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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取乐毅之头,原是正理。然,却与齐人无干了。”
“昌国君差矣!”骑士一拱手,“田单闻讯赶来,是为一代名将送别。”说罢一跃下马,向后一摆手,“拿酒来!”
乐毅爽朗大笑:“好个田单,果然英雄襟怀!老夫却是错料了。乐老爹,摆大碗。”
老仆利落,眨眼在大青石上摆好了六只大陶碗。田单接过身后骑士手中酒囊,一拉绳结,依次将六只大碗斟满,双手捧起一碗递给乐毅,自己又端起一碗,慨然道:“昌国君,此乃齐酒。田单代即墨父老敬将军第一碗:战场明大义,灭国全庶民!田单先干。”汩汩豪饮而尽。
“庶民为天下根基。将军若得再度入燕,亦望以此为念。”乐毅举碗饮尽。
“田单敬将军第二碗:用兵攻心为上,几将三千里齐国安然化燕!”
乐毅微微一笑:“为山九仞,愧对此酒也。”
田单肃然道:“将军开灭国之大道,虽万世而不移,何愧之有?”
“好!饮了这碗,愿灭国者皆为义兵也。”
“最后一碗,向将军赔罪。”田单喟然一叹,“天意不期,田单一介商旅做了将军对手,才力不逮,多有小伎损及昌国君声望,田单惭愧也。”说罢深深一躬。
乐毅哈哈大笑,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兵者,诡道也。将军用反间之计,何愧之有?同是一计,先王一举破之,新王却懵懂中之。惭愧者,当燕国君臣也。”唏嘘哽咽间,乐毅举起大碗一饮而尽,良久无话。
“昌国君,”田单骤然热泪盈眶,“齐人闻将军解职,百感俱生,大约都聚在前方,箪食壶浆聚相恭送将军。田单不能远送了,愿昌国君珍重。”
乐毅长叹一声:“但得人心,化齐便是大道,乐毅此生足矣!”
“田单告辞。”
“将军且慢。”乐毅淡淡地笑着,“老夫一言,将军姑妄听之:齐若复国,燕齐便成两弱,国仇亦算了结。将军若得主政,幸勿重蹈复仇之辙。如此齐燕皆安,方可立于战国之世。”
田单默然良久,深深一躬:“田单谨受教,告辞。”说罢飞身上马,在夜色中向东去了。乐毅凝望着渐渐远去的马队,不禁怅然一叹:“燕有乐毅,齐有田单,当真天意也。”思忖片刻,回身吩咐道,“乐老爹,明日改走海路,由楚入赵。”老仆摇着头一声感慨:“咳!君主偏是找难,出齐无险了,倒是不走了。”
乐毅笑道:“逢道口便饮酒,岂非醉死人了?”谈笑间主仆三人围着篝火吃饭,歇息到天交五更,上路直下琅邪海湾了。
田单从城外秘道回到即墨,立即开始了紧张筹划。
燕军换将,定然要对即墨大肆猛攻。田单的第一件事,是严厉督促全城军民连夜出动,将大批防守器械安置就位,又反复重申了军士轮换上城的次序,直到天亮时分方才大体就绪。多年来,由于乐毅的“宽围”,始终处于战时的即墨事实上极少打仗,军民多多少少地松弛了下来。尽管在乐毅被罢黜的消息传开之后,即墨军民已经觉察到了不妙,但还是很难骤然进入第一年那种血脉贲张的死战状态。田单清楚地记得,在最艰难的第一年,只要军令一下达,全城就会雷厉风行,从来没有过需要他亲自督导反复申明的事。然则,今日却出现了。以战*旅的目光看,六年之兵无论如何都是老兵了,将军下令士兵们便能立即做到,表面上似乎都很顺当。然则看在田单眼里,他却总觉得不放心,总觉得少了什么最要紧的物事。
