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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光脚走到号长面前时,他已经上铺坐下,拿出一副扑克排起卦来。大个儿吆喝道:“蹲!蹲下!”我犹豫着蹲在铺前,望着号长,叫了声“大哥”。
当他抬起头时,我看到的是一张凶巴巴的小尖脸,有点鬼斧神工的卡通效果:“什么案?”
“包庇。”
“包庇谁呀?什么事?哪的人?”
我如实汇报了。
“看你文文气气的,大学生吧,还挺讲义气的,不缺心眼吧?”
旁边几个人讨好地笑起来。号长又不务正业地低头看起牌来。
“……操,我马子又他妈靠人呢!什么鸡芭牌!”号长看着手里的一卦衰局,很是丧气,顺手把牌划拉乱了,冲厕所那边喊:“土豆,给我来两下。”
刚才跟我说话的小脏孩痛快地应了一声,欢蹦乱跳地蹿过来,满脸开花的样子好象有些受宠若惊。土豆一把把号长按在手里,吭哧吭哧按起摩来。
“轻点啊,操你妈的,蒸馒头哪?”号长回手给了“土豆”一个嘴巴。
“哎,轻点。”土豆咧一下嘴,赶紧答道。
号长舒服地闭着眼,一边审我:“新来的,叫什么?”
“麦麦。”
“哦,麦麦,名字还他妈够骚,多少钱卖啊?”
已经随过来的大个儿白棱着眼珠子示意我:“嗨,答应啊,多少钱?”
号长一摆手:“算啦,……头回进来吧?”
“是,大哥多关照。”
“操,嘴还挺好使,镶金边儿了吧。关照?谁他妈关照过我呀,遇到我算你命好,家门口人我先放你半公分的量,不过你要是不懂规矩……”
“有事您就说话,多提醒着我点儿。”我尽量让自己谦恭得不卑不亢些。
大个儿老成地教育我:“这里跟外头不一样,得自己长眼,等别人说话了,就先得吃腮梨。”后来明白“吃鳃梨”就是腮帮子上挨拳头。
大个儿接着说:“屋里劳作多的是,地勤擦着点,厕所有味了就赶紧冲……新来的就得勤快点,别把自己当知识分子臭美,到里面全他妈是犯人。”
我看到土豆一边在号长身上忙活,一边得意地笑了。大概以前这些活都是他的吧。
号长翻眼皮瞄我一下:“新来的,买购物券了吗?”
“我带着300多现的,让大史扣门房了,说呆会给我送购物券来。”
“那你什么也买不了呀,洗漱的,吃的,都得买,回头我给你催催。”
大个儿告诉我:“以后喊伟哥啊,这是咱老大。”
我边答应着,边冲号长复习了一遍:“伟哥。”
“伟哥”说:“以后看你表现,今天先不‘动’你,坐那边盘着去,先背规范。”
大个儿给我安排了个位置,让我正对着墙上一个宣传栏,上面贴着一张《W市C县看守所在押人员行为规范》,一共12条,《规范》下面,还贴着一溜信笺,是几份检查和决心书、保证书,大个儿告诉我:“两天,两天全给我背下来,背不下来别怪我不客气,给你换副眼镜算轻的。”
“为了维护看守所的正常管理秩序,所有在押人员必须遵守以下规定——1,认真学习、严格遵守规范,服从管教干部的管理。2,禁止串通案情,不许教唆犯罪、传播犯罪手段……”
我刚默念了几条,伟哥就吆喝起来:“下地,全他妈下地!干活了!”
随着噼里扑隆一通乱,十来个在押的都下了地,纷纷向外走去。我光着脚丫子刚走了两步,伟哥就让大个儿给我找了双破拖鞋趿拉上,我一边致谢,一边随大伙来到小院里,靠墙立着的蛇皮袋子,已经被纷纷放倒,哗哗倾了几堆红小豆出来。
“快捡啊,屁眼儿都安上电滚子,给我转起来!”号长吆喝着,然后转向我:“今你先不分任务,熟熟手,先跟那个眼镜一堆儿捡,眼镜!”
