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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传来了鼓声和笛子声。牡丹向那儿跑去。一个女人正仰身躺在桌子上,她向上弯曲的两腿蹬着一个十来尺高的梯子。一个小女孩儿正在梯子空中上下钻。一个男人,显然是小女孩儿的父亲,在敲鼓收钱。四周围看得啧啧称奇的观众正往地上扔钱。随后小女孩儿爬了下来,母亲也坐起身来。
鼓手现在越打越起劲,催动精彩的节目。小女孩儿拿起一支短笛,吹出尖声的曲调。她母亲脸上擦上粉,红胭脂涂成圆圈儿。开始边唱边舞,别人也参加了歌唱。观众都知道这是凤阳花鼓歌。牡丹也和别人一齐唱起来。人人都一边拍手,一边踩拍子,扬起了地上的灰尘。那个女人用力摇动她的臀部,这个歌那轻快动人的节奏,由鼓声衬托就越发明显。观众很喜爱,要求再唱,又吵又闹,笑声不停。
牡丹这次游逛,至为快乐。在挤来挤去的群众当中,她觉得非常投合她的脾味。这时小姑娘尖锐的笛子又吹响了,声调儿很优美,好像由蒙古大草原上飘来的一样。
〖我的心肝儿,我爱你,
我的心肝儿,我爱你……〗
这短句在每一首歌里重复着唱。牡丹的身子不由得随着摇摆。这个歌调,柔软优美,虽然不够明显,但是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是来自阿拉伯的。鼓声随着歌唱,停顿之时有笛声填补空白。到结尾时,拍子渐快,真是动人肺腑,挑动人的渴望思念。最后鼓声突然噗通一响,歌声停止,牡丹惊醒,不由吓了一跳。
牡丹这样乔装出游,混迹于低级汗臭味的大众之间。她看见了一个茶馆儿,上面搭着席棚,她就走进去坐下歇歇脚,似乎是满腔心事,却又茫无头绪,只觉眼中几乎掉下泪来。她到底在追求什么呢?自己也不明白。她只觉得心中有无名之痛,只觉得极端的缺乏什么,缺少什么。她露着玉臂,紧身的上衣和裤子,真是年轻漂亮。男人们在她旁边成行的走过,有美的,也有丑的,有肌肉松弛的,也有肌肉结实的。每逢她一个人出去,到茶馆儿里一坐,似乎沉思,其实却一无所想,这时总有人向她搭讪说话。不管年轻的或是年老的茶房,总是以无限温和的微笑向她这么一个俊俏女人说话。她坦白自然,平易近人——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她是了解男人的。她并不是在男女之欲上需要他们,她只是喜爱富有男人刺激性的那种平易自由的气氛。难道她是寻求一个失去的爱人?还是寻找一个求之不得的理想?
那年春天,孟嘉从都察院的朋友口中,听说一个盐务走私的巨大案子即将侦破。其中牵连到扬州一个出名的盐商,他和高邮盐务司勾结,利用官船偷运私盐,藉以逃避重税。一个姓薛的盐务使和若干厘金官吏都涉及这个案子。那就是说,若是正式起诉,不但罚款极重,盐商要流放,薛某一定要判多年流放,甚至要判死刑。关于阴谋勾结的资料,已经在当地搜集到不少。薛某和该名盐商被控以盗窃国帑,知法犯法。究竟如何,那就看这个案子怎么样办了。倘若证明罪行重大,薛某可能秋天在北京城斩首示众。
自然,这个案子会株连不少。盐商杨顺理正在拼命挣扎,各方面活动奔走,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势力很大,但愿钱能通神。他已经派有私人代表来到北京,奔走门路,但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御史刘铮,是为官清正克尽职责的人。不知他名字那个“铮”字,是官拜御史之前的书名,还是做御史之后新起的。不论如何,“铮”指铁之刚利,如铁之铮铮,又喻人之刚正不阿。这件案子无法疏通,杨某的代表深冬时来京不到一个月,即南返扬州。
