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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来清试探着请示:“林哥,我也不想减刑了,少来点网子行不?”几个犯人笑起来,大概都觉得这小孩幼稚得蛮好玩。
林子笑道:“不减刑好办,本来那名额也没安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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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点活儿吧林哥,我手太慢。”霍来清讨好地耍着无赖。
“宝贝儿,叫你小孩崽子你还不爱听,懂什么叫劳改吗?入监组那个白话蛋没给你们讲是吗?劳改就是他妈‘强制改造’,什么叫强制还用我给你讲?”
霍来清在一片稀稀落落的笑声里失望地长叹一声,手里的小绿梭子又飞了起来,这霍师傅看着手底下很忙活,实际上是瞎乱腾,不出活儿,净剩下自己跟自己着急了。人家手真快的,是摸着规律了,找准那股劲儿了,人梭合一,如入无形,眼瞅着一根缝合线从网目中出没盘行,一拉溜缀合下去,象在表演。
林子不时会站在流水线旁观察大家的手法,偶尔骂两句谁谁笨蛋,然后叫他看别人怎样干。在技术问题上,大家似乎都很保守,好不容易修来的道行,谁舍得拱手他人?竞争多激烈不提,怕别人快起来,最后比自己舒服倒是真的。
我这人觉悟还是挺高的,在技术上跟傻柱子就没有什么保留,看他握灰网的手法别扭,就牺牲宝贵的时间帮他纠正,柱子还没有耐心,练了几下,又跑回自己的错误路线上去了,我横了他一句,他还有些气呼呼的样子,周法宏说:“理他那个短命脑袋干啥,死狗扶不上墙,别拴个死鸡,再把你个活雁拉下来吧。”
我笑道:“我不是为自己组员负责嘛。”
其实我们这几个组长,除了登记领料,分工到户后,就没事了,大家各自为战,互不相干,没有权利也没有责任,就是给日本儿拉纤、给大伙跑堂的几个劳作,好象某些单位里虚设的工会主席的角色。
林子不放我们权,自然有他的想法。不过,我也正乐得有组长之名,不担组长之责。日子这样过着,对我而言,紧张压抑倒也没什么大磕碰,日复一日,网兮网兮。
※ ※ ※
逐渐地,晚上收工控制在9点稍后了,一半多的人都能够完活,剩下一批落后分子,就在号筒里开辟了第二战场,每天起夜的时候,都能看见以柱子为代表的几个弟兄还在跟网子叫劲,看看值班室门口挂的石英钟,一般都指向凌晨一两点钟的光景。
这些天,棍儿的速度也上来了,一般后半夜在号筒里就看不到他的踪影了,我说棍儿兄的潜力开发出来啦?周法宏就嘲笑道:“他那是装逼呢,诚心磨自己,后来一看耗不下定量去,让林子给识破了,也就不得不现原形啦。”
我想周法宏这话也不全是编排棍儿的,棍儿自己也边干边叹气呢:“妈的我在这干3年了,一张票也没我的,还不给我松松套,既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快些跑,也忒黑啦。干活能吓死我?你多少也让我见点亮儿啊。”
第二章 圈地运动 第一节 地下党
在监教楼里,除了偶尔的喝酒、打牌、串号筒,二龙基本上不出屋,回来就躺着,抽烟看电视,倒是经常有来串门的,一般都是二龙以前的弟兄。
我们不能大声聊天,一喧哗,二龙就烦,冷眼看谁一眼,准让谁心里咯噔一下,好几天加着小心。大伙都摸不清二龙的脉,他口口声声让我们随便,可我们谁也不敢乱放羊,宽松得压抑。
其实我也懒得动换,也没有地方去,找华子吧,新收组太敏感,担心林子嫌我招摇。于是除了看电视就是看书。
蒋顺治来过一次,进来先跟二龙打了招呼:“龙哥我找麦麦呆会儿。”
“以前一个分局的是吧,过去吧。”二龙很痛快。蒋顺治跟我说:“龙哥这人真不赖。”
当着二龙和大伙的面,我们不好聊这里的事,就拿分局看守所当话题。周法宏也跟我们穷搭和,记得提到一个叫“缸子”的,蒋顺治说他分四监去了,我就说龙哥以前也在四监呆过,二龙听见个音,就问是哪个缸子,我们说了,他“哦”了一声,说:“不认识,甭问也是一鸟啊。”
正说着,门玻璃轻响了两下,我一扭头,华子正冲我招手,我走出去,叫声“华哥”,华子笑一下,神秘地说:“老师还有烟么,先借几盒。”我说“你等会儿。”要回身,他拉了我一下:“回头给我吧,有两盒就够。”说完,和我一同进了屋。
二龙道:“跟我屋里发展地下党来了?”
