的一声叮咛。
枝桠上又有鸟儿“扑扑”飞起,两人同时朝那边看去,黑暗遮掩了一切,却遮不住保险栓被拉开的“咯哒”声。
咯哒,咯哒,咯哒
不是一把枪,她们被包围了。
“轰隆隆——”怀瑾身后突然传来急急的引擎声,一束耀眼的光打在她的身上。
她双手托着枪,在强光中拼命想要看清对方。
“阿瑾,你的任务完成了。”
第250章 第爱寺寺章()
枪在董知瑜手中发烫; 却没有被叩响,她认出了傅秋生的身形和声音。
怀瑾听了这一声; 亦是错愕; 再看清摩托车上的人老傅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这是要做什么?
“什么人??”一旁暗处,竟有人厉声质问。
“玄统司傅秋生!”傅秋生一手举着枪,一手将事先准备好的证件示出。
短短一个回合对话; 却又颠覆了怀瑾和董知瑜的第一想法,怎么这是两路人?
怀瑾即刻明白了,暗处的,是缪虎的人; 可傅秋生说自己的任务完成了是什么意思?
董知瑜脑中则更为混乱了; 她的认知区有一个很大的盲点; 一直到她和怀瑾中断联系时; 怀瑾还不知道是缪虎在查,也就是说,董知瑜是不知道缪虎这一方的,之前那一刹那,她只以为傅秋生带人来了,听了这对话; 她又将枪口转向暗处的几个人,他们究竟是谁?
还有,怀瑾的任务,是什么?
“阿瑾,你上车来!”傅秋生大声喊道。
“不许动!她俩都要跟我们回去!”暗处的人走了出来; 黑黢黢的身影在摩托车大灯的余光里僵持着,一同僵持的还有几只同样漆黑的枪管,枪管尽头是可以将一条生命顷刻吞噬的枪口。
“怀瑾的任务是把董知瑜引到这里,现在任务完成了,毛局长要见她。”傅秋生缓缓说道。
董知瑜举着枪的手一软,愕然看向怀瑾,去她的脸上找寻答案。
怀瑾也暗暗吃了一惊,却没顾得上多想,她顾着的是董知瑜,瑜儿听了这话要作何反应?她猛地转过脸,撞上董知瑜的目光,两道同样透着惊痛的目光先是生生碰撞,接着交相痴缠,泪水在怀瑾的眼眶中饱和了,落了下来,董知瑜的眸中渐渐收敛了惊与疑,柔和起来,随即又变凄婉。
该来的,终是要来了吗?
“傅先生,对不住了,两个我们都要带回去,这其中是否有误会,等我们回局里总能说清楚,”那边领头的一个说道,“眼下,我们几个只能照着缪队长的命令来。”
“缪队长?缪队长难道连毛局长的面子也不给?”傅秋生也当仁不让。
那边干笑一声,“傅先生,话不是这么说的,这可是赤空党,”说着朝怀、董二人扬了扬下巴,“有什么闪失,你我恐怕都难以交代吧。”
傅秋生刚要再说什么,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指在了他的脑袋上。这趟自己是赶了个巧,撞到了这些人出手的档口赶了来,可即便这样,也不能改变怀瑾被他们带走的命运。
董知瑜仰头看了看天穹,那里悬着一枚月,明天就是元宵节了,还差那么一点点,月就圆了。
四小时后,二月十一日早晨六点。
人是套着黑色头套从后门带进来的,这里没人知道今早进来的两个犯人是谁,犯了什么罪,不过能进这层审讯室的,跑不掉是赤空党嫌犯。
怀瑾坐在狭小局促的审讯室中,看着手上那沉沉的手铐,若干年前她曾想过,也许某一天自己会戴上这东西,不过在当时的设想中,给自己戴上手铐的是汪伪的人,是晦国人,从不是自己的同志。
失误在哪个环节?
很明显,缪虎和傅秋生各自通过自己的手段查出了王家村这个地点。缪虎那边,要么是像自己先前担心的那样,从电话记录里破获了暗码,要么就是暗中跟踪了董知瑜,可从董宅到王家村这么多环节,要想一直跟着她而不被她发现,可能性又有多大?傅秋生那边呢?三天前还被自己下药留在了公寓中,现在何以精准找到了王家村?他和缪虎的人所说的话,显然是在保自己,另外他提到了毛士人,这件事究竟牵连进了多少人?
最为关键的是,怎样救董知瑜?