在二月中旬,薛盐务使和商人杨顺理即已逮捕归案,拘押票已经发出,要传好多主要关系人或证人查问,他们的供词都记录在卷。凡与官方合作的,如妓女宝珠、小桂花都予释放,但仍在官方监视之下。
这个案子与牡丹的关系是够近的。重要的证据当然是她亡夫亲笔写的日记和账目。虽然铁证如山,薛盐务使和其他人等仍继续否认予闻此事,把责任全推到几个低级员司身上,那几个低级员司家人的生活则由富商杨某答应负全责照顾。
主要的证据,现在即在梁孟嘉的手中,不过已经抄写了一份送交了都察院(都察院负有今日检察长之权,对皇帝的所言所行也有诤谏之责)。本案现在正在江苏当地审理,很快即由府至道,再到驻在南京的巡抚,最后是到大理院。孟嘉向主办此案的御史再三请求务必以供词为主,以个人情面为他堂妹恳求,日记部分最好不必涉及。因为他堂妹不顾亡夫声誉,已将此日记呈交官府,也算是一功。虽然费庭炎的名字也被牵连在内,但对死者,或荣或辱,终归无用。并且亡者遗孀对此案件,一无所知,主办该案的御史应允不将牡丹名字牵连在内。
那些日子,家中谈到牡丹回杭州探望父母一事。牡丹自己愿意南下,但孟嘉不明白为什么缘故。万一牡丹还怕自己被牵连在内时,他可以尽速给奕王爷写一封信,请他向江苏巡抚美言一二。按理说,主管军事的总督与主管民政的巡抚,地位是相等的,虽然职权不同,这位满洲皇家的王爷的一句话,对汉人巡抚还是有分量的。这件事办起来是再容易也没有。两位大人在饭桌儿上一句话就够了。于是,孟嘉给奕王爷写了一封信。后来事情顺利解决,孟嘉把这件私运官盐的事情也就置诸脑后了。
在四月初,刚过了清明,牡丹接到白薇的一封信。两人来往的书信之亲密坦白就如同闲话谈心一样。白薇无论说什么话,牡丹都不会生气。在若干其他事情之外,白薇有下列一信:
〖牡丹:
你生活上之独立精神与勇气,我一向佩服。你在北京所见之景物,我深信我亦甚愿来日与若水一同前去游赏。你近日之生活,必然如一美梦,你真幸运儿。闻人言月下望天坛之美,我愿留此乐事,将来与汝共之——或待汝少为安居就绪,未为迟也。我不克近日北上,即以此为一理由,未为不可……汝之影响于金竹之大,汝尚一无所知。我可以掬诚相告,此事我极痛心。春日他来杭扫墓,我见其形状,不觉大惊。头发蓬松,形容枯槁。面貌竟一变至此,殊不可信。表面虽勉作坚强状,但其内部,业已摧陷。他告我正在上海与一妓女同居。由苏州至上海,仅一小时里程。我今将一事相告,实为我与汝前未谈及者。汝北上后,彼于十一月曾来桐庐,独至该小溪下游,孤宿一夜。次晨他抵舍下时,两目血红,消瘦可怕。但彼故作勇敢坚强状。彼今日确已改变,大不同于曩昔。汝亦无法使其恢复旧观。我与彼交谈时,彼未尝一言以及汝,亦未提及汝之姓名。彼若对汝愤恨,汝亦不应责怪。我亦因与彼相既久,见此惨状,实觉痛心……假以时日,彼或能自行解脱,因此人个性极强,刚而有力,我知之,汝亦知之也……〗
牡丹实在无法卒读,但觉心中忽而作冷,忽而作烧,胸中则堵塞难忍。信中并没有说他已离开妻子,显然是他并没有。一个妓女可以公开做的事,普通女人焉敢去做!牡丹知道那个妓女一定不配金竹,金竹也并不是真正需要那个妓女。她一时但觉肝肠隐隐抽搐,热血冲到脸上,几乎感到微微疼痛。
这个消息引起她一腔悔恨。因为他不能离开妻子,牡丹自然不能答应像那个妓女一样和他同居,这也不算自己的过错。若给他写封信吧,现在又凭白无故没有理由;反倒引起更多的麻烦,又使他对旧事更难忘记。事情已经那样,就让那个贱货,不管她是谁吧,让那个表子占有他吧,也许能帮着他恢复一下,渐渐近乎正常了呢。