华子边坐下来边笑着说:“跟老师说个小事儿,不过,我倒是在我屋里给你审出一地下党来。”
“哪部分的?”二龙问。
“西区的,翻江鼠的干儿子,够猛料吧?”华子笑道。
二龙从铺上直起腰来,眼睛放出光来:“谁呀?”
“蓝伟。”
“盲肠吧,你他妈拿我找乐?”二龙笑。
华子也笑起来:“你才找乐哪,那小孩叫蓝伟,翻江鼠干儿子,新收。”
“嘿,想起来了,是叫蓝伟,快二十年了,翻江鼠进去以前,我见过这小孩,那时候这小子才两三岁吧,胖呼呼的跟熊猫似的,就为这名字,我才记住他,觉得好玩,当时我也这么问了:咋不叫盲肠?哈哈。”
“真快啊,翻江鼠都死了快二十年了?……可不咋的,83年严打凿的,一眨眼似的……咱那拨儿混的的,快没了一半了。”华子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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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败气收山的,现在还混的,没几个啦。”二龙也感慨起来。
华子起身道:“给你叫过来?”
“叫来叫来!兵兵去!”二龙兴冲冲招呼。
赵兵跳起来出去了,很快领了个人进来,我们一看都暗笑起来,原来是关学习班那个小脏孩。
二龙也笑道:“你呀?”
小脏孩局促不安地说:“龙哥。”
二龙笑道:“你得管我叫伯伯哪。”
小脏孩迷惘地看着二龙笑。
华子说:“龙哥跟你干爹是拜把子。”
小脏孩的笑里立刻有了些新的内容,腰也暗暗向起直了直。
“还记得你干爹的样子吗?”二龙点上一棵烟问。
小脏孩动一下脑袋,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常听我爸念叨,我爸说我干爹特喜欢我,舍得花钱。”
二龙道:“你爸还那么瘦?”
小脏孩说:“前年死了,喝酒喝死的,我爸妈都下岗了,他烦,天天喝。”
二龙和华子唏嘘两声,沉思着说:“你爸是个好人啊,老实得窝囊了,从不主动跟我们联系,多大事都自己忍,也难说,那年头好人谁愿意跟流氓搅乎啊。你爸没跟你提过怎么认识翻江鼠的?”
“提过,说那天他下夜班,看见一帮人打架,有个人拎把砍刀追俩小子,跑到我们胡同口,那俩小子没影儿了,拎砍刀的自己也倒下了,就晕我们家墙根下了,我爸二话没说,背他奔医院就跑……”
二龙把目光转向华子:“那就是翻江鼠,让人砍了二十多刀,还越战越勇呢,当时那场架,我也在,完事找不到翻江鼠了,后来才知道让蓝大哥给救了,没有蓝大哥,翻江鼠哪熬晃得到83年?多活了3年啊。”
二龙说完,递了根“中华”给“蓝大哥”的孩子,小脏孩犹豫地看华子,华子说:“接着吧。”顺手也在二龙的手里捏了棵烟出来,二龙问:“没烟了吧,先拿两盒?”华子笑道:“屋里呢。”
二龙问小脏孩:“蓝伟啊,你咋弄得这么脏?新囚服呢?”
“叫胖子掐走了,他送人了,给我换这么一身,没工夫洗。”
华子忿忿道:“胖子净干这没屁眼子事儿,回头我给你要回来。”
“算了,不知不怪。呆会从我这拿一身干净的,把身上的都扔垃圾筐去。华子,晚上安排蓝伟洗个澡?”