天亮回到幕府,田单立即派出秘密斥候从秘道出城,紧急追回将要出海的鲁仲连。
“田兄,何事如此紧急?”匆匆归来的鲁仲连很觉意外。
“人心懈怠。”田单沉着脸,“不设法解决,根本经不起燕军连续猛攻。”
“也是。”鲁仲连毕竟多有阅历,立即明白了此中危机,“我方才出得秘道,鹗叫三阵,城上才放下绳筐。头年,可是只一声。”
“今日备兵,民人都不出来了,只有军士。”田单声音沙哑,显是喊了一夜。
鲁仲连皱着眉头思忖一阵道:“久屯不战,燕军也必有松懈。又兼乐毅骤然离军,燕军要猛攻,也得恢复几日,还来得及。”
“有办法?”田单目光骤然一亮。
“或许可行。”鲁仲连诡秘地一笑,凑近田单咕哝了一阵。
田单一阵沉吟:“只是,太损了些。”
“非常之时,无所不用其极也。”鲁仲连慨然拍案,“此事我来做,你只谋划破敌之法。”“好!”田单顿时振作,“破敌之法已有成算,我立即着手。”
此时的燕军大帐也是一片紧张忙碌。
乐毅骤然离去,所有的全局部署与诸般军务,都留给了中军司马向骑劫交代。粗豪的骑劫几曾想过做全军统帅,看着乐毅平日里洒脱消闲,便也以为上将军无非就是升帐发令而已,所有军务都有一班司马,主将只管打仗,有何难哉!不想一接手,中军司马便抱来一摞需要立即处置的紧急文书,当先一封急报是莒城大将秦开的“请命处置莒城降燕者书”。下来是各营急务:粮草将军请命军粮如何征发,辎重将军请命军器打造数量,斥候营请命如何安置秘密降燕者家室,各军大将请命病残伤兵统一归燕的日期,莒城官员示好燕军的秘密军情羽书等,足足二十多件。
骑劫顿时恼火:“我要猛攻即墨,忒多聒噪!”
“上将军,”中军司马低声道,“昌国君对这些急务,历来是当即处置。”
“那就先依成法处置,打完仗报我。”
“上将军,”中军司马为难了,“昌国君是宽化,如今王命力克。若依成法,是背道而驰。上将军须得有个决断才是。”
“鸟!”骑劫骂得一声,急得在出令厅乱转起来,“一窝乱猪鬃,处处都得变,这可咋整!”又猛然转身,“你说个法子,咋整?”一口辽东话又响又急。
“兴亡大计,末将但奉命行事。”中军司马低头一句话。
“酒囊!饭袋!”骑劫大为恼怒,“传我将令:琐事一概不理,只管猛攻即墨莒城。旬日之内不破城,提头来见!”
“嗨!”中军司马如释重负,连忙疾步出厅传令去了。
于是,燕军丢下各种亟待处置的军务不顾,立即在此日猛攻即墨。田单鲁仲连大出意料,连忙亲自上城,守定西门要害,生怕稍有闪失。及至攻防两个回合,燕军战力竟大不如前,各种攻城大型器械的威力也是大减。壕桥纷纷踩翻,云梯也经不住几块礌石便咔嚓折断。攻得一阵,便在城下抛下了千余具尸体。鲁仲连哈哈大笑:“田兄,骑劫这小子没睡醒,高估他也!”田单拭着额头汗水长吁一声:“如此敌手,天意也。”
骑劫猛攻不下,当即升帐聚将,要立斩三员大将。二十多个将军无不大急,众口一声:“枉杀无辜,我等不服!”这些将军原本都是骑劫旧部,今日众口一词,骑劫不禁怒火上冲,高声喝道:“攻城不力,大灭燕军威风,不杀咋整!”飞骑大将道:“上将军明察,昌国君主军之日,可曾如此打仗?末将之见,歇兵旬日,整顿军马器械并诸般军务,而后再战。”话音落点,众将轰然赞同。骑劫无可奈何,只好气咻咻下令歇兵休战。
这日晚上,斥候营总领来报:一个商人出城来降。骑劫立即下令,将齐商带进幕府大帐。
“如何此时降燕?”骑劫黑脸粗声,目光凌厉地盯住了布衣商人。
商人从容道:“在下有一策献上,可使燕军破城。然则,也有一事相求。”
“说,何事?”
