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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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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呢?他关上门,回到餐厅,坐着沉思。
  那个军官过一会儿吃完走了。片刻后,他听见一个小姐的脚步声,从通道上走来。他心想,仿佛在想象中刚才曾经听见安德年的船舱里有她的声音。现在果然是真的,墙上的钟指到六点十分。
  他轻轻的叫了声:“牡丹!”
  牡丹走进来,出乎意料,看见孟嘉在这儿。她身披着船长借给她穿的那件海军外衣,看来非常动人,但是由于过去那些日子的生活,脸上仍然显得十分消瘦。
  她自己勉强辩解说:“我起来一个钟头了。”
  “来,喝一杯咖啡吧。很好很热。”
  她有点儿吃惊说:“这么早就有咖啡?”然后阴郁的微笑了一下儿。她向孟嘉急扫了一眼,心中忐忑不安的纳闷儿,不知他是否曾看见她是从安德年的屋里出来。
  仆人给倒来咖啡。牡丹一点儿一点儿的喝,等着孟嘉先开口说话。她那女人敏捷的感觉,立刻看出来当前的情形是尽在不言中。在和安德年做了她一生极重要的一项决定,向安德年说了一声再见之后,现在精神洋溢,觉得自己特别高贵,而同时那牺牲的痛苦仍然使她头脑里在冲突矛盾之中。现在孟嘉本人亲身就在面前,是她毅然决定与之断绝关系的孟嘉,而他现在竟是自己亲妹妹的丈夫那个孟嘉。
  在男人面前,牡丹从来没有紧张慌乱过。她自己心中平安无虑!永远从容镇静。她向后靠,昂然挺着头,在桌子下面把两条腿伸开。
  孟嘉说:“我听说我们到南京的时候儿大概要十点钟。牡丹,你变了。”
  “我变了么?”想起她在诀别信里说的话,她很想找个机会解释一下儿。她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情形之下开始这件事。但是现在她所能说的却只是:“我想我是。你没办法想象我这一年来的经过,我想我看来很可怕——老多了。”
  孟嘉说:“不是,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我意思是你成熟了,并不是变老了。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改变了,可是又没有改变。由你眼睛里表示的痛苦,可以知道你很受了点儿罪。”
  俩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她一听到孟嘉的声音,没有凄苦,没有怨恨,她才抑制住刹那间的不舒服的感觉。俩人能像故交重逢之下那样交谈。她觉得孟嘉还是那个老样子——温文儒雅,聪明解事,眼睛注视她时,还是以前那个神气。她的确觉得像面对自己一家人一样。
  孟嘉向旁边儿的仆人斜扫了一眼,他说:“我想告诉你咱们家里的情形,还有素馨,你父母他们的情形。咱们到别处坐一坐吧。到你屋去?还是到我屋去?”
  “随你的意思。到你屋去吧。”
  俩个站起来。他知道牡丹是天下最不在乎礼仪的。
  回到舱里,孟嘉拉了一把椅子给她,他自己则坐在床上。
  牡丹说:“我离开你,你不恨我吗?”她是一直快人快语的。
  孟嘉立刻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不。我只是有几分感到意外。我觉得丧魂失魄,一直病了几个月。好像从我身上撕下去了什么似的。我一直没法子恢复以前的老样子。但是并不怀恨——现在也不。我已经想办法能够适应了,这得归功于素馨。”
  “你很爱她吧?”
  “很爱她。”
  “我就是要听这句话。”
  “你究竟是不得已。至少你对我很诚实,肯告诉我。你就是这种人。”
  “哪种人?”
  “容易冲动、任性、性不常。”
  他俩彼此相知甚深,那么亲密,自然可以坦白相向,就犹如已离婚的夫妇,现在又重归于好,没有说谎的必要。
  孟嘉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对自己说话:“还记得当年在船上相遇的时候吗?”随后在沉思中嘻嘻的笑了。


  在牡丹想到从前在金竹恋爱上所受折磨,那类似爱情的旧日温情,又重新在她胸口涌现。因而想到孟嘉也必然受够了折磨。于是觉得一阵懊悔怜悯之情,不可抑制。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友情的手,向孟嘉说:“务请饶恕,我实在是不对……”说着竟泪眼模糊了。
  孟嘉猛用一下子力量,才把自己抑制住。他把牡丹的手用力握住。牡丹以怜悯之情向下望着他。
  牡丹说:“你会不会饶恕我?”
