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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汹汹人流,李斯原本要裁汰老弱,只留下精壮劳力。可郑国一句话,却使他心里老大不是滋味,不得不作罢。郑国板着黑脸说:“饥馑年景,你教那些老弱妇幼回去吃甚?年青精壮都走了,老弱妇幼进山采猎走不动,还不得活活饿死?老夫看,只要河渠不出事,多几个闲人吃饭,睁一眼闭一眼也就是了。”依着李斯对秦法的熟悉,深知郑国这种怜悯之心是不允许的,既违“大仁不仁”之精义,又偏离秦法事功之宗旨,自己只要提出反对,秦王一定是会支持自己的。可是,郑国说出的,却是一个谁也无法回避的严峻事实:如果因此而引起民众骚乱,岂非一切都是白说?反复思忖,李斯只有苦笑着点头了。如此一来,老百姓便看作了“泾水工地啥人都要,来者不拒”,对官府感激得涕泪唏嘘,处处一片震天动地的万岁之声。
也是秦国百年积累雄厚,仅仅是关中六座大仓打开,各色粮食便有百万斛之多。无疑,如此巨额支撑河渠工程绰绰有余。向河渠运送“军粮”的大任,秦王交给了老国尉蒙武。蒙武调集了留守蓝田大营的三万步军,组成了专门的辎重营,征发关中各县牛车马车六万余辆,昼夜川流不息地向渭北输送粮草。
至此,泾水瓠口骤然成了天下瞩目之地。
李斯与郑国,也骤然感到了无可名状的强大压力。
李斯的压力,在于对全局处境的洞察。秦国腹地的全部民力压上泾水,意味着秦国没有了任何回旋余地,只许成不许败。河渠不成,则举国瘫痪。当此之时,山东六国一旦联兵攻秦,秦国连辎重民力都难以支应。这是最大的危险。为了防止这个最大的危险,年青的秦王已经兼程赶赴河东大军,与一班大将们商议去了。第二个危险,便是工地本身。目下民心固然可贵,然则,如此庞大的人力紧密聚集在连绵工地,任何事端都有可能被无端放大。县域偏见、部族偏见、家族偏见、里亭村落偏见以及各种仇恨恩怨,难免不借机生发。但有骚乱械斗或意外事件,纵然可依严明的秦法妥善处置,可只要延误了河渠工期,便是任谁也无法承担的罪责。郑国虽是河渠令,可秦王显然将掌控全局的重担压在了李斯肩上。事实上,要郑国处置这些与军政相关的全局事项,实在也非其所长,只能自己加倍小心了。好在李斯极富理事之能,看准了此等局面只有防患于未然,便带着一个精干的吏员班子日日巡视民工营地,事无大小一律当下解决,绝不累积火星。如此几个月下来,李斯便成了一个黝黑精瘦的人干。
郑国的压力,却在于河渠工程本身。
作为天下著名水工,郑国面临两大难题:第一是如何铺排庞大劳力,使引水瓠口与四百多里干渠同时完工。第二,是如何最快攻克瓠口这个瓶颈峡谷。就实说,年青秦王亘古未闻的决断,确实激励了郑国,万千秦人对治水的热切,也深深震撼了郑国。治水一生,郑国从来没有梦想过有朝一日能率领一百六十余万之众叱咤天下治水风云。亘古以来,除了大禹治水,哪一代哪一国能有如此之大的气魄?只有秦国!只有这个秦王嬴政!面对如此国家如此君王,郑国实实在在地觉得,不做出治水史上的壮举,自己这个老水工便要无地自容了。
还在民力开始征发的时候,郑国便生出了一个大胆的谋划:若能在今年秋冬与来年春夏开通泾水河渠,赶在明年种麦之前放水解旱,方无愧于秦国,无愧于秦王。要得如此,便得将全部工程的全部难点事先理清,事先做好施工图,否则,几百名领工的大工师便无处着手。可是,四百多里大渠,有一百六十三座斗门、三十处渡槽、四十一段沙土渠道,要全部预先成图,却是谈何容易!然则,这还仅仅是伏案劳作之难。毕竟,十年反复踏勘,郑国对全部河渠的难点是心中有数的。
真正的难点,是引出泾水的三十里瓠口。这瓠口,实际上是穿过一座青山的一道大峡谷。这座青山叫做中山,中山背后(西麓)便是泾水,打通中山将泾水引出,再穿过这道峡谷,泾水便进入了干渠。当初,郑国在泾水踏勘三年,才选定了中山地段这个最近最难而又最理想的引水口,并给这道引水峡谷取了个极其象形的名字——瓠口。中山不高不险,却是北方难觅的岩石山体,一旦凿开成渠,坚固挺立不怕激流冲刷,渠首又容易控制水量,堪称最佳引水口。十年之间,中山龙口已经凿通,只有过水峡谷还没有完全打通。这道峡谷,原有一条山溪流过,林木丛生,无数高大岩石巍巍似巨象般矗立于峡谷正中,最是阻碍水流。而今要尽快开通峡谷,难点便在一一凿碎这些巨大的“石象”。若没有一个碎石良策,只凭石匠们一锤一凿地打,那可真是遥遥无期了。
李斯忙,郑国忙,偌大一座幕府,整日只有几个司马坐镇。
“老哥哥,事体如何?”深夜回营,李斯总要凑过来问一句。
“只要你老兄弟不出事,错不了。”
“瓠口几时能打通?”