“危邦不居。在下唯求千金一车,远走他乡经商。”
“准你。说破城之策。”
“齐人最是尊崇祖先,敬重鬼神。乐毅当年以清明许祭,买得齐人敌意大减。将军若反其道而行之,全数开掘郊野坟茔,暴尸扬骨,齐人必心志溃乱,即墨一鼓可下也。”
“见利忘义,商人本色也!”骑劫哈哈大笑,转身下令,“赐千金,双马快车一辆,立即护送先生出齐。”
次日清晨,燕军出动三万步兵,全部掘开了即墨城外的陵园坟茔,将全部惨白的尸骨堆成了一座小山。即墨庶民军士早已经闻讯聚满城头,一片哭声震动四野。正午时分,燕军给白骨小山浇上了五百多桶猛火油,一支火把丢进,顿时浓烟滚滚火光熊熊,浓烈的腥臭气息在冲天烟火中弥漫了整个即墨城头。
“老根没了!即墨降燕!”城下燕军一片嬉笑高喊。
大火一起,即墨城头炸开了锅。人们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老人们当场昏死过去三十余人,军民人等无不血脉贲张须发直竖,乱纷纷吼成一片:“开城出战!杀光燕人!”“血洗燕国!”“剐杀骑劫!复我血仇!”幸亏田单亲自守住了城门,鲁仲连在城头哭喊劝阻,即墨军民才没有冲出城厮杀。即墨人的仇恨怒火终于最彻底地燃烧起来了。连日之间,城头成了祭奠祖先的神台,万千白布血书挂满了城头女墙,络绎不绝的请战庶民日夜围在幕府外哭喊请战,连女子孩童都自发编成了死战千人队,尖厉地呼喊着要杀光燕人。
田单立即快速行动,第一道命令便是征发全城耕牛。一声令下,一个时辰间在校军场齐刷刷聚集了两千多头耕牛。经过遴选,留下了一千二百多头壮猛健牛,其余弱牛全部宰杀炖肉。田单下令:三日之内,每个军士务必吞下二十斤牛肉,不许哭喊,养足精神出战。
即墨工匠全部出动,给每头健牛用皮带扎束两支长大的铁矛,牛身绑缚一大片怪诞的黑红大布,牛角绑缚两把锋利的尖刀,牛尾扎一束细密的破衣剪成的布条。届时布条渗满猛火油点燃,健牛便成了凶猛无匹的踹营大军。与此同时,两万精壮军士编成了长矛军与厚背大刀长剑军,五千骑兵编成了掩杀军;其余五万多庶民无分男女老幼,全部按照家族编成了三支复仇军,届时分别从地道杀出。
三日之后,正是月黑风高的四月二十八。即墨军民在万千火把下云集校军场,田单一身铁甲手持长剑走上了将台:“即墨军民父老们听了:燕人灭我邦国,掠我财富,掘我祖陵,大火焚烧我祖先尸骨,此仇不共戴天!今日复仇雪耻之战,我要以火牛阵大破燕军!教燕人葬身火海,报我祖先——”
“杀光燕人!报我祖先!”震天动地的吼声响彻全城。
田单下令:“火牛阵与两万步军我自统领,出西门。五千铁骑由鲁仲连统率,出北门。其余民军由公推之族领统率,出地道。战鼓之前,全军肃静噤声。依次就位,秘密开城!”
月黑风高的子夜,即墨的城门与地道口悄悄地打开了,黑压压的大军悄无声息地弥漫出来,从壕沟外逼近到燕军大营里许之外,列成了丛林般的阵势。辽阔的燕军大营依旧是军灯闪烁,一片安然。
突然之间,战鼓隆隆而起,即墨大军惊雷般炸开。千余只健牛猛甩着燃烧的尾巴,哞哞吼叫着排山倒海般冲进了燕军大营,冲垮了鹿砦扯翻了军帐踩过了酣睡的军兵,牛头长矛尖刀肆意挑穿奔突逃窜的任何物事,连绵大火立即在辽阔的军营蔓延成一片火海。火牛身后是潮水般怒吼呼啸的即墨壮士,大营两侧的原野上则是奔突截杀的即墨铁骑,再后便是即墨民军无边无际的火把海洋。
大骇之下,骑劫的十万大军骤然之间土崩瓦解了。
天亮时分,燕军余部已经仓皇西逃。清理战场,燕军尸体竟有六万余具。骑劫也在乱军中被杀,尸体在燕军幕府外三丈之遥,肚腹大开膛晾着,双眼圆睁大嘴张开,一副无比惊惧的狰狞面容。分明是刚刚出帐尚未厮杀,便被火牛尖刀开膛破腹了。
鲁仲连哈哈大笑:“田兄,一鼓作气,收复齐国!”火牛示意图
“便是这般!”田单一挥手,“传令三军城外造饭,饭后立即追杀!”
