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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纷乱思绪之中,马队进了天下闻名的阏与“鼠穴”。马服君赵奢将阏与峡谷叫做鼠穴,实在是名副其实。两山两岸绵延高山夹峙,谷底一线迂回曲折时有突出岩石磕磕绊绊的羊肠小道,两边山坡陡峭林木苍莽怪石嶙峋洞窟散乱密布,任你车马入谷,只能一线独行。然则,这支马队却是奇特,不见任何命令也没有骑士下马,一进谷口马队便悄然成了单骑衔尾,蹄声沓沓从容走马,所有的路障都被极为灵巧的躲了过去。便是吕不韦嬴异人两骑,在马队越剑无用一支长杆恰倒好处的指点下也走得十分顺畅。走到中段飞长城下已经是将近午时,飞扬的大雪将峡谷捂罩得温暖寂静,竟使吕不韦生出一种奇特的欣慰来。交验令箭之时马队停息了片刻,还是没有任何命令,所有的骑士都打开了挎在马颈下的草料布袋,在战马的呱呱咀嚼中,骑士们也解下马奶子皮囊与干牛肉,无声而快速地完成了中途战饭。吕不韦是后来才想起这次战饭情景的:骑士与战马都单列兀立不动,谁看谁都是背影,谁也看不见谁!多少年之后,每当想到峡谷大雪中的那一尊尊红色背影,他的心都是一次猛烈的颤抖!
越过中段飞长城,谷道稍见宽阔,马队立即变成了时而两骑并行时而单骑成列的小跑,前后游动交错如流云飞雪,那怕是几步几丈的极短的宽路也被最充分地利用着。不消一个时辰,马队便通过了最北的出口城堡又翻过了一座不很高的山头。前面是最后一座孤立原野的高山,翻过山头下到坡底便是宽阔的晋阳官道。以这支马队的雄健脚力放马飞驰,天黑时分抵达离石要塞该当是万无一失。
一声长吁尚未吐尽,吕不韦便听身后山谷隐隐一阵沉雷滚动,方才已经见亮的天色蓦然间彤云四合昏暗幽幽。春雷暴雪,异数也!便在吕不韦这一闪念之间,马队中陡然传出一声低喝:“赵军飞骑队!越剑无三骑护人脱身!马队埋伏截杀!”吕不韦尚在愣怔之中,坐下骏马已经闪电般飞向最后山头。
一进阏与谷口,平原君便知道了前行金令箭赵军必定是吕不韦的马队乔装,一时不及申斥守将,只大喝一声追,飞骑队便鱼贯进入了峡谷羊肠道。到得中段飞长城,入口守将带着一千骑士从后赶来,平原君恼怒呵斥:“人多何用!要得是能追上!回去!”出谷之时,北口守将又要带重甲步军两千随同追击。平原君更是怒火中烧,喝骂一声蠢龟追兔,一鞭抽得守将一个趔趄便飞马去了。追进谷外山头,盘旋山道的前行马队已经隐约可见,平原君一声长吁心头顿时松泛,战刀一举传下军令:“咬住敌骑,出山截杀!”
平原君虽非名将,然自少年时起便驰骋沙场,对赵国诸要塞地形熟悉不说,对骑兵战法之精要也是深得要领。阏与谷外过得两山便是平坦的丘陵山塬,他的胡马飞骑比吕不韦马队多得一倍,速度更是无与伦比,在如此最利于驰骋的地形中包抄对方活擒吕不韦嬴异人当是十拿九稳。若在最后一座山中包围截杀,对方逃跑无望而做困兽之斗,结局反倒难料。到得山塬地带,对方便要竭力逃脱而不会死命拼杀,他的马队便会淋漓尽致地发挥优势捕获猎物。说到底,吕不韦马队纵然在商旅中出类拔萃,然与他的沙场铁骑相比便是不堪一击。目下吕不韦马队的身影已在眼前晃荡,还怕他逃脱么?
眼看进入了山谷深处,斥候飞骑一马来报:前行马队突然遁形不见了踪迹!平原君立马高坡了望,果然只见满山皑皑白雪,盘山道上竟没有了红色马队!眼见天色幽暗彤云四合暴雪将至,平原君断然下令:“快马出山!咬住后随时截杀!他若隐藏山中,我只出山守住要道,凭暴雪困死冻死这班贼匹夫!”
