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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首鼠两端,如此一个秦王岂能不察?更有难以揣摩者,秦王并未申明自己的评判,而只是要听听你李斯的评判,既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冒险。也就是说,秦王目下要你评判学问,实际便是要你选择自己的为政立足点,若这个立足点与秦王之立足点重合,自然可能大展抱负,而如果与秦王内心之立足点背离,自然便是命蹇事乖。更实在地说,选择对了,未必壮志得遂;选择错了,却定然是一败涂地。然则,你若想将王者之心揣摩实在而后再定说辞,却是谈何容易!秦王可能有定见,也可能当真没有定见而真想先听听有识之士如何说法。秦王初政,尚无一事表现出为政之道的大趋向,你却如何揣摩?少许沉吟之际,李斯心下不禁一叹,莫怪师弟韩非写下《说难》,说君果然难矣!尽管一时感慨良多,然李斯更明白一点:在此等明锐的王者面前虚言周旋,等于宣告自己永远完结。无论如何,只能凭自己的真实见解说话,至于结局,只能是天意了。
思忖一定,李斯搁下茶盅坦然道:“李斯入秦,得文信侯知遇之恩,故而不计学道轩轾,为文信侯代劳总纂事务。此乃李斯报答之心也,非关学派抉择。若就《吕氏春秋》本身而言,李斯以为:其书备采六百余年为政之成败得失,以王道统合诸家治国学说,以义兵、宽政为两大轴心,其宗旨在于缓和自商君以来之峻急秦法,使国法平和,民众富庶。以治学论之,《吕氏春秋》无疑煌煌一家。以治国论之,对秦国有益无害。”
“先生所谓煌煌一家,却是何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可称杂家。”
“杂家?先生论定?文信侯自命?”
“杂家之名,似有不敬,自非文信侯说法。”
“先生可知,文信侯如何论定自家学派?”
“纲成君曾有一言:《吕氏春秋》,王道之学也。”
“文信侯自己,自己,如何认定?”
“文信侯尝言:《吕氏春秋》便是《吕氏春秋》,无门无派。”
“自成一家。可是此意?”
“言外之意,李斯向不揣摩。”
“本门师学,先生如何评判?”嬴政立即转了话题。
“李斯为文信侯效力,非弃我师之学也。”李斯先一句话申明了学派立场,而后侃侃直下,“我师荀子之学,表儒而里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国而言,与老派法家有别,无疑属于当世新法家。与《吕氏春秋》相比,荀学之中法治尚为主干,为本体。《吕氏春秋》则以王道为主干,为本体,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两者之分水岭也。”
“荀学中法治‘尚’为本体,却是何意?”
“据实而论,荀学法治之说,仍渗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统法家,则唯法是从,法制至上。两相比较,李斯对我师荀学之评判,便是‘法制尚为本体’。当与不当,一家之言也。”李斯谦逊地笑笑,适时打住了。
“何谓一家之言?有人贬斥荀学?”嬴政捕捉很细,饶有兴致。
“他家评判,无可厚非。”李斯从容道,“斯所谓一家之言,针对荀派之内争也。李斯有师弟韩非,非但以为荀学不是真法家,连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韩非之学说,才是千古以来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评判,荀派中一家之言也。”
“噢——?这个韩非,倒是气壮山河。”
“秦王若有兴致,韩非成书之日,李斯可足本呈上。”
“好!看看这个千古真法家如何个真法?”嬴政拍案大笑一阵,又回到了本题,“先生一番拆解,倒是剖析分明。然嬴政终有不解:仲父已将《吕氏春秋》足本送我,如何又以非常之法公诸于天下?”
李斯一时默然,唯有舱外风声流水声清晰可闻。嬴政也不说话,只在幽幽微光中专注地盯着李斯。沉吟片刻,李斯断然开口:“文信侯此举之意,在于以《吕氏春秋》诱导民心。民心同,则王顾忌,必行宽政于民,亦可稳固秦法。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秦法不得民心?”
又是片刻默然,李斯又断然开口:“秦法固得民心。然则,庶民对秦法,敬而畏之。对宽政缓刑,则亲而和之。此乃实情,孰能不见?敬畏与亲和,孰选孰弃?王自当断。”
“敢问先生,据何而断?”