乐毅离军,齐人之心大伤,正在担心燕军反复,即墨大捷的消息骤然传开,一时欢声雷动,纷纷卷入田单的追击大军。月余之间,齐国七十余城全部收复。围困莒城的秦开大军明知大势已去,早在田单开始追杀的时候便撤军归燕了。
两个月后,田单率大军隆重迎接齐王田法章进入临淄复国。田法章感慨唏嘘,大朝当日便封田单为安平君开府丞相,貂勃为上卿,共同主持齐国复兴大政。历经六载亡国战乱,齐国终于神奇地复活了。
消息传开,列国却是一片冷漠。月余之间,只有后援齐国的楚国派出了上大夫庄辛来贺;没有占齐国一寸土地没有掠齐国一车财货的秦国,派来了华阳君为特使祝贺。貂勃倍感屈辱,愤愤来找田单:“五国攻齐,魏韩分了宋国,也便忍了。只这赵国夺取的河间却是我大齐本土,却装聋作哑不出声。以我之见,立即派出特使,向赵国索回河间!”
“此一时彼一时。六年已过,赵国今非昔比。以新齐之弱,上门也是自取其辱也。”田单淡淡笑了。
“岂有此理!那便忍了?”
“六载抗燕,貂勃兄还是如此火暴?”田单笑道,“目下赵国雄心勃勃,一如当年燕国。齐国只能等待,等他自己生变。”
“你是说,赵国也会像燕国那般变化?”
“假若不能,便是天意了。一如秦国,内部不生变,谁却奈何?”
貂勃长吁一声:“齐燕两弱,只有秦赵争雄了?”
田单一笑:“貂勃兄纵不甘心,也得作壁上观。”
正在此时,书吏匆匆急报:赵国发兵十万进攻中山,秦国起兵攻赵。
“如何?秦国救中山?匪夷所思也!”貂勃哈哈大笑。
“天下强国,总归是不甘寂寞。”田单依旧一笑,“等。也许,齐国还有机会。”
第十章胡服风暴(1)
一、白起方略第一次被放弃
当中山国特使星夜赶到咸阳时,秦国君臣正在章台秘密会商。
中山国是大河东岸太行山东麓的一个山国,都邑灵寿,疆域盈缩无定,强盛时方圆曾达千里之广,战国中期却只是个五六百里地的小邦了史家考证,中山国地域大体在今日保定、石家庄以西的山区丘陵地带。战国中期,中山国中心在今河北省平山县一带。都邑灵寿,今平山县境内。中山立国经过见第二部《国命纵横》。。地虽不大,却恰恰卡在秦赵魏韩四强之间:西面是秦国的河东根基离石、晋阳两大要塞,南面是韩国飞地上党山地,东南是赵国巨鹿与邯郸地带,西南面是魏国的河内地带。仿佛四方生铁之间的一方棉垫儿,一旦抽掉,四方生铁便会硬碰硬轰然相撞。在秦国崛起之前,中山国主要是魏赵韩三国争夺的焦点。战国中期形势大变,秦国先收复了河西高原,再夺取河东离石与晋阳,成了直面中山的最强大势力。及至秦军夺取魏国河内地带并设置河内郡后,魏国萎缩于大河之南,等于在争夺中山国的格局中退出了。也由于河内归秦,韩国原在魏国河内的狭窄通道也被秦国一体化入,韩之上党遂成了一块飞地。虽然也是直面中山,但由于国势大衰,韩国也早已经没有了争夺中山国的雄心。恰在这二十多年间,赵国骤然强大,于是,中山国事实上主要成为秦赵两大强国之间的缓冲地带。
若依地缘大势,中山国对于赵国,有着比秦国更为根本的利害关联。秦国崛起之后,扩张之势一步大过一步:收河西进河东,吞并巴蜀,夺取魏国河内,再夺楚国南郡,无可阻挡地强大起来。而赵国却在进入战国的百年期间,除了对三胡(东胡、林胡、楼烦)作战略有收获,始终没有大的扩张。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