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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过桥山多次了。”黑衣人沉下脸道:“黄帝陵寝,是行猎之地么?”骑士连忙便道:“君父误会,我等兄弟历来只在桥山外围狩猎,从来不进桥山松柏林。”黑衣人点头道:“秦人护黄陵,越人护禹陵,这是天下大规矩,坏不得。”说着话便扶着少年仆人站了起来,从怀中摸出一方折叠的羊皮纸抖开,“看看这张图,能找到么?”骑士接过羊皮纸图端详片刻道:“看图上地势,这个所在便是黄陵之后,沮水河谷。孩儿虽没去过,却也大略知道。”黑衣人道:“如此便好。吩咐车马人等在此扎营,只你随我进山。”骑士急迫道:“君父体虚,不宜跋涉,还是车马进山好。”黑衣人脸色便是一沉,“傒儿,你已到加冠之年,不知访贤求师规矩么?”骑士红着脸便是一躬,“是!孩儿知错。”转身马鞭一扬,“车马人等在此安营造饭,巡查等候!”众人一声领命,便开始了忙碌扎营。骑士一回身,见父亲已经大步走了,连忙快步赶上,抢前开路进山。
“君父,士仓敢居桥山,也忒是怪异了。”骑士边走边说。
“好在没犯法。”黑衣人一挥手,“先找见人再说。”
“也是。君父随我来。”骑士用长剑拨打着枯黄的茅草,便沿着山麓绕了过去。
这桥山乃是天下一奇。奇之根源,便在于华夏上帝——黄帝陵寝在此。自从皇帝葬于桥山,桥山便成了桥陵,也被秦人呼为黄陵。原本说来,桥山也只是沟壑纵横的河西高原的一座寻常土山,与周围山塬一样,只生杂木野草,每到秋天便是枯萎萧瑟茫茫苍黄。可自从做了黄帝陵寝,这桥山便生出了四季长青的万千松柏,郁郁葱葱地覆盖了方圆十余里的山头,加之沮水环山,桥山竟成了四季苍翠的一座神山。千余年来,遍山松柏株株参天合抱,枝干虬结纠缠,整个桥山便被苍松翠柏遮盖得严严实实。但有山风掠过,遍山松涛便如怒潮鼓荡,声闻百里之外,那浓郁的松香便随着浩浩长风弥漫了整个河西高原。
自秦人成为东周开国诸侯而入主关中,桥山黄陵便成为秦人顶礼膜拜的圣地。在华夏传说中,黄帝生于上邽轩辕谷 。轩辕者,天龟也,玄武之神也,西方上帝也,四灵之根也 。这上邽之地位于华夏西部,恰恰便是老秦部族立国之前生存的根基。这轩辕谷,这玄武天龟,这西方上帝,则都是老秦人在西方游牧部族的包围中艰难自立时的佑护神灵。黄帝虽非秦人直接先祖,秦人却是在黄帝根基之地生存壮大而起的。惟其如此,秦人对黄帝的景仰膜拜,便与对自己直接先祖的景仰膜拜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祭祀者的足迹与香火,秦法禁止农人猎户靠近桥山十里居住。秦人尚黑,其第一个根源也是对黄帝玄武之神的崇拜,后来才是阴阳家的水德论证。
如此一座神山圣陵,却有人在此隐居,如何不令造访者忐忑不安?
“君父,你看!”
胖大黑衣人顺骑士指向看去,但见遥遥一帘瀑布从对面高山挂下河谷,苍黄草木中一缕炊烟袅袅直上,其下一座茅屋隐隐可见。端详有顷,黑衣人笑道:“前有满山松柏,后有天河飞瀑,脚下滔滔清流,左右修竹成林,却是好个所在也!”便除下皮靴布袜,卷起长袍裤脚,说声走,便大踏步走进河中。骑士高喊一声,“君父且慢,我背你涉水!”连忙赶上,却见父亲头也不回,便不再说话,只抢到前方趟水去了。
春日河枯,水流清浅,不消片刻二人便涉水到了对岸。瀑布茅屋炊烟已经不见,唯闻水声如隐隐沉雷,面前竹林却是遍山摇曳,与对岸桥山的万千松柏恰成遥遥呼应。黑衣人也不整衣衫,便赤脚向竹林山坡爬了上来。将到半山,骑士忽然停下,“君父你听!”