另一间狭小的审讯室中,董知瑜闭着眼睛,也试图理清这一切。
和怀瑾不同,这些年来,她时时为这一刻准备着,原本在被捕时,她有机会了结自己,也有机会豁出去打死一两个敌人,可她放下了枪,为了怀瑾。
敌人究竟是如何找到王家村的?傅秋生在这场变故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是敌是友?从被包围的那一刻到现在,怀瑾只来得及对她说一句话:“放心,我是安全的。”
这句话包含了很多信息。首先,她为什么是安全的?傅秋生所说定不是事实,那么他是故意说给那一方的人听的,所以,傅秋生的身份之一,是救怀瑾,而怀瑾能够肯定她会被救,说明他们有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方案。其次,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自己不安全。
她不知道怀瑾和傅秋生有什么方案,也不知道傅秋生是否要救自己,但她知道,怀瑾定会想方设法救自己,所以,从现在开始,她所要做的就是沉默。
沉默便不会说错话,不会影响傅秋生救怀瑾,不会给怀瑾制造麻烦。
她睁开眼睛,静候暴风骤雨。
傅秋生垂着头站在毛公馆的客厅中,“局座,”他抬起充血的眼眸,“这事宜早不宜迟,那边介入的人越多,我们越弄不出怀瑾了。”
毛士人背着手,“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好出面了,你秘密换到的电话录音基本就是她通共的铁证,也许你可以帮她狡辩,说我们玄统司想自己抓到董知瑜,所以秘密通过怀瑾给她下套,可为什么要费这么多事将人带到王家村实施抓捕?在玄武城不能抓吗?”
“属下想过这个问题,在玄武城实施抓捕,很容易走漏风声,这是玄统司的家丑。”
“怀瑾动身前为什么要给你下毒?”
“因为任务是局座您秘密对怀瑾发出的,属下并不知情,当时怀瑾感觉属下有些怀疑,又不能下重手,于是只得让属下昏迷。属下连夜赶来向局座汇报,这才知道真情。”
“老傅,你说的这些都有些牵强,完全在对方愿不愿意相信,你觉得青统司的人愿意信吗?”
傅秋生垂下头,叹了口气。
他觉得这些都说得通,是毛士人,是他不愿为怀瑾担这份责任,毕竟,这是以他毛士人的名义列出的证词。一旦被推翻,就连毛士人自己,恐怕都要担上通共的罪名。
“局座,您不出手,那傅秋生也就离被定罪不远了‘歌阙’线”
毛士人摆了摆手,踱步到窗前,半晌,缓缓转过身,“我不能直接出面,这件事,我私下和身在溪口的委座通通气,但愿他能顾念旧情,拉她一把吧。”
缪虎办公室。
一只茶杯实实地砸在墙上,摔得粉身碎骨。
“说!傅秋生怎么找过去的?!”
“是电电讯处”副队长一急,口齿也不利落了。
“没用的东西!”缪虎桌上的台灯应声被甩出,“我缪虎辛辛苦苦查来的成果,电讯处要捣乱,玄统司要干预!休想!给我审!现在就审!夜长总会梦多!”
“缪缪队那个董知瑜,同党都跑了,可以直接处死了吧?”
“蠢猪!谁说她同党都跑了?你当怀瑾是谁?董知瑜于我们的意义,就是指认怀瑾。”
“是是”他还想问什么,却不敢了,等头儿消气了再说吧,他想。
“就是逼供,也要给我逼出来!”
缪虎却像会了读心术,径自将答案给了出来。
审讯室的门“吱”地一声开了,进来了个满脸堆笑的男人。
“董知瑜小姐,”对方将这名字略一玩味,“你大概不记得我了,我可是一直记得当年新年茶会上献唱的董翻译——董美人啊!”
董知瑜略一迟疑,朝他看了看,随即收回了目光。
“鄙人刘长喜,怎么样?有印象吗?真是久违了啊!”
她记得这个刘长喜,他曾在自己面前出现过一次,那是四一年春天,在鸡鸣寺那边周碧青的机要室里,这个刘长喜复今井信男的命令去取怀瑾的生平履历,可他当年是跟晦国人混的,今日却被国民政府吸收,做了他们的爪牙,一个当初帮着晦国人的汉奸走狗,今天却以审讯者的身份坐在自己对面,这个国民政府,定然不日即亡!董知瑜忿忿想道。
“嘿嘿,”刘长喜一声讪笑,“你不记得我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建立起关系嘛,对不对?董小姐,我刘长喜向来怜香惜玉,你这么漂亮的小姐,哎唷你想想刑讯室那一套一套的,可让我怎么忍心哦!你看你这小脸儿,”说着向董知瑜伸出了手,被她一扭头躲了过去,“嘿嘿,性子还真烈,你看你这小脸儿,白白净净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多标致,非要弄得这儿缺一块,那儿多一点,血呼啦嚓的,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