“十月开打……”郑国只要靠榻,准定呼噜一声睡了过去。
烛光之下,李斯惊讶地发现,郑国的满头白发没有了,不,是白发渐渐又变黑了!虽说黝黑枯瘦一脸风尘,可分明结实了年青了许多。李斯感喟一阵,本想沐浴更衣之后再看看郑国赶制出来的羊皮施工图,可刚刚走到后帐入口,便一步软倒在地呼噜了过去。
第二章 大决泾水 二、雪原大险
启耕大典之后,年青的秦王决意到泾水河渠亲自看看。
自泾水河渠重新上马,秋冬两季,嬴政的王车一直昼夜不息地飞转着。嬴政的行动人马异常精干:一个王绾,一个赵高,一支包括了三十名各署大吏、二十名飞骑信使的百人马队。王绾与他同乘驷马王车,其余人一律轻装快马,哪里有事到哪里,立即决事立下王书,之后风一般卷去。嬴政的想法与李斯不谋而合,泾水河渠一日不完工,便不能教一个火星在秦国燃烧起来。
嬴政的第一步,是化解山东六国的攻秦图谋。逐客令之前,君臣们原本已经在蓝田大营谋划好了进兵方略。那时候的目标,是预防六国借大旱饥馑趁乱攻秦。可大军刚刚开出函谷关,却突然生出了谁也无法预料的逐客令事件。这逐客令一出,形势立变。原本已经悄无声息的山东六国顿时鼓噪起来,特使穿梭般往来密谋,要趁机重新发动六国合纵,其中主力便是实力最强的赵国与魏国。而此时的秦军,则由于后方官署瘫痪,整个粮草辎重的输送时断时续不顺畅,驻扎在函谷关外不动了。如今逐客令已经废除,却又出现了泾水河渠大上马的新局面,粮草输送依然不畅。当此之时,大军究竟应该如何震慑山东,军中大将们一时举棋不定了。
年青的秦王来到关外大营,与桓龁、王翦、蒙恬一班大将连续商讨一昼夜,终于定出了对付山东六国的方略:两路进兵,猛攻赵魏,使山东六国联兵攻秦的密谋胎死腹中。最后,嬴政给了大将们一个最大的惊喜:三月之内,本王亲自督导粮草!事实是,仅仅九、十两个月,年青的秦王便将大军所需的半年粮草,全部运到了河东战地。秦王的办法是,从民力富裕的泾水河渠紧急调来二十万民力,同样的以军粮拨付民工口粮,车拉担挑昼夜运粮,硬是挤出了一个月时间。
军粮妥当,嬴政立即马不停蹄地巡视关中各县。此时关中民力全部压上泾水,县城村落之中,除了病人与实在不能走动的老弱,真正是十室九空。当此之时,嬴政所要督察的只有两件大事:第一件,各县留守官吏是否及时足量的给留居老弱病人分发了河渠粮,各县有无饿死人的恶政发生?第二件,留守县尉是否谨慎巡查,有没有流民盗寇趁机掳掠虚空村落的恶例?巡查之间,年青的秦王接连得到河东战报:王翦将兵猛攻魏国北部,连下邺邺,战国魏地,西门豹曾为邺城令治水,今河南省安阳境内。地九城!桓龁、蒙恬将兵突袭赵国平阳平阳,汾水西岸之赵国要塞,也是黄河东岸(河东)重镇,今山西省临汾市境内。,一举斩首赵军十万,击杀大将扈辄!两战大捷,中原震撼,楚燕齐三国的援兵中途退回,韩国惶恐万状地收缩兵力,六国联兵攻秦之谋业已烟消云散。嬴政接报,立即下书将蒙恬调回镇守咸阳,自己则带着马队直奔了北方的九原。
冰天雪地之时巡视北部边境,王绾是极力反对的。
