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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部分来自封地的纯粹财货。而赵国封地制,则保留着“诸侯自治”的底色,拥有一方封地便意味着拥有巨大的治民权与建立私家武装的权力。往远处说,这是诸侯制以私家世族为国家根基的老传统。往近处说,这是武灵王赵雍变法时的实际考量,后面自有交代。
平原君封地跨越大河东西两岸,有地五县六百里,几乎都是平坦沃野,东去两百里便是齐国的济水,封地城邑是平原城平原,古黄河入海段之东岸要塞,战国初期为齐地,中期为赵地,今山东省平原县南。。时当暮色,马队牛车浩浩荡荡来到平原城外,赵奢下令牛车大队与九百骑士在护城河外扎营,只带一个百人骑士队立即入城,来到平原令官署。
按法度说,平原令本是国府官员,其爵位也是以赵王亲书颁赐。然就实而论,却是由封主定名,举荐与国,赵王一律下书任官赐爵罢了;实际上是封主的家臣,以国府官员的名义为封主治民理财。赵奢人马一动,平原令便得到了快马急报。及至赵奢入城,平原令已经摆好了盛大宴席,亲自恭候在官署大门外了。
“田部一路风尘,小令特设小宴为田部洗尘。请。”平原令亲切随和地笑着,虽不失恭谨,然却丝毫没有国府官员面临国事时特有的庄重认真。事实上,练达的平原令也委实没有将赵奢放在心上。一个田部吏,爵位比他还低,盛宴待他,只因他是国府实权官员而已,岂有他哉!
“酒宴不敢叨扰。”赵奢目光炯炯地盯着平原令,脸上是淡淡的笑意,“赵奢为国事而来,平原令若能即刻理清三年赋税,赵奢做东设宴。”
“敢问田部,可是奉王命特征赋税?”由于常税难收,赵武灵王有时便借大战之名突然征发紧急赋税,违命者当即治罪。此为王命特征,等闲封主不敢违抗,故而平原令有此一问。
“常税未缴,无须特征。”赵奢黝黑脸膛上的笑容没有了,“本官职司田部赋税,便是王命国事。平原令请勘验本官照身印信。”一挥手,身后文吏捧过来一个铜匣,赵奢也从贴身衣袋中摸出竹板照身抬手亮在平原令眼前。
“田部焉得有假也?”平原令呵呵笑着,“只是这有封地者二十余家,大体都有拖欠,田部何独钟情于平原君乎?”
“平原令差矣!法行如山,虽王子不能例外,遑论二十余家封主?”赵奢面色肃然,“自古以来,征收赋税皆先远后近。平原君封地最大最远,自当首征。平原令老于吏治,不知国家法度乎?”
平原令脸色顿时难堪,强颜笑道:“封主在邯郸,小令却如何做主?若得缴纳,还须请田部到邯郸请命平原君才是。”
“好托词!”赵奢微微冷笑,“平原令若能拿出平原君抗税手令,本官自会找平原君理论。否则,足下身受王爵治民,便是知法犯法。”
“田部当真可人!”平原令突然哈哈大笑,“在下虽是王爵,却是平原君家老,明白么?足下但有平原君手令,本家老自当遵从。否则,田部如何来者,便请如何回去,本家老恕不奉陪。”冷冷撂下一句,径自扬长而去。
赵奢双眉突地一挑:“给我拿下!”
两名铁甲骑士“嗨”的一声,大步上前将已经摇摆到门厅廊下的平原令猛然扭了回来。廊下门吏一声大喝,两排原先做迎宾仪仗的长矛兵士顿时围了上来,随平原令出迎的官署吏员也乱纷纷吵嚷着围住了赵奢。
“尔等当真要抗税乱法?”赵奢黑着脸岿然不动。
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吏嘶声大喊:“老夫是赋税吏!小小田部,却奈我何?!”
“我等皆是!”几名文吏轻蔑地喊着笑着,“小田部想立功升官,却是个聋瞽塞听。啊哈哈哈哈哈!”
赵奢大手一挥,身后百人骑士队哗地散开长剑齐出,顿时将一班文吏兵士围在了中心。赵奢冷冷一笑:“平原令官署有八名税吏,全数在此了。”陡然声色俱厉道,“尔等知法犯法,公然抗拒国税,罪在不赦。赵法:抗拒国税一料者斩!如今尔等竟敢抗拒国税三年六料,法度何在?督税甲士听令:平原令与八名税吏,立即一体斩决!”
