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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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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春秋时期,秦国的官制很简单,名称也很怪诞,这一点与楚国大体相当。国君称为“伯”,实际上是“霸”的意思。执政大臣称为“庶长”,先后曾经有过大庶长、左庶长、右庶长等不同设置。掌军事的大臣为“威垒”与“帅”。掌国君护卫的将军为“不更”,掌外事的大臣为“行人”,等等。唯一的例外是秦穆公将百里奚的官职定为“相”,大约因为百里奚是东方士子而用了一个东方执政大臣的名称。从此以后,“相”这个职位在秦国一直没有出现过,直到秦孝公时期,执政大臣仍然称左庶长。秦献公时期,有了“大夫”的设置,但职权依旧很模糊。譬如甘龙是上大夫主政,同时又有一个执政的左庶长,事权自然就多有纠葛。
    秦国没有设过丞相,也从来没有过由一个大臣独立开府来行使权力的先例。长期征战,闭锁关西,秦国朝野长期孤陋寡闻,对重臣开府治国所知甚少,也很难理解。相反,对开府的另一面——分权倒是更为敏感。在贵族和庶民的眼中,都觉得这是在和国君分庭抗礼,大有叛逆之嫌。秦国既往的治国大臣,只有秦穆公时代的百里奚和秦献公时期的上大夫甘龙,稍稍有一些“开府”的影子。实际上,也就是*个文吏加上主政大臣自己而已,只能办些粮草赋税赈灾济民之类的具体事务,军国大事还得由国君决策调遣。这种“开府”,和东方大国的丞相开府在权力、规模和政务效率上远远不能相比。
    秦孝公很想从卫鞅变法开始,改变秦国官制的落后状况。
    他很明白,由于诸多原因,卫鞅在官制变革方面肯定有所顾忌,尤其在国府上层的官制变革方面不好彻底放开手脚。若没有他这个国君出面为卫鞅打开局面,在秦国这样一个落后的军政国家,卫鞅将很难展开彻底变法。孝公本来就是个胸怀开阔、志向远大的青年英杰,自与卫鞅促膝长谈,对天下大势列国变革了然于胸后,雄心大起,决意与卫鞅这样一个乾坤大才共同驾拉秦国这辆锈蚀的战车。秦孝公是自信的,丝毫没有想到大臣开府对国君的威胁,更不会想卫鞅会成为威胁。目下,秦孝公想的做的都只是一件事,增大卫鞅权力,使卫鞅成为与他共同治国的总政大臣,而不是秦国传统的左庶长,尽管传统左庶长的权力已经很大了。他思虑周密,既要扎实地达到实际目的,又不想国人疑虑。反复揣摩,孝公采取了“重实轻名”的方略——在名义上尽量沿用老秦国旧称,在实际上则一定做到像东方大国一样的治国方式。
    秦孝公没有册封卫鞅为丞相,而仍然封他为左庶长。这是秦国沿用了几百年的官名,原本就是最有实权的大臣职务。秦国两个庶长中,左庶长为首,右庶长次之。春秋时期,秦国的左庶长是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军政首席大臣,非嬴氏公族不得担任。进入战国,秦献公将治民的政务权分给了上大夫甘龙,左庶长协助国君统军作战并总管军务。但在朝野国人的心目中,左庶长依然是最重要的军政大臣。去年冬天,秦孝公将甘龙升为太师,将甘龙的治民政权回归到左庶长嬴虔手里,为的就是给卫鞅执掌大政铺路。当卫鞅从嬴虔手中接掌左庶长权力的时候,事实上已经是与东方列国的开府丞相具有同等权力的大臣了。
    但是,这种大权并不意味着事实上已经成为东方列国那样的开府丞相。丞相总理政务的要害是开府设立权力机构,仅仅有个人权力而没有开府,就无法全面处理国家事务。开府的根本之点是配备属官,其次是建立府邸。这两件事对于目下的秦国来说,都很不容易。
