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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合力将郑元培抬上马车,林满江抄起鞭子:“掌柜的,咱们快走!”
张仰山正要上车,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低头一看,是那个雕有精美图案的樟木盒子,张仰山随手捡起来跳上了马车。
马车卷起一股尘土迅速跑远了。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城东高碑店附近。远处来的方向上,隐约还有枪炮声。
车里传来郑元培虚弱的*声,张仰山急忙俯身过去:“郑大人,郑大人!”
郑元培昏迷不醒,脸色惨白,身上随着车子的震动不停地渗血。张仰山翻看着郑元培的伤口:“这样流血可不行,咱们得找个大夫,好歹把这血先止了。”
前边终于出现了一个村庄,林满江连找了几户人家,都没有人,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马车又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来。
林满江蹭了蹭额头上的汗,下了车去敲门。里面半晌无人应答,林满江一推,门开了,他探头进去看了看,回身沮丧地对张仰山说:“还是个没人的!这什么世道啊?人有家都不敢回了!”
张仰山想了想:“要不咱们就在这歇歇吧,我看郑大人的样子再走是不行了。”
林满江顺着张仰山的目光看去,郑元培已经气息奄奄了。
林满江和张仰山费力地把郑元培抬到屋里的土炕上,点上灯。
郑元培嘴唇干裂,浑身烧得滚烫。张仰山摸着郑元培的额头对林满江说:“赶紧找盆凉水来,给郑大人降降温。”
林满江答应着出去了,很快端来了凉水。
张仰山慢慢地撕开郑元培已经破碎的战袍,小心翼翼地给郑元培清洗伤口。林满江不停地往郑元培的额头上敷着冷手巾,忧心忡忡地问:“掌柜的,怎么办啊?”
张仰山瞅瞅郑元培,又瞅瞅林满江,一时也没了主意。
外面突然又响起了急促的枪炮声,两人慌忙吹灭了油灯。等没了动静,两人才又松了一口气。张仰山再看郑元培,伤口还在一滴一滴地往外渗血,刚刚包好的伤口又被血水浸透了。
张仰山摇摇头:“要是照这么个流法儿,郑大人肯定是挺不过去了。”
林满江急得是又搓手又跺脚:“哎呀!真急死人了,这方圆十几里一个活人都见不着,哪儿找大夫去啊?”
张仰山坐在炕沿,半晌,忽然眼睛一亮:“满江,快去咱们车上给我拿一锭胡开文的‘苍佩室’来!”
林满江一愣,不明就里,但还是跑出去了。
张仰山起身去找了个碟子,这时林满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拿了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张仰山。张仰山接过盒子打开,取出了一块精美的古墨。张仰山看了看,一咬牙,从怀里拿出一把精致的银匕首,用力把墨敲碎了。
林满江惊叫着:“掌柜的,您……”
张仰山快速地把砸下的碎墨放到盘子里,滴水研起来。
林满江嘟囔着:“这可是胡开文的老墨,比金子还贵啊!”
张仰山看了林满江一眼:“管它呢,救人要紧!”
“救人?救人也不用这个啊!”林满江琢磨着,掌柜的可能是急糊涂了吧,怎么胡来呀。
张仰山继续专心研墨,研好后,蘸在手上捻了捻,吩咐道:“你再去拿一匹双加宣纸来,先取几张烧成灰,再一起拿进来。”
片刻,林满江端着一小盆还冒着青烟的纸灰进来,胳肢窝里夹着一大卷宣纸。
张仰山把纸灰倒进墨汁里调成糊状,让林满江把郑元培的战袍解开,露出了伤口。郑元培又*了两声。张仰山把调好的糊状墨,涂抹在郑元培的伤口上,林满江很诧异地看着。
张仰山说:“我记得在《本草纲目》上看到过,松烟墨能止血。”
林满江半信半疑:“真的吗?”
“这不是没法子嘛,试试吧,但愿老天爷能助郑大人挨过这一关!”
林满江用力地点点头,张仰山继续把墨涂在伤口上。涂得差不多了,张仰山让林满江把剩下的宣纸全都浸上水。
这回林满江明白了张仰山的意图,他端来一盆水,把宣纸浸入,然后递给张仰山。张仰山把浸了水的宣纸敷在郑元培的伤处,宣纸立刻被吸住了,鲜红的血和黑色的墨渗过来,就如同大写意的中国画。
两人配合着把宣纸全糊在了郑元培的伤处。不一会儿,几十层沾水的宣纸裹在郑元培的身上,就像打了一层石膏。
林满江凑过去好好看了半天,忽然兴奋地叫起来:“掌柜的,这血还真止住了!”
张仰山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天助郑大人啊!”
