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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骏马驰山涉河飞掠草地皆是轻松自如,即或与秦军铁骑相比,此等骑术也毫不逊色。然从身形与嗓音判断,骑士却似乎是一位少年。心念及此,王绾心头蓦然一闪,立即飞马下了山坡。正在此时,雄骏白马突然在一道山梁前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红衣骑士从马上摔出跌落草地,瞬间滑出丈余之远!
“少公子!”一声清亮稚嫩的惊呼,一个红衣小童飞跑马前。
“没事。”红衣骑士摇摇手想站起来,却又跌倒在草地上。
王绾正在此时赶到,飞身下马疾步近前一看,少年骑士脸上蹭满草色,双腿划破鲜血渗出,脸上却兀自笑着。王绾正要说话,红衣小童却抱着少年骑士的伤腿呜呜哭了。少年骑士大是不耐,一把推开小童厉声申斥:“战阵之上皮肉之伤算甚!哭哭哭!再哭回赵国去!”红衣小童哭声立至却抹着眼泪抽泣:“毕竟,不是战阵么。”
“心有战阵!便是战阵!”少年骑士怒喝了一声。
王绾一拱手笑道:“这位公子勇气可嘉!然有伤还是及时医治者好。在下正好有红伤药,可先行清理包扎,而后再延医疗伤。”
“战课未完,疗得甚伤?”少年骑士冷冷一笑,突然右手拄地奋然站起,瘸得几步拣起长剑走近战马。红衣小童连忙扑过去要扶,却被少年生气地推开。红衣小童便急咻咻躬身趴在马前:“少公子,踩着我上马!”少年眉头猛然一耸厉声道:“秦法无隶身!知道么?起开!”红衣小童哭喊道:“法是法,伤是伤,公子从权了!”少年怒声道:“法便是法,岂能从权!”说罢拉起小童甩到一边,大喝一声跃上马背,骏马流星飞出,喊杀声又遥遥传来。
王绾正在暗自心惊,便见白马飞驰回程,恰恰又在那道山梁前一声长嘶前蹄直撑后蹄飞起,少年骑士纸鹞般从马上飞出,重重摔在草地上,长剑也脱手飞出颤巍巍插在三四丈外的草地上!王绾与惊叫的小童疾步冲到近前,只见少年右腿血流如注,身下的草地已经渗出一片血红!少年骑士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双手狠力握着伤口只不吱声。红衣小童吓得张口结舌只呵啊乱叫,却是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王绾不由分说便蹲身下去,拿出皮囊中伤药陶瓶扒开少年双手便将药面撒了上去,再用腰间汗巾松紧适度地裹好,最后用小童忙不迭递过来的一条丝带绑定,这才松了一口气。片刻血止,少年惊讶地噫了一声,不疼了也!神情分明是从来没有用过药治过伤。
“谢过先生。”少年拱手一笑竟是分外灿烂。
“公子破例,原是该谢公子。”王绾也不无诙谐地笑了。
“先生可人也!我叫赵政,敢问先生高名上姓。”
“在下王绾,前来就职。”王绾正色拱手做礼。
“就职?我处有职可就?”
“舍人之职,该当有的。”
“呵,”少年恍然一笑,“给我派来个督学。先生愿做舍人?”