  孟嘉压制了如此之久的渴望和相思爆发出来。他把牡丹拉近自己,疯狂般的吻她,仿佛他要把一生的愿望埋葬在这一吻之下似的。
  孟嘉痛苦呻吟了一句:“我多么爱你!”
  牡丹在痛苦之下闭着眼睛。然后摆脱开孟嘉说:“以后再别这样儿了。”
  孟嘉说:“我知道。我实在是情不由己。以后再不会了。”
  现在牡丹把脸躲开,她说:“我这样儿对不起素馨。”
  孟嘉默默无言。
  牡丹问:“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儿,你为什么不要我改姓苏呢?”
  “后来我才想起来。你也没想起来。”
  牡丹又问:“你后悔不?”
  孟嘉反问一句:“你呢?”
  在这个问题上,俩人都沉默下去。
  孟嘉又问:“比方当时若是想到的话,你愿意不?”
  牡丹点了点头。
  于是,俩人的情形又像回到了以前,牡丹对孟嘉正目而视。她说:“我想是命该如此。你若问我为什么当时那个样子并且离你而去,我不能告诉你。”孟嘉的手正摩挲牡丹脑门子上的头发。
  牡丹说:“我知道世界上,你爱我比什么都利害,我们若是想到过继的办法,那不就正式结婚了吗?现在是太晚了。我要把一切一切都告诉你。现在有个安德年。”
  “你爱他吗?”
  “是。我爱他,我不说谎。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你能了解。半点钟以前我才跟他分手的。”
  “那么?”
  “我们同意彼此分手。”这句话从她的嘴唇上慢慢落下,就犹如粘黏的蜜糖慢慢流下来一样。
  “你很爱他?”
  “他也是个有妇之夫,和你现在一样。为什么人生非这么复杂麻烦不可?”她接着说下去,自言自语道:“我恨杭州。我觉得我现在要回北京去,恐怕我只有到北京去才好。你以为怎么样?我会对得起我妹妹,你能相信我吗?”
  她仰身躺在床上,用手捂着脸。
  孟嘉说:“你不要让我为难。”说着拉开她的手,把她脸上的泪珠儿吻掉。微笑着把她拉起来,又说:“是真的,那我受的罪就比你大多了。我能不能对你万分的坦白?”
  “说吧。”
  孟嘉说:“那会非常之难。我一点儿对不起素馨的事都不愿做。”
  牡丹说:“那谁愿意?”声音里显得不耐烦。
  孟嘉说:“她是你妹妹,我爱她。用不着告诉你有多么爱她,你我都爱她。”


  “当然。难道你不信任我吗?”牡丹总是立刻反驳对方,话回答得像自己永远是对的那种口气。
  孟嘉说:“干嘛这样儿?我是说我自己呢。咱们再万分坦白一次,以后不再说。刚才一小会儿以前,你正坐在那椅子上的时候儿,你知道我心里怎么个感觉?”
  牡丹等着他往下说。
  孟嘉说:“我若说一度惋惜没有娶到你,你可别怪我。那时候儿你在那儿坐着——只有你,就是我过去一向那样儿想看你的那个样子——同样的眼睛,同样的手,同样的把腿伸开。什么声音也不能代替了你的声音,什么也不能代替了你走道儿的样子。你就是你,没有别的可比的,牡丹。过去我和你不在一起的时候儿,我曾经想过你那种冲动喜怒无常,你的愿望,你那狂野的热情,我也曾把你妹妹比做是你这本书的删洁本。把你想做是‘负号’的牡丹。现在我把你想做是‘正号’的素馨了。我所要的正是你所多的那一部分,就是你实际的自然本色,不必再减去什么。我要表明的意思,你能不能懂?我现在不愿再看见你由实际上再减去什么。你的本身正是牡丹。牡丹就是这个样子。素馨不是你牡丹。我老是说你异乎寻常,异乎寻常,说你独一无二,你也许听腻了。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牡丹;不能有两个。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难,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哪。”
  牡丹听着这些话,如饮甘露琼浆。她摇摇头说:“算了,算了,不要那么说。不然我可永远不到北京去了。你若能自己克制,我一定也会自己克制。”她突然离远一点儿,她说:“我给你我的日记。你看了没有?”
