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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别急呀,是这么回事儿,大老张说,文三儿啊,好久没见了,咱哥儿俩找个地方喝二两去,我说行啊,该你小子请客了,咱去铁门胡同南口小吃店喝去……”
徐金戈打断他的话:“唉,你得把人急死,说了半天还不知你要说什么,方景林到底怎么啦?”
“哎哟,对不住您哪,我这嘴一说就收不住,咱说正题。大老张说,方副局长明天上午要去西郊万安公墓,说是给以前的一个战友扫坟去,还打发司机去买花儿。我一琢磨,对了,方爷肯定是去看罗小姐。我忘了跟您说,新中国成立后方爷给罗小姐在万安公墓弄了个坟,其实罗小姐什么也没留下来,早粉身碎骨了,这您知道,可方爷那人太轴,他找了几件罗小姐穿过的衣服埋进坟里,每年罗小姐祭日都去扫坟,这不,明天又该去了。徐爷,您可不知道,方爷现在官复原职了,平时想找他可不容易,我琢磨着,你们老哥儿俩也该见个面儿了,他一当副局长的,只要说句话,闹不好就给徐爷您安排个一官半职的,您徐爷可不是一般人,新中国成立前就是中校长官了,总不能跟我似的,黄土都埋到嗓子眼儿了,不定哪天就听蛐蛐儿叫去啦……”
徐金戈终于听明白了,真难为文三儿了,他认为徐金戈这样的人就该当官儿,至于当哪边的官儿并不重要,无论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都行,只要徐金戈向方景林低个头,说几句软话,方爷兴许就帮这个忙了。
文三儿走了以后,徐金戈想了很久,最后终于决定明天去万安公墓看看,不为别的,他想去看看罗梦云的墓。他羡慕方景林,罗梦云多少还留下几件衣服,还可以做个衣冠冢,可自己的爱人杨秋萍呢?徐金戈不知道她被埋在哪里,甚至连她穿过的衣服都没有找到,每当想起这些,徐金戈仍然会悲伤不已,很长时间不能从抑郁状态中解脱出来……
万安公墓地处香山脚下,始建于1930年,公墓规划完善、中西合璧,据称是开北平现代公墓之先河。这里环境清灵淡雅,有松竹之幽、兰荷之雅。苍松翠柏间埋葬着不少晚清、民国等时期的文化名流,名人墨迹、碑石文脉遍布,是个很雅致的陵园。
徐金戈在公墓管理处查到了罗梦云墓的位置,他沿着林间小径一路探寻来到一片墓碑之间。他终于看到了,罗梦云的墓碑是一块不大的白色大理石,上面刻着几行碑文:
爱情的喷泉,永生的喷泉!
我为你送来两朵玫瑰。
我爱你连绵不断的絮语,
还有富于诗意的眼泪……
徐金戈在墓碑前发现两朵用红丝带扎在一起的玫瑰花,一朵是黄色的,另一朵是红色的。
看样子方景林已经来过了,这两朵玫瑰是他带来的。
徐金戈触景生情,不禁悲从中来……他理解方景林那种痛彻心扉的情感,恋人的温情犹在唇齿间存留,而此生却阴阳隔阻,永远无法相见,怎不叫人难以忘怀?
恍惚间,他看到罗梦云和杨秋萍向自己走来……冥冥之中传来两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有如天籁之音:“先生您别生气,我的同学是个急性子,并不是有意冒犯您,我替她向您道歉,至于这块手表……太贵重了,您还是留下吧,我们心领了。”
“先生,您真慷慨,这是我参加募捐活动以来收到的最大一笔捐款,非常感谢!您的爱国热情会得到回报。”
徐金戈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块手帕塞进嘴里,他使劲咬住手帕忍不住呜咽起来,泪水止不住地滴落在草地上……
这一天晚上,公墓的看墓人在关闭公墓大门之前进行例常的巡视,他发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块墓碑前,就像一座石头雕塑……
尾声()
1978年年底,徐金戈的“历史问题”得到平反,有关部门经过调查得出结论:徐金戈同志当年参加起义,为北平的和平解放做出了一定的贡献,由于错误路线的干扰,徐金戈同志受到了很多不公正的待遇,为此,根据中央××号文件,为徐金戈同志落实政策,予以平反,恢复名誉,参加革命日期按1949年1月算起,并享受县团级干部离休待遇……
方景林和徐金戈在分手三十年后又见了面,两人约定的见面地点颇具怀旧意味,仍然是景山中峰上的“万春亭”。
景山中峰不算高,海拔高度仅仅为88。7米,当年徐金戈多次登过此山,那时他还年轻,从山脚下到峰顶所用时间不过十几分钟,如今可不行了,在坐牢期间他得了风湿性关节炎,两条腿的关节像是生满锈的轴承,隐隐发出“吱吱”的响声,才爬了一半就气喘如牛了。
徐金戈歇了三次,用了四十五分钟才爬上峰顶。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这里的风光依旧,当年解放大军压境,北平城中一片混乱,从这里望去,东单公园临时机场上频繁起降的飞机给守军一方带来一种末日临头的恐怖感……如今,徐金戈站在“万春亭”上向东南望去,当年的临时机场一带已是草木葱绿的公园,向西边望去,唯见天际间一片火红的霞光,黛色的群山隐约可见,一种安详宁静的氛围笼罩着北京城。