    去年冬天,秦孝公已经给卫鞅准备好了两个忠实能干的助手——景监和车英。这两人原来的官位是内史和卫尉,配给卫鞅的左庶长府,显得位置太高,朝臣侧目,卫鞅也不容易接受。当秦孝公坦率地说明这一点时,景监和车英慷慨表示,愿意自贬官职做卫鞅的属官。于是,有了去年冬天大雪时分景监被迁为长史、车英迁为栎阳将军的一幕。秦孝公的方略是,景监做左庶长府的领书,车英做左庶长府的执法尉。这两人虽然都是军旅出身,但却具有不同的才能特点。景监有政事才能,虑事周密且很有担待,出使魏国和洛阳,已经隐隐然有了大臣风范。他做领书,可以为卫鞅挑起所有琐细繁杂的事务重担。车英则对军旅事务具有很高的天赋,又是一个机警勇猛的剑士。他做左庶长府的执法尉,非但可以给卫鞅提供军旅变法的诸多谋划,更重要的是,卫鞅具有了一支得力的执法力量。这两个干员做卫鞅的左膀右臂,卫鞅的左庶长府就有可能成为一个构架轻巧而又具有最高行政效率的变法作坊。
    南市大集上徙木立信的消息迅速传开,秦孝公比谁都高兴。卫鞅做事,总是别出心裁,一举打开局面。像给国家树立信誉这样的大事,谁能想到用如此便捷的方式去完成?然则仔细一想,却发现这是一个极具匠心的奇妙点子。老秦人十有*不识字,淳厚而又愚朴,若是出一篇慷慨激昂的文告,一定是既读不懂又记不住,最多是在士子吏员中间流传罢了。而今由左庶长这样的大臣出面,做一个活生生的故事,万千庶民眼见为实,众口传诵,谁不相信?
    诸事就绪,秦孝公带着景监和车英来到卫鞅的小院子。
    夜色沉沉,暖中带凉的春风中散发着微微潮湿的泥土气息。君臣三人都很高兴,秦孝公抬头望望天空:“老天爷也信守节气,谷雨将至了。”话音落点,天上一阵隆隆雷声,漫天细雨沙沙而下。景监车英一齐拍掌大笑:“好!风调雨顺,好年景!”秦孝公爽朗大笑:“左庶长徙木立信,老天爷谷雨立信,天人合一啊!”车英一指前方道:“君上,左庶长没睡。”秦孝公一看,前方黑沉沉夜色中唯有那座熟悉的小院子里灯光闪烁,感慨叹道:“左庶长睡觉早着呢,走。”
    客卿小院笼罩在茫茫雨雾里,清净无声。景监上前轻轻敲门。院内传来老仆人沙哑的声音:“谁?”景监低声道:“我,景监。”老仆人拉开木门,让进景监,却见国君在后,慌得忙不迭要躬身行礼。秦孝公摇摇手道:“免了免了。左庶长忙甚?”老仆人道:“一直在书房里,晚餐还没用哩。”秦孝公没有说话,径自大步向亮着灯的书房走来。
    轻轻推开书房门,秦孝公愣住了。偌大的书房里堆满竹简,码成一座一座比人还高的小山,小山上挂满了写字的布条,一张书案夹在书山中,是仅有的容身空地。卫鞅手里拿着一支长大的鹅毛翎,正在竹简小山中转悠忙碌,对敲门开门浑然无觉。
    秦孝公默默注视一阵,轻声笑道:“先生,该用晚餐了。”
    卫鞅恍然回头,见是秦孝公站在门口,忙小心翼翼地从竹简小山中绕了出来,拱手道:“参见君上。”秦孝公指着竹简小山道:“这一座座书山,都是经典么?”卫鞅笑道:“经典已经收起来了。这是第一批新法令,草本。”秦孝公惊讶默然。他知道,这一定是卫鞅一个冬天昼夜辛苦的结果。看着卫鞅清癯泛黑的面孔和红红的眼珠,孝公一把拉起卫鞅的手:“走,先咥饭,后说话。”来到客厅,景监已经吩咐厨役将重新热过的饭菜搬来,是一陶罐羊肉,一小盘苦菜,一爵米酒。秦孝公笑道:“你先咥饭,我等暂候片刻。”又对景监车英二人笑道:“我们到先生书房看看。”就和二人出了客厅。
    卫鞅匆匆吃了几块羊肉和苦菜,将一大爵热腾腾的米酒大口饮尽,用清水潄了潄口,吩咐老仆撤下饭具,起身要来书房。却不想秦孝公三人又到客厅,景监笑道:“不出君上所料,左庶长咥饭也忒快了。”卫鞅笑道:“快久了,慢不下来,如何是好?”孝公笑道:“以后尽给左庶长羊骨头,看他还快得起来?”四人大笑一番。卫鞅拱手道:“臣请君上,对第一批法令过目。”孝公笑着摆摆手:“法令的事有你,不急。今日专议左庶长开府一事。”卫鞅道:“开府头绪太多,一时难以就绪,还是先做事要紧。”孝公道:“老秦民谚,磨锄不误耪地。开了府名正言顺,做事更快,还是先开府。左庶长有何想法,尽管道来。”卫鞅沉吟道:“臣之本意,想一年后再议此事。”孝公道:“却是为何?”卫鞅道:“一则,急切间难以找到精干的属官。二则,国府正在艰难时刻,新建府邸也不合时宜。三则,秦国朝野是否接受东方人做开府大臣,尚需时日方得清楚。”孝公大笑:“天翻地覆,三则小事何足道哉!”说着扳起手指道,“先说第一桩。我今日给你带来的这两位,可算满意?”
