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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6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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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迥异,政风也迥异。王翦对于国事,可谓大谋善虑,极少关注非关总体之政务。王贲则恰恰相反,从不过问大局,也不谋划大略,只醉心于将一件件交给自己的政事快捷利落地办好。王贲以将军之身而能居三公太尉之职,非独功勋也,亦见才具也。当然,论根基才具甚或功劳,蒙恬做太尉,似比王贲更适合。然则,蒙恬对王贲没有丝毫的嫉妒,反倒是深以此为皇帝用人之明。若为太尉,蒙恬岂有北却匈奴之大业绩哉!……此刻,蒙恬念及王氏父子.心头便是一阵阵悸动,国难在前,无人可与并肩,殊为痛心也!上天早丧王氏父子于大秦,莫非果真意味着天下将有无可挽回之劫难么?
蒙恬与李斯的来往,却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隐隐隔膜。
与王翦相比,李斯的斡旋缺乏一种深层的力度。在蒙恬的记忆中,李斯从来没有坚持过什么。无论是长策大谋,无论是庙堂事务,李斯即或明确地申述了主张,只要有大臣一力反对,李斯都是可以改变的。当然,若是秦王皇帝持异议,那李斯则一定会另行谋划,直到君臣朝会一致认同为止。与李斯交,谈话论事从来都很和谐顺当,可在蒙恬心头,却总有一种不能探底的隐隐虚空感。蒙恬是同时结识李斯与韩非的。蒙恬更喜欢孤傲冷峻而又不通事理的韩非,无论与韩非如何争吵得面红耳赤,蒙恬还是会兴冲冲地捧着一坛酒再次去纠缠韩非。根本原因只在一处,韩非胸无城府,结结巴巴的言辞是一团团透明的火焰!后来,当蒙恬看到《韩非子》中解析防奸术的几篇权谋论说时,几乎惊愕得无以言说了——能将权术阴谋剖析得如此透彻,却又在事实上对权术阴谋一窍不通,人之神异岂能言说哉!虽然如此,蒙恬还是喜欢韩非,尽管他后来也赞同了杀韩非……韩非与李斯,是两类人。在蒙恬看来,李斯生涯中最耀眼的爆发便是《谏逐客书》,孤身而去,义无反顾地痛陈秦政错失,一举扭转了刚刚起步的秦国新政濒于毁灭的危境,可谓乾坤之功也。也是从那时开始,李斯奠定了朝野声望,尤其奠定了在入秦山东人士中的巨大声望。应该说,这是李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坚持。可是,蒙恬从李斯后来的作为中,却总是嗅出一种隐隐的异味:《谏逐客书》并非李斯之本性强毅的体现,而是绝望之时的最后一声呐喊。在帝国文明新政的创制中,李斯确实淋漓尽致地挥洒了大政之才,堪称长策伟略之大手笔。李斯领政,所有大谋长策之功皆归皇帝,所有错失之误皆归丞相府承担,极大维护了皇帝陛下神圣般的威权声望,你能说李斯没有担待?然则,蒙恬却分明地体察到,他对李斯的那种隐隐感觉,王贲也有。那是一次军事会商,蒙恬说到了李斯的主张与秦王一致,王贲的嘴唇只撇了一下而已。王贲一句话也没说,此后也从来没有在蒙恬面前说起过李斯。虽然如此,仅仅是这一撇嘴,蒙恬却明白地感受了王贲的心声。越到后来,蒙恬对李斯的这种不安的感觉便越是鲜明起来。震慑山东复辟的大政论战中,皇帝对六国贵族的怒火显而易见,李斯便立即提出了“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的焚书令,后来又坚执主张坑杀儒生;其时,李斯对回到咸阳襄助政事而反对震慑复辟过于严苛的扶苏很是冷落;李斯明知一直沉默的蒙恬也是扶苏之见,却从未与蒙恬做过任何磋商……凡此等等,蒙恬都深觉不可思议。以他对李斯秉性才具的熟悉,李斯为政不当有如此铁血严酷之风。然则,李斯一时间如此强硬,强硬得连皇帝陛下都得在焚书令上只批下了“制曰可”三个字的宽缓决断,而不是以“诏曰行”的必行法令批下。