“为何不愿?”王绾又诙谐地笑了。
“难为先生也!”少年慨然一叹,“恕赵政直言,我修学无师,无须督导。过几日我去说,先生还是原路回去,谋个正经功业为是。”语气神色竟是比加冠成人还来得练达。
“公子差矣!”王绾暗暗惊讶地同时也认真了三分,“但为国事,无分巨细。公子为或将参与太子遴选,岂能无谋划料理?在下并无督导之能,惟尽襄助之力而已。”
“先不说。咥饭要紧。回庄。”少年一挥手,推开紧跑过来的小童便咬着牙关站了起来,“不骑马了,走回去!”说罢竟平稳缓慢地迈开了步子,虽然额头大汗淋漓,脚下却一步没停。这面山坡虽算不得陡峭,却也是山石凹凸草木交错时有沟坎,对常人固然无碍,对一个伤者却是大大艰难。王绾眼看小童不敢上前,想了想便去一株老树折下一支无皮枯木再用短剑三五下削去枝杈,便大步追上去笑道:“河西义仆,可助公子。”少年目光一闪:“先生河西人氏?”王绾笑道:“在下少学在河西。公子去过河西?”少年摇摇头接过木杖道:“我只知道,河西猎户将杆棒呼做义仆。好名号!”拄地便走,脚步顿时利落了许多。一路上山,小童牵马跟随,王绾只在少年身后三五尺处跟随。少年不求助,王绾也不主动抢前搭手。如此一路虽有沟坎艰难,却也终于在半个时辰左右上到了山顶。
庄园围墙很高很坚固,显然新砌不久,山石条间的泥缝还清晰可见。一座石门几乎是镶嵌在石墙之中,若非稍许突出的门顶短檐,几乎看不出这里便是庄门。小童飞跑上前砰砰打门。便听门内女子应答之声,石门隆隆拉开,一个衣衫整洁的中年女子打量着受伤少年,目光显然惊讶异常,脸上却是微微带笑道:“公子有客,快请进来。”只站在门厅一边,竟丝毫没有搀扶少年之意。
“先生请。”少年谦和一笑,分明将王绾敬为嘉宾而非舍人,与山下的任性强横判若两人。王绾不禁大感惊讶,彼此身份已明,如此礼敬岂非还是拒我不纳?然又不好门前与伤者反复客套,拱手一声谢过先进了庄院。少年又对女子吩咐一声:“今日带酒,我为先生接风!”扶着木杖大步进了石门。
庄院内一目了然:三排大砖房北东西围成马蹄形,东北两房相接处有一道石门,例当通向跨院;庭院青砖铺地,中央除了孤立一尊教人不明所以的青铜古鼎,其余没有任何器物摆设,干净整洁得纤尘不染。王绾打量得一眼,便被少年又请进了北面正房。厅堂并不宽敞,粗编草席铺地,本色木案两张,四面墙壁一无悬挂装饰,质朴得完全可以称之为简陋。两人刚刚入座,小童便抱来了一只大陶壶两只大陶碗,放好陶碗大陶壶倾倒,便有红亮的汁液顷刻溢满。小童笑道:“只有凉茶,先生见谅。”少年淡淡道:“山茶梗煮得,消暑解渴只是稍苦,不知先生能否受用?”王绾笑道:“此乃赵国骑士茶,在下最是喜好,上路总带一大壶。”少年顿时笑了:“喜好甚投,那便干了!”举碗与王绾一照,便汩汩痛饮,片刻连饮三大碗方才住了,接着便吩咐酒饭上来。
中年女子带着小童两大盘捧来,摆上案却是一菜一饭:菜是萝卜炖羊肉,饭是焦黄的硬面大锅盔。虽只两样,量却是极大,径尺大陶盆羊骨萝卜堆尖,大木盘一摞锅盔足有六七张。少年看看王绾,王绾诙谐笑道:“足食为本,公子有骑士饭量,在下却是甘拜下风。“少年慨然拍案:“不足食岂能足神!然今日先生来,却要先酒!”小童立即捧来一只大盘,盘中三只大陶碗,分别给少年一碗王绾两碗。少年举碗道:“来,为先生接风!干!”两碗一碰便如饮茶般汩汩下肚,脸色立时绯红,“我不善酒,先生尽管放量痛饮,百年老凤酒有好几桶。”王绾笑道:“在下也是食过于酒,至多如此两碗。”少年便道:“正好!开咥!”说罢一双长筷入盆插起羊肉便呼噜大咥,王绾方得半饱之际,少年已经盆盘皆空,兀自气定神闲地看着王绾。王绾虽吃相全无猛咥海吞,终还是只消受得盆盘一半便丢下了筷子。
“公子食如雷霆,虽骑士不能及也!”王绾由衷赞叹一句。
“日后先生另案,我急食过甚,引人饭噎。”
“不然不然!”王绾连连摇手,“与公子同席,虽厌食者胃口大开!在下寻常只咥得一张锅盔,今日竟得三张,生平第一快事也!”