不料便在暴风雪到来之前,胡马飞骑在山腰半道遭遇了诡异的伏击。
这段山路奇特之极。一座突兀巨岩从山腰横空而出恍如鹰钩当头山龟腾飞,其势恰成一个切断两山的突出山嘴!一条不足一丈宽的石板道在凌空山崖下盘着巨石山嘴突然便是一个转折。山嘴遮绝了两边视线,双方共同可见者,便只有那可容三五骑的一方凌空弯角。凌空山嘴下便是深不见底的峡谷深渊。依着路面宽度,寻常车辆大可通过,便是战马骑士,三四骑并辔而过也是从容。胡马飞骑接了平原君将令要快速出山,骑尉便高声号令:“三骑并行,战马衔尾,尽速通过山嘴弯道!”前行斥候三骑闻令即出,便在六马沓沓绕弯的刹那之间,一阵惨嚎一片嘶鸣震荡山谷,三名骑士六匹战马竟树叶般飘向了茫茫峡谷!
“敌手伏击!停——!”骑尉一声大吼,马队齐刷刷止步。
平原君闻声来到前队,看得一眼山势便冷笑下令:“备用马匹退后,三骑接踵冲杀,其余骑士箭雨疾射山坡掩护!”骑尉跃上山坡一方大石喝令:“马队退后百步!三骑连环冲杀!预备——杀——!”当先三骑便高举战刀飞马杀出,后队骑士弯弓齐射箭雨立即封住了山嘴高坡。喊杀之中平原君来到后队,低声下令五十名骑士下马徒步爬上山坡,绕过山嘴袭击对方背后。平原君也跳下战马带着两名护卫徒步上山,要在高处鸟瞰战况临机决断。两名护卫武士匆忙找到一处堪堪立足的山石,平原君两边一看却不禁大吃一惊——右手自己的马队不断冲杀,左手山坳却不见人马踪迹!饶是如此,胡马飞骑却是连连倒地已经有十余骑跌进了峡谷深渊!心头一闪,平原君大喝停止,立即下令已经上山的徒步骑士坠下山崖前后夹攻。
过得片时,山崖下便是一声震荡山谷的虎啸!一徒步骑士气喘吁吁上山禀报说,山嘴那边根本没有敌骑,只有七八架装好的弩机与一堆当道的乱石。平原君快步下山一看,只见乱石已经被搬开弩机也正在拆卸。骑尉报说已经有四拨十二骑被弩机射中跌入深谷。平原君大皱眉头:“既无人操持,这弩机如何发箭?”骑尉便说弓弩是机发,敌骑在山嘴依次绷了四道白亮的牛筋绳,大雪白光下谁也没在意,马队冲到牛筋绳便带动机关连发三箭!平原君听得又气又笑,当即喝令:“三骑前行清道,全数上马追击,务必在暴风雪前包抄截杀!”胡马飞骑已经被这种不齿于骑士的宵小手段激怒,闻得将令人人愤激,发一声喊便呼啸着掠过了山嘴。
一过山嘴道路渐宽,马队奔驰也愈发加快。眼看前哨三骑已经飞过了山口,前队十骑便飞驰进入了山口。恰在此时,半山腰隆隆沉雷大做!胡马飞骑们还没分清是否暴雪前的雷声,前队十骑便被凌空翻滚的滚木擂石砸得人仰马翻,收刹不住的后续十骑也被砸得四散闪避,隆隆涌来的主力顿时层层叠叠挤在了狭窄的山道。居中的平原君来不及叫声散开,山腰箭雨已经呼啸泼来。骑士们大怒,前队吼叫着挥舞战刀拨打飞矢,后队便喝骂着一齐弯弓对射。片刻之间,又有十多骑轰然倒地。平原君大怒,正要喊出死战冲杀山口的命令,陡然却见山口山腰箭雨消失滚木擂石也没了动静,心下便是一亮举起战刀高喊:“缓兵之计!敌骑业已逃遁!冲出山口截杀!”
一声震荡山谷的怒吼,疯狂的胡马飞骑飓风般卷出了山口。便在此时,雷声大做彤云翻滚大风裹着大雪密匝匝压下,冬日暮色顿时变成了茫茫白夜。平原君嘶声大喊:“两翼展开!包抄追击!”话音落点,红色马队骤然分成两个百人队展开,如两条火龙般搅进了风雪大做的无边雪原。赵国骑士最是善于在寻常人不辨南北的茫茫草原奔驰激战,目下这疾风暴雪的混沌天地对于这支胡马飞骑可谓正得其所,不失方向不减速度两马轮换,只向着晋阳方向全力追击。
大约半个时辰,胡马飞骑终于在一片丘陵谷地中渐渐咬住了又渐渐超出了同样顶风冒雪风驰电掣如同火焰般燃烧的逃遁马队。飞骑队中陡地一声虎啸,两条火龙便隆隆聚合,搅着漫天风雪包住了一路戏弄他们的敌手。雪亮的战刀翻飞狂舞,一场惨烈的殊死拼杀就此展开!