李斯如此强硬,实在是一个匪夷所思的突兀变化,蒙恬难以揣测其中缘由,又因不欲牵涉扶苏过深而不能找李斯坦诚会商,这道阴影便始终隐隐地积在了心头……不知从何时开始,蒙恬与李斯的来往越来越少了。甚或,在朝的蒙毅与李斯的来往也颇见生疏了。事实上,蒙恬从军,李斯从政,相互交织的大事又有太尉府,大政会商之实际需要也确实不多。然则,这绝非生疏的根本原因。生疏淡漠的根本,在于李斯对扶苏与蒙氏兄弟的着意回避,也在于蒙氏兄弟对这种着意回避的或多或少的蔑视。蒙恬为此很感不是滋味,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与李斯叙说。
在这难堪仍在继续的时日,蒙恬从蒙毅的只言片语中得知:皇帝大巡狩之前,李斯的心绪似乎很是沉重。蒙毅揣测,一定是王贲临终时对皇帝说出了自己对李斯的评判,而皇帝一定是对李斯有了些许流露。蒙恬相信蒙毅所说的李斯的郁闷沉重,但却严厉斥责了蒙毅对皇帝的揣测。蒙恬坚信:皇帝绝不会疑忌李斯,纵然有所不快,也不会流露出足以使李斯突感压力的言辞来。这不是皇帝有城府,而是皇帝有人所不及的大胸襟。果然如此,李斯郁闷沉重又能来自何方……
蒙恬没有为此花费更多的心思,纵然百般思虑,依然一团乱麻。这便是蒙恬,料人多料其善,料事多料其难,凡事举轻若重,筹划尽求稳妥第一。唯其如此,蒙恬不善防奸,又很容易将简单之事趋向繁难复杂。此刻,蒙恬的思忖便是各方兼顾:首先,是不能拉扶苏与自己共同复请,而要自己单独复请,以使皇帝对扶苏的怒气不致继续;其次,是自己的复请书又必须主要为扶苏说话,而不是为自己辩护;再次,自己复请期间,必得设法保护扶苏不出意外事端;再再次,当在此危难之际,既不能牵涉蒙毅,也不能牵涉李斯,不能与两人互通消息,更不能请两人襄助;毕竟,自己有可能触犯皇帝,也有可能触犯秦法,牵涉蒙毅李斯于国不利,于蒙毅李斯本人也不利。
霜雾弥漫的黎明时分,九原幕府的飞骑特使马队南下了。
清晨卯时,蒙恬将《复请书》副本送到了驿馆特使庭院。阎乐看罢复请书,沉吟了好一阵方沉着脸道:“蒙公欲我转呈皇帝,须得有正印文书。”蒙恬淡淡道:“上书复请,不劳足下。老夫是要特使知道,九原之行,足下要多住些许时日了。”阎乐突然惶急道:“蒙恬,你敢拘押本使么!”蒙恬冷冷道:“老夫目下无此兴致。只是足下要自家斟酌言行。”说罢大踏步径自去了。
阎乐望着蒙恬背影,一时心头怦怦大跳。阎乐此刻已经很明白,这件事已经变得难办起来,难办的要害是蒙恬。这老蒙恬久掌重兵,他不受诏你还当真无可奈何。然则,此事也有做成的可能。此种可能在于两个根本:一则是蒙恬依然相信皇帝陛下在世,此点最为要害,否则一切都将面目全非;二则是扶苏远不如蒙恬这般强硬,若扶苏与蒙恬一样强硬,只怕事态也是面目全非。有此两个根基点,大事尚可为之,阎乐还值得再往前走走。
“禀报特使,监军行辕无异常,扶苏昏睡未醒。”
正在此时,阎乐派出的随监吏回来禀报消息了。随监吏者,随同“罪臣”督导诏书实施之官吏也。秦国法政传统:举凡国君派特使下诏,特使有督导诏书当即实施之权;若是治罪诏书,则特使必得亲自监察以诏刑处置,事后将全部情形上书禀报。依此法政传统,阎乐此来为特使,自有督刑之权。然则情势有变,“罪臣”不奉诏而要复请等待重下诏书,特使便有亲自或派员跟随进入“罪臣”官署监察其形迹之权,此谓随监。蒙恬扶苏何许人也,威势赫赫甲士重重,阎乐深恐自保不能,当然不会亲自随监两家;故,只各派出两名随行文吏随监两府。如此依法正常之随监,蒙恬扶苏自然不当拒绝。清晨来向阎乐禀报者,便是随监监军行辕的一名随监吏。
吏员说,监军行辕戒备森严,两名随监吏只能一外一内;外边一人在辕门庭院,只能在两层甲士间转悠;进入内室的他,只能镶嵌在四名甲士之间守候在扶苏寝室之外;寝室之内,只有两名便装剑士与一名贴身军仆、一位老太医。吏员说,直到四更,扶苏寝室尚有隐隐哭泣之声,天将拂晓之时哭声便没了;之后老太医匆匆出来片刻,又匆匆进去了,出来时两手空空,进去时捧了一包草药;至于清晨,扶苏寝室仍无动静。
“清晨时分,蒙恬未去监军行辕?”阎乐目光闪烁着。
“没有。在下揣测:行辕动静,司马会向蒙恬及时禀报。”
“扶苏有无早膳?”