山上传来悠长的吟诵,在隐隐沉雷中却是若断若续,“……古之大化者,乃与无形俱生。反以观往,复以验来。反以知古,复以知今。反以知彼,复以知己。动静虚实之理,不合来今,反古而求之。事有反而得复者,以人之意也,不可不察……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言有象,事有比……象者象其事,比者比其辞也。以无形求有声,其的语合事,得人实也……”
“咿咿呀呀念叨个甚?”骑士一脸茫然。
默默沉思的黑衣人突然道:“傒儿,还记得为父那篇《天吟》么?”
“记得。”
“好!为父气力不足,你便与他一唱。”
骑士一清嗓子,便放喉唱了起来,粗犷的秦音顿时贯满山川——
天有长风 我无帆蓬
天生惊雷 我做困龙
天为广宇 我思鲲鹏
翼若垂云 何上苍穹
歌声方落之际,山腰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好!其志可嘉也!”
黑衣人再不说话,猫腰大步便向山坡爬上。精壮骑士连忙飞步抢前,拨草寻路,拉着父亲上山。爬得一阵,便见眼前一片平地,茅屋炊烟便隐在竹林深处,那道飞珠溅玉的大瀑布却挂在茅屋北侧的山腰。茅草中一条小道直入竹林,隐隐可见茅屋前发黑的竹篱与幽静的小庭院。黑衣人喘息打量一阵,便是深深一躬,“秦,安国君嬴柱,拜会先生。”
“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随着长声吟诵,瀑布旁的山崖上突兀现出一人,须发散乱虬结,精悍黑瘦得直是一个山民猎户。骑士看得一眼,便是大皱眉头,“君父,回去算了。”黑衣人凌厉的目光向骑士一扫,回身便是遥遥拱手,“敢问先生,何以称谓?”山崖之人朗声笑道:“河西士仓,等候安国君多日矣!”黑衣人肃然一躬,“请先生回庄,嬴柱父子登堂拜谒。”山崖人朗朗一笑,“士仓茅舍,向不待客。安国君稍待,我片刻便来也。”笑声落点,竟是倏忽不见了山崖身影。
客不当道。嬴柱父子刚刚走上竹林旁山坡,便见一束松枝火把高高抛向林中茅舍屋顶,山凹处一团烟火骤然升腾,伴着扑鼻松香,便闻一阵大笑传来,茅舍庭院顿时被大火吞没。
“洒脱不羁,真名士也!”嬴柱不禁便是高声赞叹。
“君父,忒煞怪也!”骑士惊讶地嚷嚷起来,“这烟火竟不向四山蔓延,烧到竹林松柏火便住了!”
嬴柱板着脸,“这是桥山,黄帝陵寝,不知道么?”
骑士不说话了,却只皱起眉头盯着渐渐飞散的烟火。便在此时,山坡竹林中一阵婆娑,精悍黑瘦的身影已经站在了小道中间,一身布衣粗针大线地钉满了各色补丁,肩头一只包袱脏污得没了本色,手中一口短剑也是锈蚀斑斑,加上长发长须赤脚草鞋,竟活生生一个落荒难民!骑士想笑不敢笑,硬生生憋出一个响亮喷嚏。安国君顾不得呵斥便连忙迎了过来,“山路崎岖,先生倾刻而至,嬴柱佩服!”来者便是哈哈大笑,“士仓常居山野,与鸟兽争食,身轻体健而已,安国君谬奖了。”嬴柱笑道:“敢问先生贵庚几何?”士仓道:“老夫已过耳顺之年,六十有三也。”“六十有三?”嬴柱惊讶地打量着劲健轻捷的士仓,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便是长长一躬,“先生真世外仙人也!”士仓一摆手道:“范叔扯出老夫,却是要给哪位王子点拨?”
嬴柱对山坡骑士一招手,回身拱手道:“久闻先生大才,我父子同为先生门下,回到咸阳便行拜师大礼。”一指骑士,“此儿乃我六子嬴傒。傒儿,拜见老师。”
嬴傒板着脸走过来浅浅一躬,“嬴傒拜见老师。”
士仓目光飞快地向嬴傒一扫,便是淡淡一笑,“公子不喜好读书深思,只是醉心剑戈骑射,何以称文武俱佳?”
嬴傒顿时面色胀红,昂昂高声道:“刀兵天下,剑戈骑射有何不好?”
“竖子无礼!”嬴柱呵斥一声,回身颇为难堪地一拱手,“国事幽微,不得已出此考语,尚请先生见谅。若得补上此子学问见识,嬴柱一门永不负先生之恩。”
士仓哈哈大笑道:“此儿不学无术,却不失本色,老夫姑且一试也!”