王绾的理由只有一个:“此时要害在关中,北边无事,轻车简从驰驱千里,期间危险实在难料。”可年青的秦王却说:“河渠已经三月无事,足见李斯统众有方。目下急务,恰恰是上郡九原。北边不安,秦国何安?嬴政也是骑士,危险个甚来!”王绾大是不安,途中派出信使急告蒙恬,请蒙恬火速前来,务必劝阻秦王放弃北上。蒙恬接信,立即带领一个百人飞骑马队昼夜兼程一路赶到北地郡,才追上了秦王马队。蒙恬只有一句话:“坚请秦王回咸阳镇国,臣代秦王北上九原!”年青的秦王一笑:“蒙恬,你只说,九原该不该去?匈奴的春季大掠该不该事先布防?”蒙恬断然点头:“该!臣熟知匈奴,老单于若探知关中忙于水利不能分身,完全有可能野心大发,若再与诸胡联手,来春南下,便是大险。”嬴政听罢,断然一挥手:“好!那你便回去。对匈奴,我比你更熟!”说罢一跺脚,赵高驾驭的驷马王车已哗啷啷飞了出去。蒙恬王绾,谁都知道这个年青秦王的强毅果决,事已至此,甚话都不能说了。蒙恬只有连夜再赶回去,王绾只有全副身心应对北巡了。
这一去,事情倒是顺利。秦王将所有涉边地方官全部召到九原郡,当场议定了粮草接应之法,下令北地郡:必须在开春之前,输送一万斛军粮进入九原;又特许边军仿效赵国李牧之法,与胡人相互通商,自筹燕麦马匹牛羊充做军用。在一排大燎炉烤得热烘烘的幕府大厅,嬴政拍案申明宗旨:“诸位,总归一句话:边军粮草不济,本王罪责!边军来春抗不住匈奴南下,边军罪责!何事不能决,当场说话!”大将们自然也知道秦国腹地吃紧,满厅一声昂昂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五万秦军铁骑,得知秦王亲自主持九原朝会解决粮草辎重,又得知关中大上河渠,父老家人吃喝不愁,不禁大是振奋,因腹地大旱对军心生出的种种滋扰,立即烟消云散。
等到年青的秦王离开九原南下时,秦军将士已经是嗷嗷叫人人求战了。
可是,回来的路上,却出事了。
跟随嬴政的马队,无论是五十名铁鹰骑士,还是五十名大吏信使,一律是每人两匹马轮换。饶是如此,还是每每跟不上那辆飓风一般的驷马王车。每到一处驿站,总有几名骑士留下脚力不济的疲马,重新换上生力马。可拉那辆王车的四匹马,却是千锤百炼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的雄骏名马,换无可换,只有天天奔驰。虽然赵高是极其罕见的驾车驯马良工,也不得不分外上心,一有空隙便小心翼翼地侍奉这四匹良马,比谁都歇息得少。从九原回来的时候,少年英发的赵高已经干瘦黝黑得成了铁杆猴子。嬴政也知道王车驷马无可替代,回程时便吩咐下来:每日只行三百里,其余时间一律宿营养马。战国长途行军的常态是:步骑混编的大军,日行八十里到一百里;单一骑兵,日行二百里到三百里。对于嬴政这支精悍得只有一百零三人的王车马队而言,只要不是地形异常,日行七八百里当是常态,如今日行三百里,实在是很轻松的了。
如此三五日,南下到关中北部的甘泉时,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冬旱逢大雪,整个车马队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喊秦王万岁丰年万岁。可是,大雪茫茫天地混沌,山间道路一抹平,没有了一个坑坑洼洼,行军便大大为难了。赵高吓得不敢上路,力主雪停了再走。年青的秦王哈哈大笑:“走!至多掉到雪窝子,怕甚?”王绾心知不能说服秦王,便亲自带了十个精干骑士在前边探路,用干枯的树枝插出两边标志,树枝中间算是车道。如此行得一日,倒也平安无事。第二日上路,如法炮制。可谁也没想到,正午时分,正在安然行进的青铜王车猛然一颠,车马轰然下陷,正在呼噜鼾睡的秦王猛然被颠出车外,重重摔在了大雪覆盖的岩石上。赵高尖声大叫,拢住受惊蹿跳嘶鸣不已的四匹名马,一摊尿水已经流到了脚下。王绾闻声飞扑过去,正要扶起秦王,一身鲜血的嬴政却已经踉跄着自己站了起来。