“嗨!”田部督税甲士虽惯于此道,却从来没有在世族封地威风过,如今精神大振,轰然一应,十八名甲士立即将九人拿住押成一排。
“赵奢,你小小一个田部吏,敢擅杀国府命官?!”平原令挣扎大喊。
“既是国府命官,更该依法服刑。开斩!”
一片剑光闪过,九颗头颅“咚”的一声闷响,整齐一致地砸在了地上。事情来得实在突然,大骇之下,惊慌奔来的府吏与被围的军卒一片泥偶般大张着嘴巴粗重地喘息着。一个田部吏片刻之间立杀赫赫平原君九位家臣,任谁也是匪夷所思,可这九颗血淋淋的人头便在脚下,你却又如何不信?陡然之间,一个府吏嘶声大喊:“田部吏杀人了!快报君主了——”撒腿便跑,梦魇般的吏员兵卒也如梦初醒轰然四散逃开。
“出城扎营,等候平原君。”赵奢淡淡一笑翻身上马,带着百人骑士队出城去了。
次日午时,西方原野上烟尘大起马蹄如雷。依赵奢战阵阅历,一眼就看出这是平原君赵胜的门客骑士队,较之寻常精锐铁骑更胜一筹。平原君封地在平原,势力根基却在邯郸府邸。平原封地只有平原令官署与分驻各城池的两三千私兵,寻常时日只是督促收缴赋税并向邯郸的平原君府押运而已。但有重大事件,都是邯郸平原君府邸派出精干门客做特使回来处置。看今日气势,两千门客骑士全部出马,分明是平原君亲自赶来了。眼见如此阵势,田部吏员骑士大有惊慌。赵奢却是坦然平静,目光扫过吏员骑士,只淡淡一句:“依法度行事,何惧之有?”转身下令,“整顿牛车,骑士列队,书吏备整赋税账册。”说罢走进道边茅亭。
倏忽之间,马队已经飓风般卷到。当先骑士一领火焰般斗篷罩着紧身棕色皮甲,灰白的长须飘拂胸前,一箭之外便是一声怒喝:“田部吏何在?”这声怒喝的同时,门客骑士已经遥遥展开成一个巨大的雁翼阵,兜住了田部骑士与全部牛车。
“田部吏赵奢,见过平原君。”赵奢出得茅亭,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礼。
“好个田部吏,给我拿下!”
平原君身后的护卫百骑队早已下马,轰然一应,立时将赵奢一绳捆定押到马前。
“田部吏,可知竖子身在何地?”平原君圈转着那匹暴烈剽悍的雄骏胡马,打量着马前这个纹丝不动的壮汉:一身黑皮甲胄衬着黝黑的脸膛,如两头一般粗的一截石柱戳在道口,分明一个只知战阵厮杀的行伍粗汉。
“平原邑,平原君封地。”赵奢平淡冰冷。
“既知本君封地,何敢杀人越货?”
“平原君差矣!”赵奢愤激高声,“君于赵国,贵为公子,却放纵家臣,不奉公不守法。君为天下风云之士,岂不明法度削弱则邦国削弱,邦国削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安得有赵?若无赵,安得有君封地之富?以君之尊贵,奉公守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富强,国富强则赵国稳固。君为王族贵戚,轻国家而重私利,安得久远乎!”声随风走四野弥散,门客兵士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平原君良久默然,翻身下马,深深一躬,亲自解开了赵奢身上的绳索,唤来一个家臣吩咐几句,径自上马去了。家臣过来向赵奢恭敬一礼:“平原君有令:即刻向田部吏清结三年赋税。”从那天日暮开始,赵奢的牛车大队络绎不绝地整整忙碌了一个月,才将平原君的全部赋税分别送进各类府库。从此赵奢声名大振,平原君又尽力举荐,武灵王退位时便擢升赵奢为田部左令,专司囊括了商旅市易与百工作坊的举国赋税。赵何即位,又擢升赵奢田部令,成为职司赵国土地农耕赋税的要害重臣。近二十年来,赵国府库殷实而民无不平,一大半是这赵奢的功劳。
如此一个治国能臣,惠文王自是器重有加。然则赵奢毕竟不是领兵大将,如何解得目下燃眉之急?当赵奢大踏步进来时,惠文王兀自陷在方才的思绪之中,粗重地长长叹息了一声:“阏与无救也!”