    卫鞅大是惊讶:“景监?车英?给我做属官,岂非贬黜两位新锐大臣?”
    景监笑道:“左庶长何时有了世俗之见?不接纳我这个领书?”
    车英则肃然拱手道:“执法尉车英,参见左庶长。”
    “君上?这……”卫鞅一时间感到困惑。
    “左庶长啊,如果合适,就不要推托了,他们都想跟你长一番本事也。”孝公爽朗一笑,“景监做左庶长长史,总领事务。车英做执法尉,配备甲士两千,兼领栎阳将军护卫左庶长府。如何?”
    刹那之间,卫鞅心潮奔涌,默然有顷,拱手断然道:“臣,谢过君上。”
    “再说第二桩。景监之意,将招贤馆改做左庶长府邸,如何?”孝公笑问。
    景监接道:“招贤馆暂无他用,将来需要时再建,左庶长意下如何?”
    卫鞅笑道:“有何不可?自然好极。”
    秦孝公一拍掌:“既然如此,景监车英筹备,一个月内左庶长开府理事。”
    “臣下遵命!”景监车英齐声应命。
    “再说第三桩。朝野臣民的任何风浪,嬴渠梁一身承当,左庶长放手变法便是。变法强秦,生死相扶。左庶长莫要忘了这句话。”
    “变法强秦,生死相扶。卫鞅不敢相忘。”
    君臣四人的笑声融汇进无边无际的绵绵春雨之中。
    四月里的一个晴朗日子,招贤馆改造的左庶长府竣工了。
    高大的石坊中央镶嵌着四个斗大的铜字——开府总政。石坊左右石柱各悬红木大牌,右边镌刻“天地有道”,左边镌刻“律法无私”。进得石坊,是一个新拓的方圆十余丈的车马场,分东西两区整齐排列着数十根拴马石桩。车马场尽头是府邸大门,已经由原来的小门拓宽为三开间的红木大门。中间正门宽阔,可容轺车直接进入,门额镶嵌四个大铜字“左庶长府”。左右两道偏门稍窄,供寻常官员人等出入。进得大门,迎面一道巨大的青石影壁,上面镌刻着一头威猛怪异的独角法兽——獬豸。影壁后面是原来的招贤馆场院,目下变成了一片方砖铺地的小院子。坐北向南的正面是一座六开间大厅,厅门正中三个斗大的铜字——国事厅。大厅东西各有两排九开间的厢房,每间房门口都挂着一块木牌,分别写着田土曹、赋税曹、市曹、工曹、军曹、法曹、吏曹、出令曹、功曹等各色名目。每个门口都站着两个威武英挺的长矛甲士,国事厅大门口则有四名甲士,使整个院子充满威严肃杀的气氛。大院子西边有一个小偏院,原来是招贤馆士子们住的一片小房子,目下改造成了卫鞅的起居住所。
    这两个院子连在一起,便是秦国的新任左庶长开府理事的府邸。这座府邸虽然不大且只有两进,但在秦国却是最大的官邸,在狭小简朴的栎阳城堡中,这座府邸简直就与国府秦宫相差无几。虽然是在一个月里匆匆赶修出来的,粗犷简朴,但其赫赫威势已经使栎阳国人大为震惊了。在栎阳大集上见过卫鞅的人,纷纷在店铺、饭馆、客寓或街巷邻里,激动神秘地向人们讲述那个白衣左庶长的“天人贵相”和言谈举止的气魄。一时间,卫鞅在栎阳国人的口中变成了一个神奇的天上星宿。有能人甚至说,卫鞅是周武王的开国丞相姜尚转世,国君派金令箭使者在渭水河谷追回来的。栎阳国人的这种传闻议论,迅速弥漫到了一座座县城和山野乡村。秦国庶民被各种传言搅得兴奋异常,心里暖烘烘的,都觉得老秦国要变了,庶民百姓将神奇地富裕起来,秦国也将神奇地强大起来,所有欺负秦国的东方大国都将被打得一败涂地。