少年哈哈大笑:“急食还有此等用处,我心尚安也!”笑得一阵,少年蓦然正色,“先生到来,未及介绍。我这庄院连我三人,令狐大姑是宫派女官,不要不行;小童赵高,是赵国时的童仆,你呼他小高子便成。”说罢向小童一招手,“小高子,饭后带先生到前后院转悠一番,任先生选个所在住下。先生若是耐得,晚来赐教。”连串说完,也不待王绾回答,便拄着义仆笃笃走了,快捷干练竟如专精事务之良吏。
“先生请。”小童殷殷过来一拱手。
“小兄弟,几岁了?”王绾行走间便与小童攀谈起来。
“八岁。先生官身,可不敢叫我小兄弟。”
“我也公子侍从,原本兄弟也。”
“可不原本。你是官吏,我是……公子法度森严哩。”
王绾见小赵高神色有异目光闪烁,心念一闪便转了话题:“你说公子法度森严,甚法度?国法?还是私下规矩?”
“都有。都严。”
“公子最烦甚等事体?”
“最烦人照拂。老骂我跑得太勤,一只小狗!”
“呵呵,公子最喜好的事体?”
“读书骑射。整日只这两件事!噢,睡觉不算。”
“公子没有老师么?”
“没。外公教识字,公子四岁便识得五七百字,从此自读自修。”
“噢?那你也识得许多字了?”
“小高子不行。只识得百字不到。”
“公子教你学字么?”
“公子骂我笨,要令狐大姑教我。”
“太子傅府可有先生来给公子讲书?”
“有过三回,都教公子问得张口结舌。后来,再没人来!”
“小兄弟读书么?”
“没人教读不懂。公子只教我背诵秦法,说先不犯法才能做事立身。”
边说边走边看,王绾终于在东跨院选择了一间大砖房。这东跨院其实就是一大片石条墙圈起来的草地,足足有三五十亩大,南北两边各有一排六开间房屋。王绾选得是北边最东边一间空屋,其余各间或多或少都摆满了兵器架,尽管机灵可人的小赵高说都可以腾出来住人,王绾还是选了一间现成空屋。小赵高说,这座庄院原本是一家山农的林屋,公子回秦后不想住在王城里,整日出得咸阳南门进山跑马骑射,后来便自己与山农成交,用二十金买下了这片空庄;再后来公子便好容易请准父母搬了出来,才有了王后派来的令狐大姑与三个可人的小侍女,偏公子只留下令狐大姑,其余都支了回去;这里原本没有石墙,去岁秋季秦王与王后来了一回,硬是给庄园修了一圈石墙,否则便要公子搬回王城,没奈何公子才不吱声了。
“哪,王城没给山下驻兵?”
“不知道。当真有,可了不得,公子准定发怒!”
一番转悠之后收拾住屋,妥当之后便是晚汤。老秦人将晚饭叫做晚汤,本意大约是白日吃干晚来节俭喝稀。小赵高送饭时说,庄院晚汤从来是分食,给公子送进书房,他与令狐大姑自便,大姑说先生照公子,他便送来了。王绾笑说午间咥得太扎实,晚汤用不了这多,不若同汤便了。小赵高却摇摇头,说他从来不晚食。王绾问为甚,小赵高却岔开了话题,说若是先生汤后要去公子书房,他去拿风灯,便跑开了。片刻风灯来到,王绾将一小碗藿菜羹也也堪堪喝罢,便跟着小赵高来到正院。
“公子书房如何不在东厢?”王绾颇是不解。依着寻常规矩,主人书房纵然不在北面正房,亦当在东面向阳一厢,如何赵政的书房竟在承受西晒之西厢?而从东厢灯火动静看,那里分明是厨屋与两仆居所。
“公子非得如此。说厨下劳累早起晚睡,正当消受朝阳之光。他五更晨练天亮跑马,人又不在书房,要阳光做甚?令狐大姑拗不过公子,只好如此了。”
“公子倒是体恤之心也。”
“那是!公子敬贤爱下,令狐大姑说得。”
“呵呵,那还为难国府老师?”
“嘘!”小赵高开心而神秘地一笑,“遇得无能自负者,公子厉害哩!”说话便到西厢门前,便轻手轻脚上前轻轻叩门。
“在下王绾,请见公子。”王绾肃然一躬。
“高子,领先生进来,南间。”屋内一声清亮的回答。
西厢是六开间青砖大房。王绾一打量便知是一明两暗三分格局:南间是真正书房,中厅会客,北间起居。思忖间上得四级宽大石阶推开厚重木门,迎面三步处一道完全遮挡门外视线的红木大屏,大屏两端与两扇内开大门形成了几容一人通过的两个道口。绕过南边道口,借着风灯光亮,王绾顿时惊讶不已——中间三面墙完全挤满了高大的木架,一卷卷竹简码得整齐有序,满荡荡无一格虚空,中间一张书案,案后一方白玉镌刻着一个斗大的黑字:灋!