“没有。在下揣测:一日一夜,扶苏水米未沾。”
“好!你随我来。”阎乐一招手,将那个随监吏领进了特使密室。
片时之后,随监吏带着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吏匆匆出了驿馆,到监军行辕去了。阎乐的谋划是:对蒙恬无可奈何,索性示弱放手,以示对功勋大臣的敬重,如此或可麻痹蒙恬不找特使纠缠;对扶苏,则要攻其迷乱之时,绝不能放松。
监军行辕的随监吏刚走,大将军幕府的随监吏便回来禀报了。幕府随监吏说,大将军幕府尚算礼遇,他们两人只能在正厅坐待,蒙恬或在庭院转悠,或在书房操持,他两人一律不能跟随不能近前,一夜无事。如此情形阎乐早已料到,听罢只问了一句,方才蒙恬回府没有?随监吏说没有。阎乐立即吩咐随监吏回幕府探查,蒙恬究竟到何处去了?午膳时分,幕府随监吏回报,说裨将王离于大约一个时辰之前进入幕府,与蒙恬书房密会片刻,两人已经带一支马队出幕府去了。片刻之后,阎乐着意撒在城外的吏员禀报说,蒙恬马队向阴山大营去了,王离没有一起出城。阎乐一阵欣喜,心头立即浮现出一个新的谋划。
秋日苦短,倏忽暮色降临。
初更时分,阎乐打出全副特使仪仗,车马辚辚开抵监军行辕。护卫司马拦阻在辕门之外,一拱手赳赳高声道:“末将未奉大将军令,特使大人不得进入!”阎乐一脸平和一脸正色道:“本使许大将军复请,已是特例。本使依法督诏,大将军也要阻拦么?”护卫司马道:“特使督诏,业已有随监吏在,特使大人不必多此一举!”阎乐一亮特使的皇帝亲赐黑玉牌道:“本使只在庭院督诏片刻,纵使大将军在,亦不能抗法!若足下执意抗法,则本使立即上书陛下!”护卫司马道:“现武成侯正在行辕,容在下禀报。”说罢匆匆走进了行辕。片刻之后,护卫司马大步出来一拱手道:“特使请。”
朦胧月色之下,大庭院甲士层层。阎乐扶着特使节杖,矜持地走进了石门。年青的王离提着长剑沉着脸伫立在石阶下,对走进来的阎乐丝毫没有理睬。阎乐上前一拱手道:“陛下以兵属武成侯,武成侯宁负陛下乎!”王离沉声道:“足下时辰不多,还是做自家事要紧。”阎乐不敢再硬碰这个从未打过交道的霹雳大将王贲的儿子,一挥手吩咐随行吏员摆好了诏案,从案头铜匣中捧出了那卷诏书,一字一字地拉长声调念诵起来,念到“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时,阎乐几乎是声嘶力竭了。诏书念诵完毕,阎乐又高声对内喊道:“扶苏果为忠臣孝子,焉得抗诏以乱国法乎!扶苏不复请,自当为天下奉法表率,焉得延宕诏书之实施乎!……”
“够了!足下再喊,本侯一剑杀你!”王离突然暴怒大喝。
“好好好,本使不喊了。赐剑。”阎乐连连拱手,又一挥手。
依着法度,诏书云赐剑自裁,自然是特使将带来的皇帝御剑赐予罪臣,而后罪臣以皇帝所赐之剑自裁。那日因蒙恬阻挠,未曾履行“赐剑”程式,扶苏便被蒙恬等护送走了。以行诏程式,阎乐此举合乎法度,谁也无法阻挠。虽则如此,阎乐将皇帝御剑捧到阶下时,还是被王离黑着脸截了过去,递给了身后的监军司马。阎乐还欲开El,王离却大手一挥,四周甲士立即逼了过来,阎乐只得悻悻去了。
次日清晨,当蒙恬飞马赶回时,九原已经在将士哭声中天地反复了。