“据秦王之志而断,据治国之图而断。”
“先生教我。”嬴政霍然起身,肃然一躬。
李斯粗重地喘息了一声,也起身一拱手,正色道:“秦王之志,若在强兵息争,一统天下,则商君法制胜于《吕氏春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诸侯盟主,与六国共处天下,则《吕氏春秋》胜于商君法制。此为两图,李斯无从评判高下。”
“先生一言,扫我阴霾也!”骤然之间,嬴政哈哈大笑快意之极,转身高声吩咐,“小高子,掌灯上酒!蒙恬进来,我等与先生浮一大白!”
河风萧萧,长桨摇摇,六盏风灯在漫天雾霾中直如萤火。这萤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无目标地从沣京谷漂进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两岸鸡鸣狗吠曙色蒙蒙,萤火快船才顺流直下回到了咸阳。
灯明火暖的厅堂,吕不韦听完了蔡泽叙说,沉吟不语了。
蔡泽已经有了酒意,一头白发满面红光地呷呷笑着:“文信侯怪亦哉!书不成你忧,书成你亦忧,莫非要做忧天杞人不成?老夫明告,今日咸阳南门那轰轰然殷切民心,是人便得灼化!《吕氏春秋》一鸣惊天下,壮哉壮哉!”吕不韦却没有半点儿激昂亢奋,只把着酒爵盯着蔡泽,一阵端详,良久淡淡一笑:“老哥哥,《吕氏春秋》当真有开元功效?”“然也!”蔡泽以爵击案,呷呷激昂,“民心即天心。得民拥戴,夫复何求矣!”吕不韦却是微微摇头轻轻一叹:“纲成君呵纲成君,书生气也。”蔡泽蓦然瞪圆了一双老眼:“文信侯此言何意?莫非王城有甚动静?有人非议《吕氏春秋》!”“没有。”吕不韦摇摇头,“然则,恰恰是这动静全无,我直觉不是吉兆。”
“岂有此理!”
“老哥哥少安毋躁。”吕不韦笑得一句,说了一番前后原委。
还在蔡泽一力辞官又奔走辞行之际,吕不韦便依照法度,将《吕氏春秋》全部誊刻足本交谒者传车谒者,秦官,职司公文传递。传车,有谒者署特殊旗帜与标记的公文传送车辆。,以大臣上书正式呈送秦王书房。吕不韦之所以没有亲自呈送——那样无疑可直达秦王案头,并使秦王不得不有某种形式的回复——意图在于不使秦王将《吕氏春秋》看作一己私举,而看作一件重大国事。谒者当日回复说:秦王不在王城书房,全部二十六卷上书已交长史王绾签印妥收。三日后,吕不韦奉召入王城议事,年青的秦王指着旁案高高如山的卷宗,顺带说了一句,文信侯大书已经上案,容我拜读而后论了。后来直至议事完毕,秦王再也没有提及此事。月余过去,年青的秦王依然没有任何说法。后来,吕不韦在王城之内的丞相专署不意遇见长史王绾,这位昔日的丞相府属官竟是默然相对,最后略显难堪地说了一句,秦王每夜都在读书,只不知是不是《吕氏春秋》?说罢便抱着几卷公文匆匆去了。直到三日之前,《吕氏春秋》一入王城便如泥牛入海。
“于是,你决意公开这部大书?”
“时也,势也。”吕不韦喟然一叹,“依秦王之奋发与才具,决然不是没读此书。沉沉搁置,分明大有蹊跷。反复思忖,吕不韦晚年唯此一事,此事则唯此一途,若是不为,老夫留国何用?倒不如重回商旅。”
“文信侯,不觉疑心过甚么?”
“老夫一生阳谋,何疑之有?此乃时势直觉也,老哥哥当真不明?”吕不韦啪啪拍着大案站了起来,在厚厚的地毡上转悠着感慨着,“倏忽半年,朝局已是今非昔比矣!今日王城,竟能对你我这等高爵重臣封锁了声气,要你不知道,便是不知道。仅此一节,目下之秦王便得刮目相看。说到头,谁也驾驭不了他。你,我,《吕氏春秋》,都不行。唯有借助民心之力,或可一试。”“既然如此,老夫更是不明!”蔡泽呷呷嚷着也站了起来,“你老兄弟看得如此透彻,却何须摆这迷魂阵也?又是著书立说,又是公然悬赏,惊天动地,希图个甚来!若无这般折腾,以文信侯之功高盖世,分明是相权在握高枕无忧。要借民心,多行宽政便是。一部书,能有几何之力?书既公行,民心又起,你却还是忧心忡忡,怪亦哉!老夫如何看不明白?”