嬴柱心中大石顿时落地,当即吩咐嬴傒揹老师下山。士仓却是一摆手,说声老夫自在山下等候,便从草木间掠下山坡去了。嬴柱板着脸看一眼儿子道:“你既好武,追上先生便是本事。”嬴傒顿时精神抖擞,口中好字未落,人便飞身下了山坡。山腰到河谷大约二里许,路程不长,却是荆棘丛生草木纠缠,要想快步下山谈何容易?嬴傒自恃精壮,便顺着来路趟开的毛道,连跳带滚地来追那个落拓老士。说也奇怪,分明看见前方身影悠悠然如履平地,连跳带滚的嬴傒却总是无法望其项背。眼看再过一道山坎荆棘便是河谷草地,老士身影还是遥不可及,情急之下,嬴傒一个大跳便和身滚过荆棘山坎,要在大下坡的河谷草地追上老士。不想刚滚下山坎荆棘丛,便被一名武士扶起,“公子莫慌,我正在侯你。”
“我慌个甚!”嬴傒一脸汗污一身泥土,又气又笑,“你说在这里侯我?”
“正是!”武士赳赳挺身,遥遥向河对岸一指,“那个老药农说的,已经有两人去接安国君了,公子莫慌。”
“你才慌!”嬴傒没好气吼得一声,便大踏步趟水过河去了。上得岸边,却见士仓大开两腿骑坐在一方滚圆的大石上,悠悠然兀自吟诵着嬴傒全然不懂的古奥句子。嬴傒赤脚走过去冷冷一笑,“先生腿脚好利落。”士仓头也没回便道:“老夫利落,何止腿脚?你小子却没得一件利落。”嬴傒红了脸道:“滚山爬坡算个甚?剑戈骑射才是真功夫!”士仓回身哈哈大笑,“滚山爬坡尚不利落,却有真功夫了?小子当真可人也。”嬴傒忿忿然道:“我是黑鹰剑士!先生知道么?”士仓呵呵笑道:“纵是鲲鹏名号,你小子也是蠢猪一头。”嬴傒大急,正要冲上来理论,却听身后哗哗水响,回头一看,父亲正沉着脸站在河边,便连忙低下头走到旁边预备车马去了。
嬴柱赤脚走过来一拱手道:“先生之意,歇息一日再走,还是即刻便行?”
“但凭安国君。”士仓晃荡着枯树枝般的大脚,“老夫只一样,毋得张扬便是。”
“如此甚好。”安国君笑道,“我不如先生健旺,便歇息两日起程了。”回身正要吩咐军士造饭,却见山道上一马飞来,片刻便到面前。骑士跳下马顾不得擦拭淋漓汗水,便对迎上来的安国君一阵急促低语。安国君听罢,回身便是一声吩咐:“即刻拔营起程!嬴傒前骑开路,我与先生同车。”一阵忙碌,骑士小队便护着那辆大黑篷车轰隆隆出了桥山。
第一章 暮政唯艰 二、天地不昭
次日落黑,嬴柱车马终于匆匆过了泾水,再向南翻过北阪便是咸阳了。
嬴柱刚刚松得一口气,便闻篷车外马蹄声疾,嬴傒在车外低声急促道:“君父,北阪扎了军营!是绕道还是停车请令?”嬴柱略一思忖便掀开车帘道:“你上车护住先生,无论何事,不许出来!”说话间已经跳下篷车上了嬴傒战马,待嬴傒在车中说声好了,又吩咐二十多名骑士前后护持篷车,便策马飞驰直向北阪而来。
北阪,原本是咸阳北面一道孤立的土塬,南北宽约十余里,东西横亘近百里,南面大下坡是咸阳,北面大下坡便是泾水河谷。这道土塬地势高峻林木葱茏,历来是咸阳北面天然的要塞屏障。虽则如此,北阪却极少驻军。尤其是秦惠王之后,北方的河西高原已经被秦国牢牢控制,除了阴山匈奴,来自北方的威胁基本已经消除,北阪便只成了“金城汤池”的标志而已。如今这座军营突兀驻扎北阪,封锁了北面进入咸阳的道口,也实在是令嬴柱莫名其妙。眼看军营连绵在前,嬴柱丝毫没有减速,领着身后车马自顾隆隆冲来。
“车马停队!验令通行!”道中鹿砦后一声大喝。
“安国君驾到——”一名骑士高举火把遥遥喝道,车马队便风一般卷到了鹿砦之前。嬴柱一勒马,手中一面黑玉牌便飞了出去。
“封君令牌,不能放行!”鹿砦后一声粗喝,黑玉牌又嗖的飞了回来。
“请王陵老将军出营说话。”嬴柱一瞄那面大纛旗,便知道这是五大夫王陵大军。
“如此大人稍待。”鹿砦后一声应答,便见一支响箭带着哨音直飞军营深处,顷刻之间便是马蹄如雨,一员大将风驰电掣般卷到营门,勒马间哈哈大笑,“啊呀呀,安国君如何到了这里?”