在城外霜雾弥漫的胡杨林,王离马队截住了蒙恬。王离泪流满面,哭得声音都嘶哑了。王离说,阎乐的赐剑一直在司马手里,他也一直守护在扶苏的寝室之外;夜半之时,阎乐的随监老吏在寝室外只喊了一声“扶苏奉诏”,便被他一剑杀了;分明寝室中没有动静,军仆与太医一直守在榻侧,两名便装剑士一直守在寝室门口,可就在五更鸡鸣太医诊脉的时候,长公子已经没有气息了;王离闻讯飞步抢进,亲自揭开了扶苏的丝绵大被,看见了那柄深深插进腹中的匕首……王离说,惊慌失措的太医在扶苏全身施救,人没救过来,却意外地在扶苏的贴身短衣中发现了一幅字迹已经干紫的血书——
抗命乱法,国之大患。扶苏纵死,不负秦法,不抗君命。
蒙恬捧着那幅白帛血书,空洞的老眼没有一丝泪水。
直到血红的阳光刺进火红的胡杨林,蒙恬依旧木然地靠着一棵枯树瘫坐着,比古老的枯木还要呆滞。无论王离如何诉说如何劝慰如何愤激如何悲伤,蒙恬都没有丝毫声息。人算乎,天算乎,蒙恬痛悔得心头滴血,却不知差错出在何处。阎乐相逼固然有因,然看这干紫的血书,扶苏显然是早早便已经有了死心,或者说,扶苏对自己的命运有着一种他人无法体察的预感。扶苏这幅血书,虽只寥寥几句,其意却大有含义,甚至不乏对蒙恬的告诫。血书留下了扶苏领死的最真实的心意:宁以己身之死,维护秦法皇命之神圣;也不愿强行即位,以开乱法乱政之先河。身为皇帝长子,事实上的国家储君,赤心若此,夫复何言哉!蒙恬实在不忍责难扶苏缺少了更为高远的大业正道胸襟,人已死矣,事已至此矣,夫复何言哉!
蒙恬所痛悔者,是自己高估了扶苏的强韧,低估了扶苏的忠孝,更忽视了扶苏在长城合龙大典那日近乎疯狂的醉态,忽视了覆盖扶苏心田的那片累积了近三十年的阴影。那阴影是何物?是对庙堂权力斡旋的厌倦,是对大政方略与纷繁人事反复纠缠的迷茫,是对父皇的忠诚遵奉与对自己政见的笃信所萌生的巨大冲突,是植根于少年心灵的那种伤感与脆弱……而这一切,都被扶苏的信人奋士的勃勃豪气掩盖了,也被蒙恬忽视了。蒙恬也蒙恬,你素称虑事缜密,却不能觉察扶苏之灵魂的迷茫与苦难,若非天算大秦,岂能如此哉!
直到昨日,蒙恬还在为扶苏寻觅着最后的出路。他飞骑深入了阴山草原,找到了那个素来与秦军交好的匈奴部族,与那个白发苍苍却又壮健得胜过年青骑士的老头人商定:将一个目下有劫难的后生送到草原部族来,这个后生是他的生死之交,他不来接,老头人不能放他走,当然更不能使他有任何意外。老头人慷慨地应诺了,举着大酒碗胸脯拍得当当响:“蒙公何须多言!蒙公生死之交,也是老夫生死之交!只要后生来,老夫便将小女儿嫁他!老夫女婿是这草原的雄鹰,飞遍阴山,谁也不敢伤他!”……蒙恬星夜赶回,便要将迷乱悲怆的扶苏立即秘密送进草原,而后他便与王离率五万飞骑南下甘泉宫了……一切都安置好了,最要紧的扶苏却没有了,人算乎,天算乎!
“蒙公,三十万大军嗷嗷待命,你不说话我便做了!”
在王离的愤激悲怆中,蒙恬终于疲惫地站了起来,疲惫地摇了摇手,喑哑颤抖的声音字斟句酌:“王离,不能乱国,不能乱法。唯陛下尚在,事终有救。”王离跌脚愤然道:“蒙公何其不明也!长公子已死,阎乐更要逼蒙公死!栋梁摧折,护国护法岂非空话!”蒙恬冷冰冰道:“老夫不会死。老夫宁可下狱。老夫不信,皇帝陛下能不容老夫当面陈述而杀老夫。”王离大惊道:“蒙公!万万不可!皇帝业已乱命在先,岂能没有昏乱在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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