“非老哥哥不明也,是老哥哥忘了化秦初衷也。”吕不韦突然笑了,几分凄然几分慨然,“若欲高枕无忧,吕不韦何须抛弃万千家财?今日剖说时势,非吕不韦初衷有变也,有备而为也。将《吕氏春秋》公诸天下,先化民心,借民心之力再聚君臣之心,而后将宽政义兵之学化入秦法,使秦法刚柔相济,真正无敌于天下……说到底,此乃一步险棋,不得已而为之也。”
“明知不可而为之!”蔡泽摇着头嚷了一句。
“不争也罢。”吕不韦淡淡一笑突然低声道,“今日老哥哥已打过了开场,《吕氏春秋》从此与你无涉。不韦将老哥哥请回,只有一事:立即打点,尽速离开咸阳。”
“哎——!却是为何?”蔡泽顿时黑了脸。
“纲成君!”吕不韦第一次对蔡泽肃容正色,“你也是老于政事了,非得吕不韦说破危局么?三个月来,被太后嫪毐罢黜的大臣纷纷起用。山雨欲来,一场风暴便在眼前。秦国已经成了山东士子的泥沼,走得越早越好。你走,王绾走,王翦走,李斯走,郑国也走。凡是与吕不韦有涉者,都走!实不相瞒,陈渲、莫胡、西门老爹与一班门客干员,半个月前已经离开了咸阳。纲成君,明白了?”
“嘿嘿,我等都走,独留你一人成大义之名?”
“糊涂!”吕不韦又气又笑,“你我换位,我拔脚便走。换不得位,却纠缠个甚?我在咸阳斡旋善后,你等在洛阳筹划立足。两脚走路,防患未然。”
“啊——”蔡泽恍然点头一笑,“两脚走路,好!老夫明晨便走。”
“不。今夜便走。”
蔡泽愕然片刻又突然呷呷一笑:“也好,今夜。告辞。”
望着蔡泽大步摇出庭院,吕不韦长吁一声软倒在坐榻之上。
次日清晨醒来,沐浴更衣后进得厅堂,吕不韦没了往日食欲,只喝得一盅清淡碧绿的藿菜羹,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书房。这座里外两进六开间的书房,实际上是他这个领政丞相的公务之地,被吏员们呼为大书房。真正的书房,只不过是寝室庭院的一间大屋罢了。多少年来,清晨卯时前后的丞相府都是最忙碌的。各署属官要在此时送来今日最要紧的公文,人来人往如穿梭;长史将所有公文分类理好,再一案一案地抬入这间大书房,以使他落座便能立即开始批阅公文部署政务。曾几何时,清晨的大书房不知不觉的安静了,里外六只燎炉的木炭火依然通红透亮,几个书吏依然在整理公文,除了书吏衣襟的窸窣之声,木炭燎炉时不时的爆花声,整个大厅幽静得空谷一般。从专供自己一人出入的石门甬道进入书房,一直信步走到前厅,吕不韦第一次觉得,朝夕相处的大书房竟是这般深邃空阔。晨风掀动厅门布帘,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徜徉片刻,吕不韦还是坐到了宽大的书案前。事少了也好,他正要清醒冷静地重新咀嚼一遍《吕氏春秋》,再重读被秦人奉为圭臬的《商君书》。终有一日,有人要拿这两部书比较。直觉警示他,这一日近在眼前。
“文信侯,王城密件!”一个亲信书吏匆匆走了进来。
吕不韦接过书吏从铜管中抽出的一卷羊皮纸,却是王绾的工整小篆:
门人王绾顿首:得尊侯离秦密书,绾心感之至。然,绾蒙尊侯举荐事王,业已十年,入国既深,又蒙知遇,今身在中枢,何能骤然撒手而去?绾不瞒尊侯,自追随秦王以来,亲见王奋发惕厉,识人敬士,勤政谋国,其德其才无不令绾折服备至。绾敬尊侯,亦敬秦王,不期卒临抉择,绾心不胜唏嘘矣!然,绾回思竟夜,终以为贵公去私为士之节操根基。绾事秦王为公,绾事尊侯为私。贵公去私,《吕氏春秋》之大义也,绾若舍公而就私,何以面对尊侯之大书?绾有私言,愿尊侯纳之:国事幽幽,朝野汹汹,尊侯若能收回《吕氏春秋》而专领国政,诚补天之功也!