“我奉王命,旬日前北山治药,没有即时令牌。”
“篷车中便是药材了?”
“药材另车在后,篷车中是为父王诊病之神医。”
“好!打开鹿砦,百人队送安国君回咸阳!”王陵一挥手,便有一个百人骑队从灯影里飞出鹿砦,两列夹护住嬴柱车马。王陵笑着一拱手道:“老夫固与安国君相熟,却也得按上将军令行事,尚请见谅。”嬴柱笑道:“何消说得,闲暇时再与老将军盘桓了。”说罢一挥手,便策马去了。
一路出营进城,便见王城区外军士林立,国人区长街也是甲士游弋森严定街。嬴柱本欲先到丞相府见蔡泽,问清究竟何事召他紧急还都,然一想身边有王陵的百骑队“护送”,便只有悻悻作罢,回到府中也顾不得细想,便先忙着亲自安顿士仓的衣食居所。
这士仓却是奇特,坚执不住嬴柱原先预备好的华贵庭院,只要住一间茅屋,说辞只一句话,“老夫土性,沾得茅草便塌实。”嬴柱不能勉强,便与家老一阵密商,立即腾出了仆役居住的一座小院落,打扫干净收拾整齐,便请士仓去看。进得小院也没有影壁,迎面便是一株合抱粗的大柳树,柳芽初发,嫩绿清新;柳树后一座土丘,荒草荆棘交错,却活似一座荒冢;土丘后又是三五株细柳,细柳后一排三间茅屋,屋旁便是一口青石井台的老井。
士仓看得呵呵直笑,“好好好,只是太得干净也。”旁边的嬴傒忍不住便是嗤的一笑,嬴柱瞪得儿子一眼,回身肃然拱手道:“此地原本是修建府邸时的工役棚,土丘便是挖池泥土堆积。除了幽静,实在简陋得一无是处,先生坚执要沾土,嬴柱却是惭愧了。”士仓哈哈大笑,“安国君尽管惭愧可也,老夫却只管舒坦便是!”一言落点,嬴柱也不禁笑了起来,“先生如此简约,嬴柱无由效力,心下老大不安。”士仓呵呵笑道:“这吃喝老夫却是讲究,不知安国君何以安顿?”嬴柱郑重道:“天下珍馐美味,但凭先生指点名目。”士仓连连摆手,“错错错,你说的那些物事不叫珍馐美味,叫烂肠之食。老夫要咥的,是桥山野果,要喝的,是飞瀑山泉。没得这两样,老夫浑身毛病也。”嬴柱慨然道:“先生但说个名目数量便了。”士仓掰着指头道:“松子、榛子、酸枣、山杏、野梨、羊屎枣、麦李子、山柿子、山栗子、山核桃等等等等,只要是桥山采摘,老夫都咥得,每日六七斤可也。”嬴柱思忖道:“山水,是否先生庄侧之瀑布了?”“然也!”士仓得意点头,“水就省事些个,每月三坛,老夫只做水引子便了。”嬴柱惊讶道:“先生不食五谷么?”士仓便皱起了眉头,“没奈何时也得咥,只是生咥罢了,熟了咥不得。”旁边嬴傒憋不住便大笑了起来,嬴柱正要发作,士仓却摆摆手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此子不笑,非此子也。天性使然,呵斥却是无用。”嬴柱便是深深一躬,“先生山川胸襟,此子却是无状。”士仓便是哈哈大笑,“安国君苦心,老夫知道了。”
说话间家老已经将诸般琐务料理妥当,过来一禀报,嬴柱便将士仓送进茅屋,自己便带着嬴傒与家老告辞去了。回到正院已是三更,嬴柱便将家老唤到书房,仔细询问蔡泽密书急召的原由。家老却只说了经过:三日前,丞相府文吏夜半送来蔡泽手札一件,叮嘱连夜急送安国君,便匆匆离去了。这几日咸阳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