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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与自身的影子
基斯洛夫斯基讲过一个喜欢唱歌的女孩子——薇娥丽卡的故事。 薇娥丽卡是波兰西南部克拉科夫城的一位姑娘。克拉科夫城有一千多年历史,是我所见过的欧洲最美丽的仍有中古遗风的城市,它由古色宫殿、教堂、中古街道,阴森、神秘的古建筑和城中森林交错构成,把这一切维系在一起的是音乐。每天清晨和黄昏时分,要么是湿润得让人贪恋床榻的晨雾还没有散去的时候,要么是落日余晖与街灯交替的昏昏然时刻,从一栋古朴的楼房里就传出清丽、尖锐的女高音。那歌声好像是提着性命唱出来的,每当唱到很高的音区时,歌声有些发颤,像一根在空中快要被风吹断的细线。这是薇娥丽卡在练唱,歌声甜美,唱的总是同一首歌,歌词是但丁的《神曲》《天堂篇》中的《迈向天堂之歌》(第二歌): O voi che siete in piccioletta barca; desiderosi d'ascoltar;sguiti dietro al moi legno che cantando varca; Non vi mettete in pelago; che forse; perdento me; rimarreste smarriti。 L'acque ch'io prendo gia mai non si corse; Minerva spira e conducemi Appollo; e nove Muse mi dimostran I'Orse。 哦,你们坐着小木船 因渴求聆听我的歌声, 尾随我在歌唱中驶向彼岸的木筏; 请回到你们自己熟悉的故土, 不要随我冒险驶向茫茫大海,因万一失去我而迷失。 我要横渡的大洋从没有人走过, 但我有密列瓦女神吹送,阿波罗引航, 九位缪斯女神指示大熊星。① 在法国巴黎,碰巧有一栋与薇娥丽卡在克拉科夫唱歌的楼房一模一样的中古建筑,楼里在相同时刻传出同样清丽、尖锐的女高音,唱的同样是但丁《神曲》《天堂篇》中的《迈向天堂之歌》。 怎么在不同的两个城市的两栋古建筑里传出同一首歌的歌声,好像一个歌声是另一个歌声的回音? 据基斯洛夫斯基讲,这个世界上的两个城市里生活着两位同名、同姓、同身体的女孩子——薇娥丽卡,好像相互是对方的影子和身体。她们的身体和影子是交互变换的,人们无法搞清楚,究竟哪一个是这个女孩子身体的实体,哪一个是身体的影子。 不可思议!生活着两位同名、同姓、同身体的薇娥丽卡,怎么可能? 问这样的问题,才不可思议。生活世界因偶然聚合而生,超出人的想象的生与死的奇闻和秘密有什么不可思议?人不可能用自己蚂蚁般的想象穷尽生活世界中可能发生的事件。一个人的生命具有各种生活的可能性,慈悲的上帝不会来过问这个身体的偶然遭遇,只对个体遭遇中的生命意味抱以关注。 况且,基斯洛夫斯基已经说过了,这两位同名、同姓、同身体的薇娥丽卡其实是一个人,只不过一个是另一个的身体或影子。一个人的身体被两个人的自然性造化生出来时,都拖上了一个将来会让这身体要么伤心、要么恬美的影子,它是创造这个身体的两个人的灵魂和谐或不和谐、有意或无意、有爱情或没有爱情的冲撞的结果。产生出一个身体的两性造作无论是在什么身体情状下发生的,都伴随着一次人灵的冲撞:或如胶如漆、或别别扭扭、或懵懵懂懂、或恶心想吐的冲撞。人灵之间的相遇并不都是、甚至很少是牧歌般的,更多是别别扭扭或懵懵懂懂甚至欲哭无声或伤心悲恸的。 个体出世后,身体与自己的影子——身体之灵或灵的身体——通常是一体的。身体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就像眼睛看不到眼睛。除非在一种特别的光亮照射下,影子才会与自己的身体分开,我才可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还得看我站在什么位置,与光处于什么关系。一个人要站到可以让自己身体的影子显露出来的有光的地方,不是因为身不由己,就是由于忘乎其形(身体)。 薇娥丽卡过着单身生活,她有一个男朋友,但并没有住在一起。我惊讶地发现,薇娥丽卡睡觉的床也大得令人费解——“像剧院里的舞台”。 在薇娥丽卡的那张大床上与她的身体同床共眠的,会不会是薇娥丽卡的影子?薇娥丽卡的影子只有她的身体认识,我如何可能认识到薇娥丽卡的影子?同样,薇娥丽卡的身体只有她的影子认识,我如何可能认识到薇娥丽卡的身体? 幸好,基斯洛夫斯基讲述的是有同一个身体和影子的两个薇娥丽卡的生命故事,我也许有可能透过巴黎的薇娥丽卡知道克拉科夫的薇娥丽卡是否与谁睡觉,或者透过克拉科夫的薇娥丽卡知道巴黎的薇娥丽卡究竟与谁睡觉。实际上,只需要选取这两种途径的任何一种,就有可能透过薇娥丽卡的身体来感知她的影子,或者透过薇娥丽卡的影子来感知她的身体。薇娥丽卡是否与谁在那张“像剧院里的舞台”一般的大床上睡觉,看来再也瞒不住了。我还相信,透过薇娥丽卡的影子或身体,就可以推想萨宾娜是否与谁睡在那张“像剧院里的舞台”一般的大床上了。  书包 网 87book。com 想看书来