“怪亦哉!”羊皮纸拍在案头,吕不韦长叹了一声。
王绾错了么?没错。自己错了么?也没错。这心结却在何处?依着吕不韦谋划,公示大书若不能奏效,诸士离咸阳便是第二步。吕不韦很清楚,王绾、王翦、李斯、蒙恬、郑国,还有丞相府一班能事干员,都是目下秦国的少壮栋梁。王绾已经职掌长史枢要,王翦、蒙恬已经是领军大将都城大员,李斯、郑国则正在为秦国筹划一件惊世工程。此中要害在于,除了蒙恬,这几个少壮栋梁都是吕不韦门下亲信。王绾是吕不韦属下年青的老吏,王翦是吕不韦一力举荐的上将军备选人,更是奉了吕不韦秘密兵符入雍勤王才有了大功的。李斯更是吕不韦最器重的门客,郑国是吕不韦一己决断任命的总水工,两人都是泾水工程的实际操持者。如此等等,吕不韦看得清楚,相信秦王政也看得清楚。若《吕氏春秋》不能被当做治秦长策,届时这几个少壮栋梁一齐离开秦国,便将对秦王造成最直接最强大的压力,若秦王政要请回这些栋梁人物,必然得承认《吕氏春秋》的治国纲要地位。
从谋事成败说,这一步棋远比民心更为重要。
民心不能不顾,然也不能全顾。盖民心者,有势无力也,众望难一也。推行田制之类的实际法度要倚赖民心,然推行文明大义之类的长策伟略,民心便无处着力了。唯其如此,公示《吕氏春秋》而争民心之势,虚兵也。少壮栋梁去职离秦,实兵真章也。然则,令吕不韦预料不到的是,最牢靠的王绾第一个拒绝离秦,而理由竟是《吕氏春秋》倡导的贵公去私!更为蹊跷者,王绾最后还有“私言”,要他收回《吕氏春秋》而专一领国。第一眼看见这行字,吕不韦心头便是一跳。王绾虽忠秦王之事,然在治学上却历来推崇吕不韦的义兵宽政之说,断无此劝之理;出此言者,得秦王授意无疑。果真如此,便是说,年青的秦王政向自己发出了一个明确消息:收回《吕氏春秋》,文信侯依然是文信侯,丞相依然是丞相。虽然没说否则如何,可那需要说么?这个消息传递的方式,教吕不韦老大不舒坦。年青的秦王政与吕不韦素来亲和,往昔艰难之时,老少君臣也没少过歧见,甚或多有难堪争辩。然无论如何,那时候的嬴政从来都是直言相向,吕不韦不找他去“教诲”,他也会来登门“求教”。即或是最艰危的时刻,嬴政对吕不韦也是决然坦言的,哪怕是冷冰冰大有愤然之色。曾几何时,如此重大的想法,嬴政却不愿直面明言了,因由何在?
蓦然之间,吕不韦心头一沉。
自嫪毐之乱平息,嬴政突兀患病,卧榻月余。吕不韦与秦王政的会晤,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了,大体一个月一次,每次都是议完国事便散,再也没有了任何叙谈争辩夤夜聚酒之类的君臣相得。吕不韦反复思忖,除了自己与嫪毐太后的种种牵连被人举发,不会有别的任何大事足以使秦王政如此冷漠地疏离自己,而自己只能默默承受。然则,果真如此,这个杀伐决断强毅凌厉的年青秦王如何便能忍了?半年无事,吕不韦终于认定:秦王政确实是忍下了这件事,然也确实与自己割断了曾经有过的“父子”之情,只将自己做丞相文信侯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