此时和当年一样,同是暮霭时分,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仿佛三十年光阴并没有远逝。徐金戈百感交集,他还记得自己当年望着暮霭中的神武门,伤感地吟诵纳兰词:“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
当年方景林顺着小路登上峰顶,随口接道:“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往事如烟啊。
一个声音由远而近:“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1'
”
徐金戈惊回头,只见方景林穿着一身铁灰色的中山装,手执拐杖向他走来,徐金戈快步迎上去伸出手,两人的手在相隔三十年之后又握在一起。
相比之下,方景林显得更加衰老,才六十多岁的人走路已经需要借助拐杖了,很难想象他怎么走上峰顶的,十年的铁窗生涯似乎严重摧毁了他的健康。
“景林兄,当年不是你多方奔走,吾命休矣,这是你第二次救我的命,我欠你的情啊。”徐金戈颇为动情地说。
方景林淡淡一笑:“彼此,彼此,若不是你金戈兄高抬贵手,我恐怕也不能活着走出保密局的审讯室,你不必谢我。”
徐金戈望着北面的钟鼓楼,声音低沉地说:“当然要谢,那年在监狱里,每天都有犯人被拉出去执行死刑,我每天都做好上刑场的准备,把最干净整齐的衣服穿好,就这么一天天地等啊等,等得很烦躁。你知道,我不大在乎死亡,但我不喜欢等待,尤其是被动地等待死亡。我得承认,其实我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恐惧感,每天太阳落山时我的心里都会轻松一些,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徐金戈啊,你又活过了一天,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至少今夜你是安全的。景林兄,这种等待的日子我过了将近一年,每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终结,每天都会出现新的希望,而这种希望只能来自太阳落山后,当我知道自己可以活下来的时候,我想到了你,共产党里我只认识你一个人,除了你,不可能有人为我开脱。”
“金戈兄,这件事我很抱歉,当年我以北平地下党城工部谈判代表的身份向你保证过,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编,我们对所有起义人员将一视同仁,既往不咎。金戈兄,我食言了,多年来这是我的一块心病。”
“景林兄,别这么说,这不能怨你,你为我做的已经很多了,谁也不可能超越历史,记得当年我们在这里也探讨过历史兴亡问题,那时我们都很自负,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其实,现在看起来,你我的个人命运一旦融入历史的大背景中,谁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方景林把身子转向西面,凝视着血红般的晚霞:“是啊,历史上的一切纷争,包括改朝换代无非是两种形式,革命和改良。到底用哪种形式更好?悠悠千载,衮衮诸公,则众说纷纭,从古吵到今,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坐牢时我也想了很多,说来荒唐,监狱的建筑计划、监规制度、劳动改造、奖惩条例、犯人的生活标准都是我参与制定的,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成了囚犯,住在自己批准建筑的监舍里,执行着自己制定的监规,在我饿得头昏眼花时唯有苦笑,因为囚犯的口粮标准也是我参与制定的,那时考虑到看守所里的人犯不参加劳动,这个标准足够了。谁知等我自己坐牢时才发现,这份口粮的确少了些,早知如此我该把犯人的口粮标准提高一些,把各种监规制度制定得更完善、更人道一些……我终于想明白了,从社会发展史的角度看,无论是革命还是改良,都要符合人类共同的价值观和道德观,都要遵循人道主义原则,重视人的尊严。”
“景林兄,我也在想,中国20世纪上半叶的历史是充满暴力的历史,其中除了八年的反侵略战争外,其他的争斗为什么不能用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来解决呢?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冤冤相报何时了?战争和暴力都解决不了人类的问题,只能带来流血、死亡和痛苦,到头来,伤的是国家和民族的元气。”徐金戈搀扶方景林走下“万春亭”的台阶。
“金戈兄,当年你可是个冷酷的职业杀手,怎么,坐了二十五年牢倒成了个非暴力主义者?”方景林半开玩笑地问。
徐金戈也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金戈兄,找个地方小酌几杯如何?”
“乐意奉陪。要说喝酒,该把我们共同的老朋友找来,这些年他的酒量可是见长。”
方景林猛地停住脚步:“你说的是文三儿?怎么,你还不知道他的事?”
徐金戈惊讶地问:“我有半年没见到文三儿了,他怎么了?”