华子为难道:“还是你跟侉子说吧,那逼的不买我帐,我临走非给他留点纪念不可!”
二龙先让赵兵给小脏孩找了衣服,然后让他们一块儿去水房:“告诉侉子我来两桶开水。”
“回头弄我屋来吧,我跟林子说去,明天就搬,正好疤瘌五的铺空着。”二龙开口,华子当然没意见。
二龙想起什么,问蓝伟:“小子什么案啊?”
“盗窃,四年。”
“唉,穷的啊。”二龙叹气道:“蓝大哥活着不求我们,死了,我替他照顾照顾孩子吧,也算给翻江鼠还个愿。”
“将来就让蓝伟跟你混得了。”
“我那不缺德了嘛,翻江鼠和蓝大哥在地下头也得骂我!”二龙把烟屁往一个小罐头盒里一扔,顺手倒进点茶水,吱地响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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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了一会,华子又讲了几句王老三的坏话,二龙不感兴趣的样子,只肤皮潦草地和了几把稀泥,小脏孩容光焕发地回来了,笑脸开放着,一身新行头,精神了数倍,二龙笑道:“这才象个样子。”
华子站起来说:“你们聊吧,我先睡了。”
二龙摆摆手,让蓝伟跟华子一起回新收组去,自己沉吟了一会儿,又想起茬口来,问我:“刚才华子跟你要烟了吧?”
我笑着应了一声,二龙皱着眉,嘟囔道:“戚,净弄些猫的狗的事儿。”
第二节 正史日记
逐渐地,“闲暇”时间一多起来,除了聊天看书,就心里痒痒地想写写日记,周法宏说:“劳改队随便,老犯里好多写日记的,解腻歪呗。”我说这玩意带得出去嘛。周法宏说:“那看怎么说了,你写封信,说话走基点儿还打回来呢。你要是写健康向上的,一颗红心向太阳的,别说日记,就是写书都能出版,队长们还支持你哪。”
我想这事还是得跟二龙过个话,我晚上随口问他:“龙哥这里面写东西叫写吧。”
二龙无所谓地说:“写你的吧,写‘毛选’、‘三国’都行,没人管,咱组里更自由,你们谁爱写什么写什么,谁爱学什么学什么,都进步了我还替你们高兴呢。”
我笑着说:“咱这里不还有个学校呢吗,咋也看不见谁去上课?”
“快了,初中以下的,正统计呢,我已经报完了,咱屋里还有豁嘴跟赵兵啊,都给你们报上了,过了年开学。”
我并不关心这个,顺这二龙兴致聊了一会儿,就翻腾出笔记本和圆珠笔,托在膝盖上写下几个字:“我的改造历程”,下面是抄录的监教楼厅门口的标语:“服刑一分钟,改造六十秒”。
下面是我的第一篇狱中日记。
2002年1月20日,星期二。
一个月前的今天,刚刚过了自己32周岁的生日,没想到政府还记得我的生日,派炊厂的饭车给我送来了一盒鸡蛋面,可惜面被二中的杂役冒领了,我们队长知道后,马上过去批评教育了那个素质很低的犯人。生日面没有吃到,但我的心很温暖,决定一定要好好改造,不辜负政府的关怀。
元旦那天,虽然改造任务很紧张,政府还是给我们放了一天假,还特意改善了伙食,让我们感觉象回到了家里。犯人们发自肺腑地说:“政府对我们太好了,不认真改造,对不起良心啊!
想到了和我一起走上犯罪道路的施展,不知道他在W监狱里的情况怎样,真希望他能安心改造,早日洗心革面,获得新生。
……
我把日记本塞进被子下面,靠铺外的地方。
蓝伟正在原来疤瘌五的铺上看着我,我笑着用大家新给他的称呼问候:“小伟还不困?”
“睡不着,不知道下个月我妈来不来,眼看就过年啦。”蓝伟嘟囔道。
二龙说:“想什么想,这里不缺你吃不缺你喝的,睡觉吧。”
蓝伟还是犹豫着:“龙伯,我剩那网子真不用缝了?”