平原君立马山坡看得片时,不禁大为惊讶!这支与赵军马队制式完全相同的马队,战法却与赵军飞骑却是迥然相异,竟是秦军骑士的三骑锥!三骑锥战法乃白起独创,通行秦军骑兵以来大见成效,其要害便是将战国骑兵通行的“十骑一战”减低到了“三骑一战”,骑兵作战的变化能力大为改观。盖骑兵冲杀之基本方式为散兵格斗,无论双方参战骑士规模多大,最终都是展开格杀,不可能象步军那样结阵而战。然这种格杀又不是完全孤立的武士决斗格杀,而是每骑之前后左右随时都可能出现敌骑突袭的战场格杀。惟其如此,骑士之间便需要协同配合,既掩护同伴不遭突袭又可以放手搏杀,便成为战场骑兵的最佳作战方式。十骑虽然已经很精悍,然在烟尘弥漫杀声震天流矢飞舞刀剑交错的战场还是难以做到精妙配合。减至三骑配合,便是将骑士能够及时驰突关照的范围定在了恰如其分的程度,格杀之流动配合便大见流畅。以三骑锥为格杀最小单元,白起又创建了一整套“三”字制骑兵战法:三个三骑锥加一个灵活策应的什长便是十骑,三锥相互协同格杀,十骑便能自成小战场;如此向上,三十一百,三百一千,三千一万,三万十万,广阔战场上的骑兵军团便是收发自如进退流畅格杀协力的铁流劲旅!若非如此,长平大战中秦军以等量兵力死死困住剽悍的赵军不能突围便成为匪夷所思的神话了。
秦军三骑锥之奥妙,在于马队越小越见威力。荆云马队面对倍我之敌,非但丝毫不见左右支拙,风雪战场反倒是个难分难解之局。酣战之中,突闻谷地一声雕鸣,各“锥”为战的荆云马队一声大吼,人各亮出一口短柄铁斧,左斧迎面猛磕敌手战刀,右手战刀便猛力砍杀过去!片刻之间,赵军便有多骑落马,形势竟是陡然为之一变!
风雪山坡的平原君倒是没有慌乱。以胡马飞骑的战力,纵突然吃得一亏也会迅速恢复过来,无论如何赵军马队还有一百余人,而对方只有六七十骑了,何怕死战?只是方才这一变,平原君心中突然闪过的一个疑惑——这支马队不借此良机突围竟还是原地死死拼杀,莫非吕不韦已经逃走?心念一闪,平原君借着雪光突然看见血红雪白的马队纠缠中总是闪烁跳动着两颗黑点!凝神观望,果见两骑士臂膊上各裹一副黑布,人马腾挪也显然有些不大灵动。平原君心中陡然一亮,对身边两名护卫武士低吼一声:“看准黑布人,射其下马,冲阵抢出!”两武士嗨的一声援弓搭箭,但闻隐约尖啸穿过风雪,两个黑点便倏忽消失。与此同时,两武士飞骑直下冲入阵中便要抢射翻之人。千钧一发之际,被赵军死死缠住的马队却突然从不同方向飞出几把铁斧,竟砍瓜切菜般将飞来两骑的人头马头连根切去,纵是战场亦煞是森然!