王绾正在愣怔,少年已经走出了南间:“呵,先生看书也,这间是法令典籍。来,顺便到北间。”小赵高已经轻灵地先到点起了四盏铜人灯,北间顿时一片大亮。也是满荡荡书架竹简,中间书案与厚厚的地毡上还摊着十几卷展开的竹简,直是无处不书!
“这是诸子间,只可惜还没有收齐荀子近作。”
王绾更是惊讶:“荀子乃当世之新学,公子也留神此公?”
“荀子法儒兼备,文理清新奇崛,真大家也!”
“公子在南间起居了?”
“走,去南间。”少年笑了。
走进南间,王绾竟是良久默然。这里是“国是”两个大字。少年说,这里的所有书卷都是从王城典籍库借来的国府文告与大臣上书之副本,每三月一借一还,今日他正在读国府的赦将诏书。“此诏高明!借穆公之例赦败军之将,避成法,安国家,从权机变虽千古堪称典范也!”少年拿起案上摊开的竹简笑着评点。
“公子如此雄心,在下景仰之至!”
“笑谈笑谈!”少年哈哈大笑,“消磨时光也算得雄心?先生趣话也!”
“如此消磨时光,也是亘古奇观了。”
“先生也!”少年慨然一叹竟是皱眉摇头,“你说我是否甚病?一日歇息得两个时辰便够,再要卧榻便是辗转反侧,左右起来做事才有精神。偏又无甚事可做,便只有骑射读书,只这两件事我下得工夫,还不觉累人。也只在这两件事,我用了王子身份!否则,哪里去搜齐天下典籍?哪里去搜齐天下兵刃?你说,这是病么?”
“病非病,只怕上天也不甚明白。”王绾不无诙谐。
“偏先生多趣话。”少年一笑拿过一卷,“来,请先生断断此书。”
这一夜,评书断句海阔天空,两人直在书房说到五更鸡鸣。料峭春风掠过山谷,少年赵政送走王绾便独自晨练去了。王绾感奋不能自已,漫步山冈遥望咸阳灯火,竟无法平息翻翻滚滚的思绪。
旬日之后,吕不韦接到王绾书简:“公子才略可经任何考校,丞相放手毋忧矣!”王绾做事扎实秉性厚重且不失棱角,素来不轻易臧否人物,吕不韦没有不相信的道理。然兹事体大,王绾断语如此之高,吕不韦也不能没有疑惑。毕竟,这位王子自己只见过三五次,迎接王后归秦时王子还是个总角小儿,后来又都是恰恰在东偏殿不期遇到,话都没说得几句,实在是不甚了了。思忖一番,吕不韦立即以行人署旧事未了名义,派一书吏将王绾紧急召回,密谈一个时辰,吕不韦方才定下了方略。
第一步,吕不韦先要清楚地知道各方势力对立储的实在想法。
所谓各方势力,便是能左右立储的关联权臣。尽管秦国法度清明,此等势力的作用远非山东六国那般可以使天地翻覆,然则要将事情做得顺当,还是须得顾及的。这是吕不韦一以贯之的行事方式。大局论之,秦王一方,朝臣一方,后宫一方,外戚一方,王族宗亲一方。具体论之,秦王一方只有两子,秦王无断然属意之选,可做居中公允之力而不计;后宫一方两王子之母皆无根基,王后赵姬母子入秦未带任何赵国亲族,胡妃原本低爵胡女更无胡人亲族在秦,纵然有心也是无力,也可不计;外戚一方历来是与参选立储诸王子关联的母系势力,两嫡子没有外戚势力,其余王子的外戚势力便只有芈氏一支了。这芈氏一族,乃当年宣太后嫁于秦惠王时“陪嫁”入秦的楚国远支王族。历秦昭王一世五十余年经宣太后与穰侯魏冄着意经营,芈氏与嬴氏王族相互通婚者不知几多,芈氏遂成秦国最大的外戚势力。目下可参选立储的诸王子中,至少有五六个是芈氏外甥外孙。芈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