“两个月前他去世了,死于脑溢血,要是早点儿被发现,也许还能抢救过来,可惜他发病时身边没有人,就倒在自己的屋子里,第三天才被邻居发现。”
徐金戈沉重地坐在台阶上:“该死,都怨我,最近事情太多,就没和他联系,我该早去看看他……”
“我恢复职务以后,文三儿来看过我两次,每次都帮我干些家务活,我当然不过意,就送他一些烟酒、衣物之类的东西。文三儿好吹牛,他拿着我送的东西到处吹,说和我是亲戚关系。他去世后,联运社的上级单位街道办事处通知了我,他们真以为我和文三儿是亲戚。我让秘书帮他料理了后事,骨灰存在老山骨灰堂,办的是三十年存放期。”方景林补充道。
徐金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文三儿救过我的命,我一直记在心里,总想着有一天我的情况好一些了,再好好报答他,谁知道他这么快就去了,我心里很难过,总觉得欠他很多。”
方景林说:“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小人物,所不同的是,他有能力化解痛苦,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没心没肺,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愉快的一生,真的,他活得比你我都愉快,而且总是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神话里,我想,文三儿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大概是抗战胜利后,他有了自己的洋车,以保密局特工自居,把自己说成是抗日英雄,尽管他后来也为吹牛付出了代价。”
“你觉得文三儿活得很愉快?”徐金戈问。
“至少没有我们这种沉重感,他的思维简单明了,却接近生活中最本原的东西,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不要什么,而且很快能得出自己的判断,其实旧时代大部分老百姓都是这样,他们对什么主义,对理论都没有概念,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他们只希望过安定的日子,能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平平淡淡地离开这个世界,政治家们要做的,是尽量少折腾他们。”
徐金戈站起来:“景林兄,我们下山吧。”
方景林拿起拐杖道:“走吧,走吧,生者如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两人互相搀扶着向山下走去。
走下台阶时,徐金戈向西山方向望了一眼,只见天际间一片血红,秋日正西沉……
2005年12月6日完稿
'1'
出自纳兰性德词《浣溪沙·小兀喇》,纳兰性德感伤于当时女真族在统一过程中战斗的情景,听到远处的钟声,佛教与世无争的宗旨触动了他,纳兰性德认为:后人最好不要把历史兴亡问题说清楚,因为说清楚了,反觉伤心。
〔第一章〕()
1860年9月发生在北京通州八里桥那场战事,对于张仰山和他的子孙后代来说,有着极不寻常的意义。在那场惨烈的战争中,大清国的军队被英法联军打得一败涂地,可张仰山却因祸得福,几乎是稀里糊涂地获得了两件国宝级文物,并由此给张家带来道不尽的离合悲欢,也改变了张家后代的命运。
事情得从直隶绿营提标郑元培将军,晚清著名书法篆刻大家、大师级人物赵之谦和京城琉璃厂赫赫有名的百年老店松竹斋的掌柜张仰山这三个男人说起。
郑元培那年三十九岁,长得鼻直口阔,虽是中等个头但很彪悍,更有一身好武艺。他在几日之前就接到战报,说是洋人已在大沽口登陆,主帅僧格林沁命令郑元培率标下的人马火速赶到通州设防。此时,蒙古亲王僧格林沁的马步队1。7万人已经部署于通州张家湾、八里桥一带,另有直隶提督成保、礼部尚书瑞麟及副都统伊勒东阿等督带的1。6万余人驻于通州附近地区,大清国用于护卫京师的总兵力也就是这区区3万余人,此时再从各省调兵勤王怕是来不及了,一场大战已经迫在眉睫。
绿营兵由于久未参与战事,早已军备废弛,别说是打仗,就是对付大一点的土匪团伙都难以胜任。郑元培驻扎下来之后,当务之急就是开展军事训练。其实也没什么可练的,不过是按套路舞舞刀枪,用弓箭射射草靶,这些玩意儿有用没用大家心里都有数,只不过谁都不道破而已。此时的绿营兵也装备了火器,可弟兄们都没拿它太当回事。大炮和抬枪都是前装式的,操作起来很麻烦,先装一部分*捣实,放进弹丸铁砂,然后再装进*捣实,最后点燃火捻开炮,其杀伤效果可想而知,这类枪炮用于打兔子都不大方便,就别说是作战了。道光二十年(1840年),大清国首次与英国人交战,大清国的军人总算是领教了洋人的炮火的厉害,人家的炮弹是尖锥形,前面装有引信,落地就炸,方圆数丈内血肉横飞,大清国的军人被打得目瞪口呆,还以为洋人用了什么邪术。
郑元培知道这一仗凶多吉少,可不得不按照命令进行练兵,无论如何,士气不可泄,训练一下总比不练强。郑元培弓马娴熟,在骑兵演练场上大出风头。他手执弓箭在马背上做出各种动作,时而镫里藏身,时而倒骑马背开弓射箭,一支支羽箭准确地射在远处的靶心上,赢得围观的清军士兵的阵阵喝彩……
郑元培正准备舞一套“谭家枪”让士兵开开眼时,只见一匹快马从远处奔驰而来,马背上的士兵在郑元培面前勒住马缰高声喊道:“郑大人,督标大人已经到京城了!”
郑元培说:“好啊,这么说,最迟今天晚上督标大人就能亲眼看到阵地了!”
“不,督标大人请您到京城去议事。”
郑元培一愣,莫非战事有变?他来不及多想,对马上的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