“看甚?没事!收拾车马。”嬴政笑着一挥手。
万分惊愕的骑士们,这才清醒过来,除了给秦王处置伤口的随行太医,全部下马奔过来抢救王车名马。及至将积雪清开,所有骑士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这是一段被山水冲垮的山道,两边堪堪过人,中间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森森大洞。要不是这辆王车特别长大,车身又是青铜整体铸造,车辕车尾车轴恰恰卡住了大洞四边,整个王车无疑已经被地洞吞没了。
赵高瞄得一眼,一句话没说便软倒了。
“天佑秦王!”
“秦王万岁!”
马队骑士们热泪纵横地呼喊着,齐刷刷跪在了嬴政面前。
年青的秦王走过来,打量着风雪呼啸翻飞的路洞,揶揄地笑了:“上天也是,不想教嬴政死,吓人做甚?将我的小高子连尿都吓出来了,真是!”
“君上!”瑟瑟颤抖的赵高,终于一声哭喊了出来。
“又不怨你,哭甚!起来上路。”
“君上,不能走!”
“小高子!怕死?”
“马惊歇三日。再走,小高子背君上!”
“你这小子,谁说坐车了?”
“君上有伤,不坐车不能走啊!”
嬴政脸色顿时一沉:“老秦人谁不打仗谁不负伤,我有伤便不能走路?”
王绾过来低声劝阻:“君上,北巡已经完毕,没有急事,还是谨慎为是。”
嬴政还是沉着脸:“谁说没有急事?”
赵高知道不能改变秦王,挺身站起大步过来,一弓腰便要背嬴政上身。嬴政勃然变色,一把推开赵高,马鞭一挥断然下令:“全都牵马步行,日行八十里。走!”王绾赵高还在愣怔,嬴政已经拽起一根插在雪地中的枯枝,探着雪地径自大步去了。
正月末,秦王马队穿过一个又一个冷清清没有了社火的村庄,艰难地进入了关中。蒙恬得报迎来的那个晚上,嬴政终于病倒了。回到咸阳,太医令带着三名老太医,给嬴政做了仔细诊治,断定外伤无事,因剧烈碰撞而淤积体内的淤血,却需要缓慢舒散。老太医说,要不是厚雪裹着山石,肋骨没有损伤,这一撞便是大险了。如此一来,整整一个月,嬴政日日都被太医盯着服药,虽说也没误每日处置公文,却不能四处走动,烦躁郁闷得见了老太医与药盅便是脸色阴沉。此刻,嬴政最大的心事是泾水河渠的进境,虽然明知李斯不报便是顺利,却始终是忧心忡忡,轻松不起来。毕竟,他从来没有上过泾水,这道被郑国李斯以及所有经济大臣看作秦国富裕根基的河渠,究竟有多大铺排?修成后能有多大效益?他始终没有一个眼见的底子,不亲自踏勘,总觉心下不实。按照李斯原先的谋划,秦王要务是稳定大局,至于河渠,只要在行水大典时驾临便行了,其余时日无须巡视。嬴政知道,李斯之所以不要他巡视河渠,也是一片苦心。一则是李斯体察他太忙,不想使他忧心河渠;二则是他要去巡视,便会有诸多额外的铺排滋扰,反倒对工期不利。
可是,反复思忖,嬴政还是下了决断:行水大典之前,一定要去泾水。
三月初的启耕大典一过,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