    这些弥漫朝野的神奇传闻,卫鞅和他的开府班底不知道,秦孝公也不知道,或者说,他们紧张繁忙得无法知道。一个月来,景监和车英全力以赴地筹备开府,景监要遴选各司一职的十八名属官和二十名书吏,还要将国君书房的有关典籍和卫鞅带来的典籍,以及长史、太史两大国府书房的秦国史料集中起来,建立一个包括东方各国法令典籍在内的大书房。车英则除了遴选两千甲士外,更要全力督建左庶长府的修葺改造。卫鞅则埋首整理第一批法令,完成一件,呈送秦孝公一件,经常是君臣二人通宵达旦地商议法令和实施步骤,仿佛又回到了初次畅谈时忘我忘形的时光。
    眼看将近五月农忙,秦孝公决意选在四月底举行左庶长开府大典。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车英亲自率领三百名长矛甲士开到左庶长府,除了府内护卫,剩余的二百多名甲士全部在石坊内外排成两列,中间形成了一个长长的甬道。景监和所有的属官书吏也全部到齐,各守其职。秦孝公本来要景监做今日的司礼大臣,可是景监却提出请太师甘龙做司礼大臣。秦孝公想了想恍然醒悟,不禁对景监的练达成熟连连赞叹。景监自己昨天已经搬进了左庶长府内的一间小屋,和属官书吏们忙碌地整理缮写,一直到四更方得歇息。五更鸡鸣,景监离榻梳洗,又和络绎不绝赶到的属官书吏们忙起来。看看卯时已到,景监快步来到大门口迎候。
    太阳刚刚照亮栎阳箭楼,大臣们或骑马或步行,纷纷来到石坊外按照序次排成两列。
    将近卯时,一辆破旧的牛车哐啷哐啷驶来,车上坐着白发苍苍一身大红吉服的老太师甘龙。到得石坊下,甘龙在牛车上打量一番威势赫赫的府邸,脸上毫无表情。景监快步迎上,拱手躬身道:“左庶长府领书景监,参见太师。”甘龙点点头,淡淡笑道:“内史大臣,别来无恙?”景监一闪念,知道甘龙有意呼出自己原来的高位,却仍然恭敬笑道:“景监无才,只做得属官。太师请。”上前伸手扶甘龙下车,却发现甘龙非但坐了一辆破旧不堪的牛车,而且车厢板竟然连草席也没有铺,大红吉服竟然坐得皱巴巴一片灰土。甘龙明明有一辆秦献公特赐的青铜轺车,也是秦国大臣中唯一的一辆青铜轺车,为何今日偏偏乘了这辆破旧不堪的牛车?待得扶下甘龙,景监的布袍大袖顺势一掸,甘龙吉服上的灰土已经大半干净。甘龙沙哑地笑道:“垂垂老矣,轺车站不得,只有坐这牛车了。”一句话,便将理由说得顺理成章。待到仆役将牛车赶到车马场中,大臣们惊讶得一阵小声哄嗡。今日朝臣们都是新衣骏马,以示喜庆。这辆破旧的牛车在衣着簇新的人群和威势赫赫的府邸衬托下,显得分外寒碜,分外不是滋味。一时间,大臣们好像生了虱子,浑身不自在起来,扯扯衣服,拽拽衣襟,咳嗽着东张西望。
    “国君驾到!”执法尉车英一声高呼,全场不禁愕然。
    一辆青铜轺车缓缓驶来,六尺车盖下肃然坐着黑衣秦孝公和白衣卫鞅。君臣并乘一车,这是上古尊贤的最高礼遇,寻常人们从传说中听到的,大约也就是周文王为姜尚拉车八百步的故事。但春秋战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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