“死战冲阵!擒杀黑布人!赏万金——!”平原君终于忍无可忍了。
赵军骑士精神大振,呐喊一声纷纷换马死命冲入战圈杀了上来。便在此时,被困马队又是一变,分明已经被射翻落马的黑布人不见了踪迹,拼杀骑士中也再没有了那两个腾挪不便的笨拙者,剩余四五十骑围成一个相互呼应的大圈子又厮杀起来。
看得片刻平原君又疑惑了,这支马队分明已经是人马力竭有几人已经在步战了,为何依然毫无突围之象?两黑布人若果然是吕不韦嬴异人,莫非他们还要与马队同死?可分明曾经有过突围的一线生机,为何还要同死?突然之间,平原君心中又是一亮,夹杂着被屡次捉弄的怒火一声大吼:“脱身战场!追杀吕不韦——!”一马冲下山坡率先顺着汾水河谷向东南飞驰而去。
如此一来形势陡变!竭力脱身的胡马飞骑变成了“逃亡”者,竭力死战的荆云马队变成了“追击”者,翻翻滚滚在风雪弥漫中纠缠着厮杀着奔驰着。荆云马队的战马纵然同样雄骏,也比不得胡马飞骑的两马轮换。一日一夜兼程奔驰又经过两个多时辰的生死血战,等闲战马骑士早已经是脱力而死了。饶是如此,荆云马队竟能神奇地死命尾追纠缠,偶有骑士杀得赵军便立即飞上赵军马背向前追杀,全然没有了三骑锥的阵形呼应。也正是因了如此战法,平原君马队虽然不能全数全速向前追击,荆云马队的骑士也在一个个迅速减少。大约一个时辰,到得出汾水河谷距离石要塞只有百余里时,尾追赵军的荆云马队终于销声匿迹了。
平原君马队已经只有二十余骑,然脚力却是未减。出了汾水河谷风雪稍减,转折西来的赵军马队便依稀看见了前方几骑影影绰绰的飞驰身影。平原君大吼一声飞马,马队便骤然发力在雪原上包抄过来。便在此时,前行两骑突然回身兀立不动,只听低沉的噗噗之声连响,当先几骑赵军便突然落马!平原君怒喝一声放箭,赵军马队便引弓齐射,当道两骑立即被扎成了红刺猬轰然倒地。可是,便在赵军旋风般卷上来的时刻,两具红刺猬却突然从雪地上凌空飞起,死死扑住了最前两骑!突闻两声凄厉的嚎叫,两骑士竟被四只铁钳般的大手活活扼死!
“骑尉——!”平原君嘶声一吼轰然倒撞下马。赵军骑士也骤然勒马,被这匪夷所思的恐怖袭击震慑得一片默然。这个亲军骑尉是老将军赵狄的幼子,也是平原君最为器重的族侄,其所以未入军为将而做了亲军骑尉,实是平原君为了历练这个王族英才。骑士们都知道,他们的骑尉来日必是赵军大将。如今突然遭此横祸,一时便是愣怔不知所措。正在此时,却有沉雷隐隐,风雪之中隐约可见黑色马队从离石要塞方向遍地压来,前行两骑也不见了踪迹。突然之间斥候哨骑一声惊呼:“蒙字大旗!秦军铁骑到了!”
平原君已经醒转,一挥手惨然笑了:“回军。”
秦军铁骑也不追赶,听任红色马队隆隆东去。马队到得晋阳郊野已经是次日清晨,正要进城歇息休整,平原君却突然下马指着几具尸体下令:“打开他等面具。”几名骑士下马将几具尸体的青铜面具撬开,连同平原君在内所有人都惊得轻轻“呵”了一声,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几具尸体的大脸自双眼以下全部挤成了一团,晨曦之下分外的狰狞可怖!
“自毁其容!”一个骑士惊叫了一声。
“所有尸体面具全都打开。”平原君冰冷漠然地伫立着。
散落雪原与赵军骑士尸体交错纠缠的尸体被一具具剥离拖来,又一具具打开了面具。晋阳城外河谷共三十三具尸体,当面具一张一张被打开,狰狞可怖而又无法辨认的肉团脸便一张一张显露出来,骑士们不禁连连呕吐。
平原君冷峻苍老的脸上涌出了两行泪水,大袖一拭回身低声吩咐道:“晓谕晋阳令,全数收拾沿途尸体,两相剥离,面具尸体送离石秦军大营。”说罢踽踽独行,径自步履蹒跚地绕着尸体唏嘘感慨不能自已。人怀必死之心,此等侠士举世无匹矣!能使百余侠士舍生取义者,诚大英雄也!赵胜门客三千,然有几人当得烈士!吕不韦呵吕不韦,不想你一介商旅竟有如此结交死士之能,而老夫却懵懂不得知,呜呼!此情何伤矣人何以堪!
吕不韦蓦然睁开双眼,看见的是一副宽阔黝黑连鬓大胡须的脸膛。
“荆云?荆云何在!”一声惊呼吕不韦便坐了起来却又软瘫在了军榻。
“吕公,我是前将军蒙武。”军榻边的大胡须俯身低声道,“公子已经醒来,正在用饭,吕公也当喝得一盆羊汤暖和振作些许,医士还要换药疗伤。你已经昏睡两天两夜了。”吕不韦却又挣扎坐起:“将军,我,我要见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