那天夜里,她半夜醒来,便无法入睡。她起来,在黑暗中无法找到拖鞋,光着脚走到旧桌那儿,点上灯,自己坐着想。灯的柔和的光和沉默的星斗,那么像她和金竹在桐庐那午夜的时光,她的心跳得好厉害,似乎跳到了她的嗓子眼儿里来。她双唇紧闭,拿起一管笔,开始给白薇写信。她向窗外一望,但见夜的天空,繁星万点,银河倾斜。银河,按民间的传说,是把一对情人牛郎织女分隔在两岸的。她似乎听得见金竹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细语,细说那牛郎织女的长相思,她俩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才能团圆一次。她想象中似乎能听见金竹急促的喘息。
〖白薇:
读来信,知金竹近况,不胜惊诧。我不断自问,此事果我之过耶?我并未修书问候。他将永不原谅于我,势属必然。所尤惧者,即我果有信前往,渠必致重启旧痛。此事只可与妹言,不可与外人道也。因我之心神早已归属于他,急欲赎罪愆。故每思忘怀往事,终于无能为力。我何以如此,亦不自知。我今如一叶小舟,飘荡于茫茫大海,业已迷失方向,不复辨东南西北矣。自来北京,迄未获得梦想之快乐。情形演变,荒唐可笑。此皆我一人之过,我非不知。以堂兄之年,为人如此,殊无瑕疵可指。我二人年龄虽有二十之差,如我能忘怀金竹,此差别亦不为害。但我实不能忘,你非不知也。金竹之爱,已深植于我之血液,我之毛发,我之骨,我之髓,我心灵之深处。
我当何以自处?务请相告,我当如何为佳?我心肠寸断矣。我与金竹断绝关系,实非不得已。因长此以往,实不能每年与渠只一二次相见而已。试问此一二次相见之外,其余之岁月,我将如何消磨耶?此种情形,汝自不难了解。对往事我又焉能完全忘怀?自吾二人相爱伊始,每次相会,痛苦与激动,皆交集而不可分,相拥抱之喜,恒伴以别离之苦,肝肠之痛,正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也。渠虽勉持镇定,我归家时,见心中毫不相爱之丈夫,则深感恐惧。又因心知惟我始能与彼如此真正之身心结合,故尽情放荡,强忍心头之痛,以使渠享受更多之快乐。我之感觉,天生极为锐敏,我二人既相会匪易,故每逢相会,我则力求忽视现实,盲目想象,每设身处地,以结发妻子自任,庶乎心醉神迷,暂享狂欢于刹那。
由于幽期密约,我之感觉日形敏锐,几至不可忍受。我已成为一极警醒之女人。夜间我身躯半裸,卧于母家床上,此时小星窥我,明月吻我,微风拂我,我臂我背,悉由爱抚——斯时也,一股春情,自然觉醒,无耐浑身饥渴,终无满足之望。我之微恙,我之头痛,我之惧光,使我心为之破碎,身为之改变,痛楚之情,悉化为柔丝万缕,不知飘荡何所矣。环顾周围,但感空虚,方寸之间,朦胧惝恍,仅能返归残忍丈夫处,形如顽石木偶,勉尽妻子儿媳之道……回顾往事,终无用处。我陈下怀,心乱如麻,何去何从,茫无头绪,如是而已。
我今自顾,亦感震惊,疑惧之情,不觉涌起。自知往日,会有一分真情在,今孟嘉虽极渴望,我欲不克以此完整之爱给予之,果由于我爱金竹之甚耶?有负孟嘉,我又何当不知?因孟嘉固以真心待我也,近来我只视孟嘉如我梁家之翰林,不复以情人自由之矣,自思亦是咄咄怪事。我今心旌摇摇,无由安定。我身何去何从?所做所为,已不复介意矣。白薇,汝果知我耶?……笔下凌乱,正如寸心。
愚妹牡丹〗
第十二章
四月里,鸟儿的恋歌使空气荡漾着春意,西山的春色也十分诱人。在乡间,冬天大地上干硬的土块又重新获得了生命。除去乾隆皇帝的香山鹿囿和卧佛寺之外,玉泉山和八大处,已有足够的名胜供人探春寻幽了。
一天晚饭后,孟嘉和牡丹在书房中闲坐,素馨到厨房吩咐厨子买什么菜,回来正要往自己屋里去梳洗。因为每逢孟嘉和牡丹俩人儿在一处时,她总是回避开,免得碍眼。她知道,她们在书房比在大客厅还要安乐舒适。不过在她正往自己那个院子走时,孟嘉叫她:
“四妹,来,说说话儿。”
“有什么事吗?”