两日后,张仰山带着郑元培回到家中。从太医院请来为郑元培疗伤的岳太医盛赞张仰山的止血招数儿,岳太医说:“张掌柜啊,我查了《本草纲目》,那上面说‘墨,气味辛,湿,无毒,主治吐血、流鼻血、妇女崩漏、小产后流血不止’。李时珍是万也想不到您拿墨治起了刀枪伤,您当时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请不到郎中啊,要是当时有您岳太医在,不就没有这一出了吗?”张仰山说的是大实话。
“据我所知,早在三国时期,名家制墨就有加中药这么一说,韦诞在墨里加朱砂、珍珠、麝香,南唐的李延圭是加龙脑、藤黄、冰片和巴豆。张掌柜,我一直没闹明白,这加了中药的墨是写字儿用呢,还是当药用?”岳太医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
张仰山回答:“开始还是写字儿用,后来就有人研制出了专门当药用的墨,像胡开文的八宝五胆药墨,里面加犀角、牛黄、熊胆和蟾蜍,这都是名贵的中药,具有解毒止痛、消肿软坚和防腐收敛的作用。不过,只有松烟墨才能止血,油烟墨可不行,因为松烟实际上就是百草霜,它有收敛、止血的功能……得,岳太医,我班门弄斧了。”张仰山转了话题,“这两天郑大人一直迷糊着,叫也叫不醒,该不会……”
岳太医看出了张仰山的担心,宽慰他说:“别着急,郑大人得睡几天呢。”
“得,您尽量用好药吧!”张仰山仗义,为朋友是绝不吝惜银子。
郑元培命大,他在受伤的第四天才苏醒过来。当他看见张仰山、赵之谦站在身旁时,很诧异地问:“这是在哪儿?”
赵之谦笑道:“这是松竹斋张兄家,元培兄,是张兄救了你一条命啊!”
郑元培想了想,回过神来,赶紧说道:“感谢张掌柜的救命之恩!”
张仰山直到这时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他轻声说:“醒过来就好,郑大人,你安心在这儿养伤吧。”
郑元培可安不下心来,他急着问:“战事如何了?”
赵之谦手里摇着他那把大蒲扇,不紧不慢地说:“嗨!听说八里桥失守的第二天,皇上就带着皇后、妃子和王公大臣跑到热河去了。”
“跑了?皇上不是说要御驾亲征吗?”郑元培瞪大了眼睛。
赵之谦压低了声音:“现如今,皇上的话还能信吗?此一时,彼一时吧!”
郑元培的脸上阴郁起来:“洋人到底还是进了京城?”
张仰山叹了口气说:“今儿早上伙计从海淀那边回来,说洋兵进了圆明园,把能抢的金银珠宝、古玩物件都抢了,带不走的就放火烧,这不,大火都烧了两天两夜了。唉,圆明园、万寿山、香山、玉泉山的宫殿,全毁了!”
郑元培“啪”的一掌拍在炕沿儿上:“怎么会这样!”
张仰山急了:“郑大人,您慢着点,别震裂了伤口,您先别想这么多,养好身子要紧!”
林满江端上来一碗鸡汤,张仰山接过来,递给郑元培:“您先把这个喝了。”
郑元培凝视着张仰山:“张掌柜的……不,仰山兄,我郑元培这次大难不死,全仰仗仰山兄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谢,我郑元培这辈子若是报不了恩,我的子孙后代也要替我报恩!”
“郑大人客气了,我一个买卖人,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谈得上出手相救?说实话,我当时吓得魂儿都没了,只是随手抄起个木盒子砸过去……哎哟!对了,那个木盒子哪儿去了?满江啊,你把那木盒子放在哪儿啦?”
林满江在外间回答:“我放在客厅里的条案上啦,您等着,我给您拿去。”
张仰山对郑元培说:“这小子,胆儿比我还小,当时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一把拉住我,不让我爬出来……”
林满江捧着樟木盒走进来:“掌柜的,就是这个盒子,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张仰山打开木盒,拿出两个卷轴,分别打开,平铺在炕上仔细端详,他突然惊叫起来:“老天爷啊,之谦兄,快来看,这是谁的手迹?”
赵之谦急忙凑过来,不看则已,这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颓然地坐在炕沿上:“我不是做梦吧?宋徽宗和怀素的手迹?”
这一刹那,房间里的人都目瞪口呆。
〔第二章〕()
张仰山的家在北京城南的椿树胡同,这是京城的一条老街了,始建于明代,乾隆时期的吏部尚书汪由敦和诗人赵翼、钱大昕等都在此居住过,张家由于松竹斋的名气,在椿树胡同也算有一号。
这一天是光绪二十年八月初九,也就是公元1894年9月10日,距张仰山救活郑元培已经过去了三十四年。张仰山的孙子张幼林急急忙忙地从宅子里跑出来,脚下没留神,跨过门槛时险些摔了一跤。张幼林这年十六岁。
街上,繁茂的椿树绿荫如盖,遮挡住了初秋如火的骄阳。张幼林低着头在树下赶路,迎面驶过来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厢里坐着华俄道胜银行的主管、俄国人伊万先生和秋月小姐。秋月十八岁,本是南京秦淮河的一个名歌伎,从外埠调入京师的一位高官刚替她赎了身。秋月生得美艳、高贵、典雅,一颦一笑之间透着灵秀、聪慧,还带着一缕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淡淡的忧伤,虽然出自秦淮河,可她身上却见不出丝毫的风尘之气。
马车经过张幼林的身旁,后车轮溅起地上的泥水,溅到他的长衫上。张幼林转身紧走两步,拉住马的缰绳,没好气儿地冲车夫嚷嚷起来:“嗨!你怎么赶的车?”