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从豆子堆旁反过脸来应了一声。他并没有戴眼镜,两眼眯成一条缝儿,迷迷蒙蒙地望着我们这边,给人一种空虚的错觉。
“你告诉麦麦怎么干,出不来活儿晚上接着熬你狗操的。”
眼镜忙不迭地答应。
我在眼镜身边蹲下,眼镜划拉过一小片豆子,眼睛紧眯着,脸凑得很低,不象在看,而象是在闻。
“你也近视啊?眼镜呢?”我刚问了一句,后背就被一只大脚丫子盖了一下,大个儿骂道:“操你妈的,嘴还够碎!给你好脸儿了是吧?”
“干活吧,干活。”眼镜边捅我,边有些迟钝地从里面捏出一个糟豆子,我注意到他的手也是和脸一样苍白,手指细长,估计不是干粗活的出身。眼镜一边费劲地捏着豆子里的杂质,一边耐心地跟我解说:“糟的,半拉的,还有豆叶什么的,全捡出来……”
突然眼镜“哎呦”了一声,身子往前栽去,我利落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眼镜的秃脑袋才没撞到水泥墙上。
眼镜是被在一旁监工的大个儿给踹的。
“傻逼,你还大学生呢!用那么费劲嘛,你就告诉他光留下好豆子,其它东西都扔掉不就行了?照你那么说,光捡糟的半拉的和豆叶,要是碰到土坷拉石头子还有你妈的骨头渣儿就不管啦?!”
我突然觉得大个儿说的还真在理,简单明快的方法论。
在旁边鸡啄米似的忙活着的土豆有点趁火打劫地附和:“他就摸人家女病人裤裆来本事。”
“闭上你的鸡屁股嘴,什么时候轮到你搭言!”大个儿横土豆,旁边的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腮狗日的!”我听到号长在里面嚷嚷。大个儿立刻上去给了土豆一脚,土豆一趔趄,栽了个狗抢屎,爬起来还乐呢,没瞎渣儿脾气,看来是打皮实了。
我猜测眼镜可能是个大夫,犯“花案”进来的吧。
第三节 格格不入
捡了半截豆子,我的肚子呱呱叫起来,从早晨出来,一直没见着吃物儿呢。
“花大夫”眼睛不好使,耳朵挺尖,悄悄对我说:“饿了吧,我那里还有半拉窝头,你要吃,跟伟哥报告一声。”
“算了,吃不下。”
“捏死!聊什么聊?快干!”大个儿过来踢了我们俩一人一脚。大夫连眼皮也没敢抬,我气愤地刚一回头,大个儿立刻吼道:“看你妈什么看?不服?”
旁边捡豆子的一个大方脸趁火打劫,歪着嘴说:“这逼的整个一生瓜蛋子,不练不熟啊。”
“晚上给逼的上上课,好好排练排练。”大个儿也愤愤地说。
大夫赶紧催促我捡豆子。我一边把手怏怏地伸向豆子,一边在心里愤愤地想:“不就一小地痞么?在外面跟我耍试试!”想着,心里嘭嘭打鼓,不知道晚上会怎么“排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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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不说话了,大个儿开始坐在豆子包上抽烟,不时吆喝一声,督促别人快干。
阳光从头顶的铁网子漏进来,照在别人身上。我和大夫被安排在背阴的地方,显得有些冷清。听着鸡啄米似的劳动声,我心里很压抑,迷惘着不知道这样的处境是否是真实的。怎么会到这里了呢?象在做梦。
里面喊打水了,土豆立刻蹿了进去。
出来时给大个儿端了一小盆水,大个儿骂道:“操你妈的又没放糖?”
“我的糖没了。”土豆有些慌乱地解释。
大个儿喊:“哎哎,谁还有白糖?”
大夫马上转头答应,被大个儿吆喝一声,跑进去拿了半袋白砂糖出来,大个儿说:“放我这吧。”
大夫应承着,很快蹲回来接着捡豆子了。我鄙夷地斜视了他一眼,觉得这人特没意思。
忙来忙去,终于忙来了第一顿晚餐。伟哥在里面敲了几下铺板,大个儿喊道:“塞去吧!”大伙立刻蜂拥向门口,大夫也赶紧跟上去,一边招呼我吃饭。
我光杆一个,连饭盆也没有,迷惘地在队伍最后一个排着,大夫回头说:“先跟我一盆儿吃吧。”我感激地点了点头,又开始觉得他不错了。
临窗的桌子上,码了一片黄灿灿的窝头,旁边的大塑料盆里冒着半死不活的热气,估计是菜吧。一个干净利落的小不点正给大家分饭。伟哥和大个儿已经坐在铺上,就着快餐盒在吃米饭炒菜,一股淡淡的油性味飘过来,让我嘴里的口水不自觉滋生出来,咽了口唾沫,肚子立刻抽水马桶般咆哮起来。
我有些不平地想:妈的,凭什么他们吃小灶?