“启禀我王:赵奢奉命还都。”
“卿且坐了。”惠文王回头招手示意,“本是急务,目下缓了。”
“我王所指,莫非阏与战事?”
“你知军情?”惠文王猛然回头,“说说,阏与可救么?”
“可救。”赵奢笃定一句,“阏与之对我军,道远险狭。然则,对秦军亦同样不利。两军相遇,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惠文王目光骤然一亮,是啊,道远险狭对秦军同样不利,当此之时勇者胜也,有道理!再看沉雄厚重的赵奢,惠文王蓦然想起这个片刻诛杀平原君九名家臣的凛然之气,如眼前矗立起一座无可撼动的山岳,霍然站起道:“本王特命:赵奢兼领邯郸将军,率十万大军驰援阏与!”
“臣启我王:六万铁骑足矣。”
席地稳坐的乐乘一直都在微笑,此刻却惊讶得嘴角猛然一阵抽搐。惠文王目光一闪:“秦军可是八万,卿不可恃勇轻敌。”赵奢肃然道:“非臣恃勇,阏与山险地狭,大军无法展开,唯轻锐劲健之师可充分施展。”惠文王双掌一击:“好!本王立颁兵符,将军回府歇息一晚,明晨发兵。”赵奢庄重挺身道:“大将受命之时,便是肩负邦国安危之日,何能舍军就家?臣请立赴军前,四更发兵。”骤然之间,惠文王双眼潮湿了,不禁对着赵奢深深一躬:“卿之为将,国有泰岱也。”赵奢扶住了惠文王:“臣有一请。”
“卿但直说。”
“许臣选择战机,请王毋得干预。”
惠文王拉过赵奢的手“啪”地一击:“赵何立誓:无端涉军者暴死!”
乐乘的嘴角又是猛然一阵抽搐。赵奢肃然向惠文王深深一躬,大踏步去了。
第十章胡服风暴(3)
三、秦军首败天下变色
胡伤没有料到,阏与赵军的抵抗竟是如此坚韧。
胡伤本是秦军前军副将,由于率军参与攻齐有功,擢升为左将军,也就是左军主将。秦之左右两军均是铁骑大军,胡伤自然也是骑兵将军。秦昭王与丞相魏冄亲赴蓝田大营,胡伤第一个慨然请战,说率所部五万铁骑定然一举拿下武安,进逼邯郸城下,迫使赵军主力从中山回援。蒙骜、王龁、王陵、桓龁等一班大将也都是主张可打,但都说非十万大军不可,且一定要以精锐步军为主。反复权衡,魏冄基于此战之要在于快速奔袭的思虑,主张采纳胡伤谋划。秦昭王自然是赞同了。为确保战胜,魏冄将右军铁骑调出三万,将胡伤兵力增至八万,且当场指令泾阳君专司粮草督运。比照司马错当年以两万兵力奔袭房陵,这八万铁骑长途奔袭赵国,应当是实力非常雄厚了,胡伤自是志在必得。
阏与当真算得兵家险地。西边一座大嵰山连绵横亘,东边一道清漳水滚滚滔滔。清漳水东岸依旧高山横亘,一条仅可容车的小道从西岸山腰通过,几乎栈道一般。阏与城堡卡在两山之间,悬空一道坚实的木桥挽起两座高耸的石条箭楼,那条堪称天下最窄的官道如银线般从西岸箭楼下穿过,遥遥看去煞是奇险壮观。漳水有二,浊漳水与清漳水,此古地貌见《水经注》。
由于是铁骑奔袭,也由于阏与山水险峻,秦军不可能携带重型攻城器械。更重要的在于,秦军斥候已经事先探察明白:阏与守军只有两万轻装步兵,除了强弩,根本没有重型防守器械。骑兵对步兵本来就有优势,更何况是两万步兵对八万骑兵。若再携带重型攻坚器械,秦军颜面何存。胡伤的大谋划是:先下阏与,再克武安,威逼邯郸一月。果能如此,便是这支奔袭精兵的最大胜利。