车夫没长着后眼,心里还挺纳闷,怎么了这位少爷?平白无故的怎么拦我的车呀?车夫上下打量着张幼林,回敬道:“明明是你自个儿低头走路,差点儿撞到我的车上,怎么张嘴就埋怨别人?”
这下把张幼林惹火了:“我乐意低头走路,你管得着吗?”
“干吗呀?吃枪药啦?明明怨你自个儿嘛,怎么一说话就横着出来?”
车夫也被激怒了,伸手推了张幼林一把:“你有事儿没有?没事儿就让开,我还要赶路呢。”
张幼林大怒,一把将车夫从马车上揪下来:“我看你是找揍!”
眼瞧着要打起来了,伊万下了马车,拉住张幼林:“这位先生,你为什么打我的车夫?”伊万的汉语说得很流畅。
张幼林不屑地看了伊万一眼:“你是谁?闪开!洋人少管我们中国人的事儿。”
“先生,我警告你,如果你还想打我的车夫,我就要到衙门里去告你,我劝你还是少找麻烦!”伊万不想在这儿耽误时间。
张幼林冷笑道:“别以为你是个洋人我就怕你,实话告诉你,惹急了大爷,我连你一块儿揍!”
“你敢!简直无法无天,我要喊人了。”伊万也被激怒了。
张幼林毫不示弱,一把揪住伊万的衣领:“我早看你们洋人不顺眼了,今天我……”
张幼林刚要动手,马车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住手!”秋月掀开布帘走下马车。
张幼林抬头一看,顿时被秋月的美艳、高贵惊呆了。
秋月看见了张幼林长衫上的泥点,嫣然一笑,和风细语地赔起了不是:“这位公子,真对不起,我们弄脏了你的衣服,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回府上把脏衣服换下来,我们拿去洗,洗好了给你送回去。”
“那……那倒不必,还是这位小姐明事理。”张幼林目不转睛地看着秋月。
秋月依然微笑着:“我们可以走了吗?”
半晌,张幼林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哎,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秋月,你呢?”
“我叫张幼林。”此刻,张幼林特别想和这位美艳绝伦的小姐多说几句,没话找话地问道,“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五百年修得同船渡,今日我们能够相遇,这就是缘分。”秋月回答得很痛快,“再会!张幼林。”
“再会!秋月姐。”
马车走了,张幼林怔怔地站在原地,注视着秋月美丽的身影渐渐地在远方消失,心中不禁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一个少年第一次被异性所触动,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依恋和惆怅……张幼林没有想到,在未来的岁月中,自己的命运注定会和秋月发生某种关联。
伊万二十多岁,是位绅士,他出身于俄国贵族家庭,举止优雅。刚才虽然被败坏了兴致,但很快调整过来,他殷勤地问道:“秋月小姐,我们今天可以共进晚餐吗?”
秋月有些为难,她转过头去,透过马车的车窗眺望着远处:“伊万先生,真不好意思……”
“又是因为杨大人?”伊万看着秋月,话里带着明显的醋意。
“是,我稍后要去见他,所以晚餐恐怕要改日了。”
“那好吧,只能怪我们认识得太晚了!”伊万感叹着,“不过我不太明白,既然你跟杨大人是好朋友,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呢?在俄国有很多人是这样的。”
秋月转过头来:“可在中国不行,杨大人刚刚调到刑部,如果传出去和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来往,弄不好是会丢官的。”
“所以你想让别人知道你是和我在一起的?”
秋月有些难为情,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伊万耸耸肩:“你们中国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不过,你是一个我欣赏的女人,能被你选中做挡箭牌,我还是感到很荣幸,中国有句话叫‘别人偷驴,你拔橛’,能用在这吗?”
“不能!”秋月的回答带着明显的不悦。
张幼林来到了琉璃厂,急匆匆地向自家铺子走去。
松竹斋里,已经是大伙计的林满江正愁眉苦脸地应酬来要账的潘家伙计,他这时已经五十多岁,头发都花白了。
潘家伙计也是一把的年纪,他近乎哀求了:“您可别为难我这个当伙计的,我们掌柜的说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上批货的银票带回去,我求您了!”潘家伙计就差给林满江跪下了。
林满江为难地说:“最近松竹斋的周转确实有点难,您回去跟潘掌柜再多美言几句,就说,冲着祖上两百年的交情,也要相信松竹斋绝不会赖你们的账。”话是这么说,可这笔银子到底啥时候能结给潘家,林满江着实心里没底。
这时张幼林走进了松竹斋。
“我叫您林爷爷了,看来我今儿是一个大子儿也拿不回去了,要是这样儿,下批翰林院用的货我可就不往您这儿送了。”潘家伙计的话里软中带硬。
“那你就直接送翰林院去吧,看那儿给不给你银子。”张幼林一副纨绔少爷的派头瞟了一眼潘家伙计,急着问林满江:“我叔呢?”
“他没来呀。”
“那他上哪儿了?”
“掌柜的要上哪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