“叫你睡觉你就睡。”二龙有点烦躁,蓝伟不言语了,扭身铺被子。
在这个房间里,二龙的话就是真理。即使出了这个门,从朴主任到林子,也都越来越买二龙的帐,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因为他们掌握的情况,肯定比我们零碎风闻来的消息更可靠和丰富:二龙的“门子”,是W市监狱管理局的一位老佛爷。
对管教们,二龙极端鄙视,朴主任在他跟前反而要加着小心,和颜悦色的,似乎面对着自己的好弟兄。而林子照做他的大杂役,面子上敬着二龙,两个人走动得也热乎,朴主任看着心里应该塌实着,如果这两个人出了矛盾,他恐怕就要头疼啦。
赶上朴主任值班,送我们回来后,一般也不急着走了,先在号筒里呆一番,或者到林子那里坐,或者来我们屋里和二龙聊聊,关心一下疾苦。二龙不冷不热的,一边跟主任搭和,一边不忘了看电视,弄得主任不尴不尬,后来来得少了,二龙也不屑于狐疑,我们也落个轻松,不然还都要为主任局促着,得规规矩矩溜铺边坐着,或者到外面溜达,有“家”不能回。
“主任说你有点‘口闷’啊。”林子刚送走了主任,就过来笑着跟他反映。
二龙说:“跟他有什么聊的,尿尿都尿不了一个坑里。”
华子笑道:“刚才主任跟我说了,下半年的票下来了,专门为你追了一个积极,够意思啦。”按规定,10月份以后下队的新犯,是没资格获得奖励票儿的。
二龙说:“两不该欠了。”
二龙那意思,他是没必要领谁的情的。
“到饭馆吃饭,我买了单,小姐还得说声谢谢哪。”二龙笑道。
林子道:“其实老朴也挺不易的,他那岁数的,将来也没什么大前途了,当个主任顶死了,他就求一平安,生产搞上去,队里别出乱子,就烧高香啦;不象郎大乱,屁泥本事没有,还红了眼想望上熬挤哪,听说现在还进修呢,学历不够,提拔不了,急得哥们儿什么似的。”
“还是当流氓好吧,鸡芭学历呀,有实力就行,不弄那形式主义。”
林子笑起来:“现在流氓也讲究文化档次啦,国外的黑社会,都搞大企业,光会打打杀杀吃不开了。”
“操,咱吃的就是那些大企业、大老板,自己当老板有什么意思,老板们挣了钱,乖乖往咱腰包里塞不更舒服?看的就是你有没有实力,能不能给人家平事儿。”二龙坚持自己的观点。
林子站起来说:“我是专门过来发帖子给你的,下礼拜宝儿就开放了,那小兄弟跟我一年半,也挺不易,临走我给他摆一桌饯行,你过来喝酒就行。”
“一个小不点,你搞那个干嘛?”二龙很随意地说。
林子笑道:“自己的弟兄,跟我一场,我能不善待一下嘛,孩子家里也穷,我叫他走的风光些,也留个念性不是?给个面子吧,冲我。”
“都谁呀,别弄一帮杂役给一小劳作送行啊,搞大了。”
“别人都没叫,叫你就一个意思:喝酒——有酒弟弟能不叫你过去?”林子边走边笑着说:“你不去我叫弟兄们过来抬你!”
二龙在后面喊他:“哎,烂货什么时候过你那去啊?”
林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笑:“我看把兵兵发给我算了,你这不是有小伟了嘛。”
二龙说:“甭打兵兵的主意,今儿晚上我就把他收了房,看你死心不?——烂货你要不要吧。”
林子道:“有点含糊了,越看这小逼越不可人疼。”
霍来清正在门外缝合,当即踊跃地说:“林哥你看我表现不得了吗?”
二龙笑说:“就是他吧,你先就乎用着,宝儿一走我就轰他滚蛋。”
“行啦,就这么定了,先试用他一个月。”林子笑着关门走了,在外面还找了霍来清一句:“你天天掉网子里,到时候咱俩谁伺候谁呀?”
“林哥我抓紧干不得了嘛!”霍来清看来是热情高涨地要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