关前三里,铁骑扎营。胡伤登上了大嵰山最高处,瞭望良久,却找不到一条直接攻关的路径。一个时辰后,胡伤终于打定了主意,回到大营立即聚将发令:前军一万骑士改做步兵攻城,力争诱敌出关;三万铁骑埋伏于两山峡谷,一万铁骑埋伏于下游山谷包抄;其余三万铁骑全力在大嵰山探索路径,若急切不能攻下阏与,则以部分军马翻越大嵰山,从背后包抄阏与的同时直逼武安。
一夜动作,秦军已经各自就绪。此日清晨,分两路开始了猛烈攻城——西路五千步卒以狭窄的山道为根基,猛攻关门;东路五千步卒,沿着丛林岩石间的三条羊肠小道攀缘而上,要从山头逼近箭楼。奇怪的是,秦军在隆隆战鼓中爬山攀城,阏与城头竟没有丝毫动静。直到秦军的密集步卒距城头半箭之地,尖厉的牛角号突然划破山谷,城头及相连山头万箭夹着密集的尖角岩石暴风骤雨般扑下。秦军本是试探进攻,心下也确实蔑视赵军,冷不防大是狼狈,硬生生被压下山头城墙,只一阵便丢下了一千多具尸体。胡伤见状,立即下令停止攻关,亲自到城下验看尸体。一看之下,胡伤大为惊讶。虽说这滚石不是特制的大型檑具,却是硬如精铁锋棱闪闪的岩石,比檑具杀伤力更强。再看箭镞,竟都是上好的精铁穿甲兵矢兵矢,战国箭镞的一种,宜于穿甲射深。,一千多具尸体除了被锋利岩石击中,凡中箭者个个都被正正地钉在咽喉。只此一端,可见赵军射技之精熟。
胡伤正在思忖,几员大将已经闻讯围了过来愤愤大嚷。鸟!老秦人打硬仗,怕甚来?打!不信拿不下这鸟关。大秦新军所向披靡!再攻!直娘贼!破关杀光赵人!退下来的骑士们一片激昂大喊,请战再攻。胡伤略一思忖,断然下令:撤回埋伏,整军再攻。
这次秦军将士抖擞精神,分做四路攻关:关下两路,山上两路。关下两路正面猛攻,吸引赵军全力防守。东西两山各有五千骑士步卒在高山密林中攀缘而上,奇兵袭击。撤回的伏兵全数在漳水两岸依山势列成高低错落的强弩阵,战鼓一起,万箭齐发,暴风骤雨般封住了两座阏与城楼与中间木桥。箭雨齐发的同时,秦军每个百人队抬一架轻便云梯,一声呐喊,冲向城下陡峭的山坡。爬城步卒也分为三路协作:三十人以轻便弓箭瞄准城头,随时射杀露头赵军;二十人手持随身携带的轻便铁铲,专门在山坡挖坑夯台护持云梯靠上城墙;其余五十卒身背铁爪飞钩,左手执轻便皮盾,右手执一支长剑鼓勇攻城。如此半个时辰,箭楼女墙桥栏后的赵军不能露头,但有赵军身影,远处的强弩与城下的轻弓同时密集射杀。
眼见秦军爬城,情急之下的赵军只有埋头抛出密集岩石,弓箭手也只有匆匆转移到与箭楼相连的山头树林中隐身远射。如此一来,赵军反击之力大大减弱,秦军骑士步卒已有五六百人率先攻上了城墙。攻城法度:军士上城,攻方弩箭即行终止,以免误伤。便在城下箭雨倏忽终止之时,防守赵军潮水般拥出,城头骤然爆发出山摇地动般的杀声。秦军士卒虽是源源不断地爬城而上,毕竟与一体突然杀出的赵军相比还是兵力太弱,一时间城上刀丛剑树密集拼杀,秦军士卒不断被飞掷出来,撞在城墙或山石上粉身碎骨。
“强弩齐射——”胡伤怒不可遏,一嗓子喊出血星飞溅。
城下秦军看得惊心动魄,实在料想不到赵军战力如此强韧。胡伤一声将令,整个河谷万众齐吼,不管是否在弓弩阵内,也顾不得自己的弓箭是否硬弩,都一齐奋力疾射。秦军骑士膂力之强射技之高,本是天下一流,片刻之间,将暴露城头的黑红两方军士全部钉死。骤然之间,山谷一片寂静。
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