  “当然我看了。”
  “大哥,你看,我什么事都没瞒你。你若看了我的日记,而对我还是照旧那个看法,那你就是真了解我,真爱我。”
  “那么你一定要到北京去。素馨也要你去,我了解她。你妹妹还不能说是绝顶聪明懂事。所以将来不管在她身前身后,我们都不能轻轻说出一句相爱的话。我俩要把这种情感深深地埋起来。同意吧?”
  “同意。”
  “那么我看见你嫁给别人心里才痛快。”
  “你总是这么说。”
  “本来心里就是这么想。”
  牡丹望着孟嘉,陷入沉思。然后又说:“很久以前素馨对我说过。她说我不应当和你那么要好,因为跟你好,我就永远不愿再嫁给别人。”
  “不错。我记得在你的日记上看见过。我真不知道将来谁是那有福之人哪?”
  牡丹懒洋洋的把头向后一仰,叹了口气。她说:“过去完全像个梦。我的结婚——庭炎的死——我扶柩归里时在船上遇到你——我俩在桐庐的夜晚——傅南涛,还有以后那些事。然后,金竹的死——好在这件事已成过去。还有安德年儿子的死……好可怕的那几天的日子,最近几十天丢脸的……”她眼里充满了眼泪。
  “好了。不要提了。都忘了吧。”
  “整个儿就是一场梦,尤其是昨天晚上,看见你和德年。我相信我们的梦还没有完。”
  孟嘉告诉牡丹那天早晨他做的梦,最后说:“你相信梦就是预示将来吗。我不知道我的梦是什么意思。你看,那个梦和我抽的签很配和呢。”
  “大哥,我从来没听说你会进庙里去。”
  “你看,我一听说你失踪了,也许落到了歹人手里,我又惊又怕,我非到庙里求神祷告不可。那时候儿,我才突然间明白你对我是多么重要。我过去原来并不真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极力压制着这种感觉;这会很伤我的体面。当时我听见你出了岔子,我才知道你原来一直在我心里,你根本没有离开我的心,你在我心灵的深处。我要的,我需求的,只有你,没有别的。我万分恐惧,束手无策,在无可奈何之下,完全违反了我平时的信念,我去求神了。真的,我跪在佛爷前头哭,直到我的两个肩膀儿发颤。然后我抽了个签。写的是:
  〖小舟急泛峡谷里,
  成群虎狼啸野林。
  山穷水尽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最后两行是什么意思呢?”
  牡丹说:“前几行似乎和我过去一个月的遭遇相合——虎哇,狼啊,鱼船哪。你是真去求佛保佑了?”
  “我真去了。我为你担惊受怕,祷告到心都快裂了。”
  牡丹说:“噢,大哥!”她的脸凑近孟嘉的脸。她闭上眼睛,疯狂的吻孟嘉,一边不断说:“答应我——只再一次——”
  素馨回到家时,真是幸福快乐,灿若朝霞。她容光焕发,穿着讲究,十分高雅,这样丈夫才有面子。她的女朋友们来看她,说她是天下最幸福的小姐,她听了,也相信是实话。父母都引以为荣,但是她,还是像平日那样斯文沉静,告诉父母不要说什么,免得姐姐觉得不好意思,或会有自己是多余的想法。他们住在苏姨丈家,因为苏家房子还宽绰,有多余的屋子,但是牡丹住在家里。素馨尽量待在自己家里,因为她回杭州的用意就是回家探望。她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他们——关于北京的情形,回家路上的情形,到高邮去的情形。她和一般得意洋洋的年轻妻子一样,她的眼睛闪亮,面上带着微笑说:“孟嘉睡沉的时候儿好爱打呼噜!”她说丈夫起床早,做事到很晚才睡。自己有一个丈夫谈论谈论,真不错呀!