“哎,接着!”一愣神的工夫,小不点已经抓起桌上最后两个窝头摔过来,我下意识抓住了一个,另一个落空了,在地上腾腾蹦着滚去,眼镜大夫立刻冲过去帮我逮住。
眼镜刚一直腰,大方脸的拳头就到了,“扑”地打在眼角:“就显你机灵?”
“给逼的配副眼镜!”伟哥吩咐。
大夫摸着青起来的眼角,急说:“谢谢伟哥,已经配好了。”
大家笑起来,大个儿表扬道:“眼镜最近也有进步啦。”
我跟眼镜蹲在墙边,看一眼他的饭盆,几片冬瓜正懒散地飘在半盆清汤里,我把目光转到手里的窝头,那窝头象个石雕的桃子。我运了口气,勇敢地咬下去,没有看上去那么坚硬,到嘴里却感觉艰涩,咀嚼半晌,皱眉下咽,嗓子眼立刻抗议地向上顶撞,我险些呕出来,眼睛被牵扯得也出了泪花。
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记得小时候,在老家里能吃饱玉米饽饽已经不错,人真是叫好日子给惯坏了。
眼镜安慰我:“吃几天就习惯了,饿急了就好吃了。”说着把菜盆递过来:“拿汤往下顺顺吧。”
我有些感激地接过来,喝了口汤,险些又吐出来:“嚯,把卖盐的打死啦。”
方脸儿回头说:“你哪那么多鸡芭毛病?不吃给我!”说话间,我手里的窝头已经被他劈手夺去,张口就咬,一边还得意地望着我,目光里充满不屑。
我把菜盆很快地往眼镜手里一交,气愤地跟他探讨:“你太过分了吧?”
话没说完,方脸儿的饭盆就冲我头上砸来,被我起手拦飞,我们俩一起站起来的工夫,大个儿和另两个家伙也蹦了起来:“烩了瞎逼!”
眼镜急忙拉住我的一只胳膊,我不服气地耍脱他的工夫,脸上先挨了方脸儿一拳,牙床子都麻木了,几乎同时,大个儿等几个人也蹿到近前,无话,上来就打。我这才意识到战场何等狭小,根本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只好一边招架,一边忙乱中拉紧一个瘦小的,扭住胳膊压在身下,那小子吱哇喊叫的时候,我只觉得背后排山倒海般被打击着,疼痛着、麻木着,没有反抗的空间,我只能条件反射般化痛苦为力量,让身下的瘦小家伙更凄厉地喊叫起来。
突然,背后的动静没有了,只剩下那小子还在尖叫。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声音已经咆哮过来:“住手!要你妈疯!?”
是管教。
我立刻松开了那个可恨的倒霉蛋,一起身,马上又不自觉地趔趄了一下,赶紧扶了下墙,我的腿和腰似乎都断了,大面积疼着,反而说不出伤在哪里了。脑袋还在轰响,眼前也有些模糊,敢情眼镜掉了,我顾不得许多,先垂头扫描一下,很快就看见我的眼镜小心翼翼躲在墙角,赶紧抓起来戴上,镜子腿被打弯了,镜片完好无损,不愧是树脂的,一分钱一分货。
看清了,趴在窗口的管教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正瞪着眼喝问道:“刚来的吧?刚来就打人?没吃过电棒吧?”