影子的热情与身体的单薄
薇娥丽卡是小学音乐教师; 毕业于克拉科夫音乐学院声乐系。 薇娥丽卡从小就喜欢唱歌,唱歌是薇娥丽卡的个体热情。人的生命热情都是个体化的,个体化的生命热情就是个体热情——个体的全部身体感觉投入某种价值偏好的喜欢什么的在世行为。个体热情的产生既需要身体也需要身体的影子,两者不可或缺。没有身体及其感觉或没有灵魂的价值偏好,都不会产生生命热情。身体有在世欲望,但没有选择价值偏好的能力,身体的影子——灵魂有能力选择价值偏好但没有在世的欲望,只有当影子的价值偏好被身体的欲望感觉充满,才会形成一种生命热情。灵魂就是价值偏好,它必须通过身体来实现自己的偏好,没有身体,灵魂只是嘘气,所以说灵魂是身体的影子。 每个人的价值偏好总是个体灵魂的偏好,它使本来没有在体差异的身体感觉有了差异,成了个体化的敏感的有区分能力的个体意向性感觉。一旦某个身体被某种价值偏好拽住——也就是被自己的影子拴住,这一个身体的全部感觉就成了这影子(价值偏好)的感觉,就成了这一个身体个体化的在世热情。但是,影子毕竟是影子,要不是因为身体的欲望,价值偏好就仍然在混沌之中,不可能成为对什么的偏好。身体才使价值偏好成为个体灵魂——这一个身体的影子。 个体热情因此像是一个人自己的身体和影子织成的一根细线。 唱歌让薇娥丽卡感到可以聚集起自己全部的身体感觉和个体灵魂偏好,自己的身体和影子织成的那根细线漂荡在歌声之中。薇娥丽卡甚至觉得,唱歌与自己的性感相通,那是身体和自己的影子交欢的感觉。每当歌唱唱到恍兮惚兮的境界,薇娥丽卡就感到性感的欲望在膨胀,就想要同自己心爱的男人Zuo爱。 这只是薇娥丽卡的生命感觉。个体热情有各种各样的散发形式,有的人喜欢玩体育,整天在体育场绕着圈子跑,丝毫不觉得枯燥;有的人喜欢整天在屋子里钻研故纸,一点不觉得闷;有的人喜欢养一大群孩子;有的人喜欢为一个逻辑命题翻来覆去地想……可是,每一个体的身体都是造化的偶然结果,造化并不可能依照个体灵魂的意愿来设计和造就这灵魂所需要的身体,因为个体灵魂是这一个身体在被造化的过程中才形成的。身体由自然的偶然造化决定,而身体的影子来自天堂的偶然,结果,一个人的身体和自己的影子织成的那根细线非常脆弱。如果一个想当运动员的人身体天生就好,能经得起专业性的强化训练,只是这个人的身体与自身的影子碰巧相合而已。更多的时候,一个人的个体热情与自己的身体体质不是那么碰巧吻合,一个身体被造作出来时,上帝并没有插手。寻求自己的身体与影子的平衡是个体生命的在世负担,这负担不是社会的任何制度设计能够解决的。 在现代社会,一个人的个体热情要得以实现,必须经过漫长的专业化训练,这是生命感觉的社会演化——社会分工精细化的结果。专业化寻求一个人的身体与自己的影子的最佳平衡,这是一种制度化的理性行为。但专业理性并不无条件地认可一个人的个体热情中的个体灵魂,而是认可个体热情中的身体体质:运动员需要有超出想象的肌体,舞蹈家需要有恰到好处的体型,经济师需要有古灵精怪的智力,演奏家需要有纤长而又丰满的手指。如果一个人的个体热情与实现这一热情所要求的身体体质没有达到一致,专业训练的理性化制度就会拒绝让这个人接受专业训练。灵魂的价值偏好不可能训练出来,身体也不可能随意训练成个体灵魂所需要的样子,一切都取决于身体是否有刚好与个体灵魂相符的底子,而这种相符是过于偶然的事。如果我想当钢琴家,但手指五短三粗或瘦骨嶙峋,我再有多高的要当钢琴家的热情,音乐学院也不会要我。这就差不多等于宣判了我的个体热情的死刑,只有另外制造一个生命热情出来。 现代自由社会的一个基本特征是,个体灵魂的想象空间完全开放了,个体热情的现实可能性无限制地增多,产生出无尽的可能性诱惑。但是,人的自然身体体质并没有随着个体灵魂的想象空间的扩大而增质。身体的自由是现代社会的理想,而理想的自由社会的标志之一是,能够为每个人实现自己的个体热情提供最大可能的机会。 在人民民主社会,个体的生命热情是由国家-民族共同体的价值目的决定了的,个体没有决定自己的个体热情的机会,更不用说实现自己的生命热情,只有一个由意识形态政党规定的国家热情或民族热情,人民伦理对个体的身体体质的要求并不苛刻。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