  新婚夫妇要接受好多家的宴请,有私人的,也有官方的,也要送好多礼品。由于她接到的礼品之贵重,使她一直不断诧异她丈夫不管在哪儿,都受人那么高看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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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宴会之中,一个便是奕王爷为庆祝牡丹平安脱险而设的。孟嘉打算设宴向王爷道谢,但是王爷坚持不肯接受,说他是行心之所安,并不是帮忙。已经做了一件善事之后,他还想做第二件。过去他一直想要和梁翰林深交,并且也真心十分愿意看见牡丹当面正式认他做义父。牡丹的全家,当然包括她父母在内,都被邀请到王爷的公馆赴宴,宴席设在西湖边上的别墅里。牡丹的父亲分明表示不肯相信会有此事,也不能了解他两个女儿突然的时来运转。他过去那么些年,一直做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钱庄的职员,但是现在由于两个女儿的关系,觉得命运对自己耍了那么多的花样儿。他穿上自己最讲究的一件长衫儿,十分兴奋,但又有几分觉得怪不好意思,怪不应该,在镜子前站直,叫素馨看看。
  他问素馨:“你看怎么样?”
  素馨向他打量了一下儿,觉得父亲样子很冠冕,自己脸上也光彩。父亲穿的是藏青的绸子长衫儿,这件衣裳非有重大典礼是很少穿的。只是现在因为自己发了福,穿起来稍微显得有点儿瘦。
  素馨说:“您看来很好看。应当再套一件马褂儿就好了。”
  “是个正式的宴会吗?”
  “不是,是家庭请客。”
  “那就不要穿马褂儿了。”
  素馨说:“还是穿上吧。表示对人家尊敬。”
  做母亲的说:“你难得让总督大人请次客呦!”
  父亲虽然不愿穿,还是在劝请之下勉强穿上了。那件马褂儿的肘部有一点儿磨损。他已经开始出汗。素馨极愿意让父亲给自己增光。那时孟嘉正站在一旁,素馨就对他说:“你有一件马褂儿,爸爸穿上会合身。”
  父亲脱下自己那件马褂儿说:“别让我穿上,怪滑稽可笑的。我就是我。”他又问孟嘉:“你看我怎么样?”
  孟嘉是最不相信“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句话的人。他很滑稽的回答说:“不用太认真,完全是家宴。为什么牡丹还没好?”
  牡丹从另一间屋里喊了声:“我就好了。”
  素馨走进去看。她看见牡丹穿上她那件紫罗兰色的上衣,沿着白色的宽贴边。穿着非常合身,甚至她那微微下垂的圆满的双肩,更提高了线条的优美。牡丹知道安德年一定也会在座。两位小姐,也和别的少妇一样,都要打扮得显着比平常在家时更高雅。
  牡丹问素馨:“你看我怎么样?”
  素馨倒吸了一口气说:“美极了。”她常常爱慕姐姐的五官秀美,而自愧不如,觉得姐姐两只眼睛梦境般朦胧恍忽的神气,特别使男人见了感到意乱情迷,神魂颠倒。
  姐妹二人走出屋去。素馨穿着她所偏爱的灰蓝色衣裳,上面绣着极其精美的白色素馨花。孟嘉一见也倒吸了一口气。牡丹,穿着紫罗兰色的衣裳,看来非常像素馨——但是,是加上几分不可思议的完美风味之后的素馨。孟嘉心里这么想,觉得实在有点儿罪过。
  他说:“你们俩真是一对漂亮的姐妹花。”牡丹向他很快的盯了一眼。在觉察到孟嘉这样分明的爱慕,不由感觉到满足和快乐。
  筵席上,大家纷纷敬酒。首先是王爷向牡丹敬酒,正式认她这个干女儿。安德年显得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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