我咬着牙挺起身子,地上那家伙还在挣扎,赖皮狗似的在那里哎呦,自己诊断说“活不了了”。
我扫一眼屋里,刚才生龙活虎的几个家伙都人模狗样盘腿坐好了,幸灾乐祸地望着我。眼镜缩在边上,一脸不安。
伟哥凑到窗口,讨好地叫了声什么大爷,接着汇报道:“这个叫麦麦,中午刚进来,还知识分子呢,这不,为了一窝头跟瘦猴掐起来了。”
老管教有些意外地笑了一下,骂道:“操,你就是麦麦啊,正要给地调号儿呢,你倒先折腾起来了。包庇啊?挺干净的案子,怎么人这么操蛋?”说完,扭头走了,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
瘦猴也爬了起来,一屁股坐在铺上,揉着胳膊骂道:“操!大爷拿电棒去了,吐噜死你逼的!“
伟哥回头恶狠狠地说:“操你妈的!炸我的号儿是吗?晚上见!”
“排练!”大个儿气势汹汹地怂恿。
我无辜地说:“伟哥,这事你都看见了,根本不怨我……”大个儿立刻又蹦了起来,指着我的脸叫道:“还犟嘴?等晚上消停了就让你懂道理啦!新买的牲口不上套,新娶的媳妇不让操,我还就不信这个邪!”
伟哥又抄起扑克来,一边往铺上摊一边说:“大个儿你歇会儿,晚上再说,操,戴个眼镜还牛逼?穿上马甲我也不怕你呀!”大家哈哈起来。
大个儿边坐下去边不屑地冲我说:“哎,拖鞋,拖鞋先给我脱了,告诉你,在这里不老实,一点儿阳光你也甭想见!”
我无所谓地把脚从拖鞋里抽出来,站在冰凉的地板上,脚底的寒意立刻袭上来,伟哥撩一下眼皮:“哎,新来的,擦地。”然后得意地一转头,跟大个儿笑道:“咱先不动他,熬着他,新来的就得干活,干不好再收拾他,名正言顺,嘿嘿。”
旁边几个人也得意地笑起来,都笑眯眯看着我,似乎跟我都是前世冤家。
我向厕所那边看去,土豆立刻说:“里边有床单子,一块砖一块砖地擦啊,留一个污点也不成!”
方脸儿笑道:“对,土豆你给他当教练。”
我向厕所走去,把湿漉漉的床单拿到手里,土豆活跃地指挥着我蹲到地板一角,我开始擦地,心里充满不屑。地板本来很干净,所以不用费力。大个儿在旁边骂道:“土豆我操你妈,你看他那叫擦地么?画王八符哪?!”
土豆立刻踹了我一脚:“咳咳,傻逼干过活没有?滚一边看着!”
我心里带火地站起来,看着那个小毛孩子蹲下去,生龙活虎地操练起抹布。土豆冲我说:“看了吗?没有脏东西也得用力,不是要你擦地,是要你做动作哪!”
土豆话音未落,伟哥手里的一把牌就飞到他脸上:“作死啦你?!什么叫做动作?擦地就是擦地,不怕干净,你他妈是不是还没擦够?”
土豆一边忙不迭地捡牌,起身赔笑地给伟哥送上去,顺势又吃了一个嘴巴,伟哥骂道:“看你就他妈没前途!”土豆气愤地转身冲我咆哮:“操你妈的,快擦!”
我压抑着抽他的冲动,重新蹲下去,刚抓起抹布,前面的铁门就响了起来,刚才那个老管教喊:“麦麦,收拾东西!调号!”
我松手放了床单,反身抱起铺盖,对眼镜大夫说了声“保重了”,等着老管教过来开里面的门。大方脸懊丧地骂了一句:“小逼倒跑得利落。”伟哥冷笑道:“这操行的,到哪个屋也活不过今天。”
我弄不清为什么要调号,听刚才管教那意思,好象跟打架无关,而且再调号。也不知接待我的会是什么呢。我看着老教哗啦一声把门打开,有些忐忑而茫然地嘀咕着。
我一眼扫见,送我进来的小贺,正站在院外的门口。
第四节 人挪活
往东走,“门牌”号码越来越小,几乎每扇门后都传来嘈乱的人语,间
或有一两声蛮横的吆喝或漫骂。最后我被叫停在倒数第二间的铁门前。
“少年号”?一看牌子上的字,我有些蒙。
老管教把门打开:“加个人!别欺负他啊。”
后来我发现,管教们每送一个人进来,说的都是这句,就象饭馆门口的迎宾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