“就是瞎聊哇。这儿还舒服。”
“好,我马上就来。”
几分钟后,她走进了书房,脸上浮现着青春的自然微笑,头发改梳成一条光亮的辫子,身上换上了蓝布裤褂儿,和牡丹的一样,是在家不出门儿时常穿的。褂子的袖子比出去应酬时穿的要短一点儿,也瘦一点儿,出外穿的褂子袖子大,沿着宽边儿,是当时流行的式样。她虽然穿上这种便装,其动人之处,并不稍减。她向姐姐很快的扫了一眼,牡丹情不由己,自己觉得怪不舒服,也不自然。素馨赶快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流露出一股青春的气息。她看见牡丹穿着拖鞋的两只脚,放在凉火炉子的铁边上,身子则舒舒服服儿安坐在有皮毛垫着的椅子上。
牡丹问她:“你为什么看我?”
素馨说:“我没有看你呀?”眼睛一惊而睁大。她又很坦白自然的向孟嘉扫了一眼,好像平白无事的样子,以低而平静的声音说:“你们说什么话呢?”
“说你呢。”
“说我?”
“我是说你运气很好……”
“我知道,你们俩都是好深思幻想。当然我也并不是妄自菲薄。可是一个家总是要像个家,总要有人照顾,要有人收拾整理。睡干干净净的被单子,不很舒服吗?我的意思是这个。”
“这方面,我是真感激你。”
“咱们的床单子好像不够,我想再去买几条。可以不可以?”
“你何必还问?看着缺什么就去买吧。”
“正格的,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孟嘉说:“我要出门儿十天半月的。你们已经看见北京到天津这段铁路了。皇上已经答应这条路要延长到山海关。工程两年前开始,现在即将完工,这条路大致是和万里长城平行,将来有一天是会用来运兵的,不然,走这么远,就是急行军,也得走七八天。因为大沽口永远有外国军队驻扎,我们经不起敌军的包围。我们一定要能从满洲把军队迅速调回关里来才行。我要同几个中国和英国的工程师去视察新修的这一段铁路工程。皇上非常高兴,又想在北京和热河之间修一条铁路。那两个英国工程师求我带他们顺便去游明陵。我正想你们姐妹若愿一同去,这个机会太好了。”
“噢?去明陵!”素馨的声音里有无限的热情。
“到明陵去一路要走两三天,这时候儿的天气出外游春再好不过。”
素馨问牡丹:“你愿不愿去?”
“不要。我干嘛去看过去那些皇帝的坟?待在家里不更好?”
孟嘉插嘴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咱们要商量商量。也许你能劝劝你姐姐。你这次若不去,恐怕要好久以后才有机会。而且以后也天热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儿?……也许我会调到别的地方去。”
素馨说:“我愿去。咱们还可以看看长城的居庸关,我梦想好久了。”
“妹妹,你若有兴致,你和他去吧。”
“我不。你若不去,我也不去。”素馨的声音坚定而果决。
牡丹说:“你若真很愿看,你可以和他去呀。”
“不,你若不去,我不去。”
孟嘉说:“好吧,算了。”他的声音显得很失望。
孟嘉决定在十七那天出发。在十六晚上,他向牡丹说:“这是你来北京后咱们第一次分开。你一切自己小心。出去玩儿,轻松过日子,要高高兴兴的。我一定尽量多写信回来。来去也不过半个月的样子。”
意料不到的是,他们拥抱时,牡丹的眼里微微有点儿泪。
“你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