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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等封地,事实上只有孟尝君一个家族。由于孟尝君的父亲靖郭君是齐威王的王子,晚年又是齐威王的开府丞相,这片全权封地在齐国贵族中也无可争议。孟尝君承袭嫡位,自然成了封地领主。元老们微词多多,密请齐宣王削小孟尝君封地与权力。齐宣王即位之初也确实有过这个念头,但经过合纵曲折,终觉得孟尝君不是野心勃勃之臣,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此次变法,孟尝君自请交出封地,齐宣王内心极是高兴,但反复权衡后,齐宣王对苏秦交代:给孟尝君保留三十里一权封地,以示褒奖功臣。
苏秦想得清楚,清理封地,务须从孟尝君入手。
孟尝君的封地在蒙山以西的薛邑,原本是薛国的一部分,齐国夺得这片土地后,叫了薛邑。当时的齐国尚没有实行严格的郡县制,邑、县、城并存,相互没有统辖,除了境内封地,都归王室管辖。薛邑大约有三百多里地面,大半都是孟尝君封地。薛邑人将孟尝君封地叫做“孟邑”,将薛邑叫做“小半薛”。为了治理方便,孟尝君在封地中心地带修筑了一座城堡,人呼“孟尝堡”,堡内有部族民众数千人,加上吏员、家兵、工匠与些许商贾,也是个万人出头的大堡子小城池。
苏秦人马赶到时,孟尝君的总管家臣冯与封邑令,已经率领封地全部吏员三十余人在堡外石亭迎接。无须多说,冯等便将苏秦迎进了城堡府署。苏秦的随行干员刚刚坐定,封邑令领着一班吏员鱼贯而入,一捆捆竹简摞满了一张张书案。民户、仓廪、赋税、兵员、吏员、田亩等账册,清清楚楚地分类列开。一时查验完毕,苏秦当即给三千家兵发了一支令箭,着其就近开往薛邑驻扎,又封了仓廪府库,交接要害便大体告结。
“冯,我听过狡兔三窟这句话,第三窟在何处?”苏秦将冯叫到了一边。
“原是冯戏言,便在泗水北岸三十里河谷,很穷,离堡子不远。”冯笑了。
“齐王特许孟尝君保留封地三十里,还有这座孟尝堡。你看,定在何处妥当?”苏秦静静地看着冯,脸上只一副淡淡的微笑。临行前苏秦问过孟尝君,孟尝君只是笑道:“丞相但以公事论处便了,何须难我?”苏秦心中有数,也没有再问。他知道此事冯必然有底,冯的意思也必然是孟尝君的意思。
冯却道:“丞相奉王命变法,在下不敢私请。”
苏秦笑道:“既不敢私请,我看就泗水河谷三十里,穷地方好说了。”
“遵命!”冯高声领命,眼中顿时大放光彩。
“冯,我留下两个书吏给你。旬日之内,能将该运的物事运到临淄国库么?”
“定无差错!”冯慨然答应,还低声补了一句,“这也是孟尝君的大事,在下岂敢有误?”
苏秦人马当晚在孟尝堡歇息,次日黎明时分,马队疾驰北上,绕道临淄西北,径直向天齐渊飞驰去了。苏秦知道,将要面对的成侯驺忌,才是一块真正难啃的骨头。
天齐渊依旧是那样的宁静娇媚,茫茫苇草圈着一汪明镜大水,大水之外是棋盘般的绿野沃土,是两座苍翠欲滴的青峰。山下水畔树林中的那片红墙绿瓦的大庄园,是这沃野明镜之上的一颗珍珠,美得人心醉。如此可人的山水田园,几是股掌之间的一个美女,永远都会百般柔顺,任他品咂赏玩。可驺忌今日登上牛山远望,却第一次觉得她扑朔迷离了,看不透了。驺忌隐隐地觉得,这片娇媚丰饶的土地就要离他而去了,森森的冰凉正在一天一天地向他逼近着。
实在预料不到,自己精心谋划的破苏三策,如何竟成了火上浇油?非但没有将苏秦整倒,反而使齐王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竟迅雷不及掩耳地动了手。一干元老统统被关在了六尺坊禁地,天齐渊周围的山口也突然有了军营,倏忽之间,元老世族统统成了阶下囚,只能任人宰割了。只是驺忌一下子还想不来,苏秦这变法要如何动手。按战国变法的寻常规矩,总是要先行颁布一批法令,而后逐次推行。若照这个章法,轮到收缴封地,快慢也就是一年多的时光。那就是说,自己坐拥这片仙境的日子马上就要完结了,一半年之后,自己难道又要做一个老琴师了?
突然,身后传来家老异样的声音:“成侯,你听……”
驺忌一怔,已经从纷乱的思绪中摆脱出来,听得一片隆隆声随着山风飘了过来。虽然是隐隐约约,但却是连绵不绝,越来越清晰。“马队?没错,是马队。”驺忌淡淡地笑了,他确信自己这双能在风雨中分辨千百种声音的耳朵不会出错。
“马队?”家老目光闪烁,“既非狩猎时节,也非边城要塞,马队来天齐渊何干?”
“想不出。”驺忌一笑,“你先回庄,也许是六尺坊又开禁了。”
“老朽愚见,总觉有些蹊跷。”家老道,“我先走一步,成侯莫耽搁久了。”
驺忌笑道:“弹奏一曲,我便下山。”说罢进了山顶那座清幽古朴的琴亭。琴声但起,驺忌平静了下来。家老对亭外两个仆人低声叮嘱了几句,匆匆走了。身后琴声叮咚,彷徨郁闷,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但却没有大难临头该当有的那种警觉。白发苍苍的家老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一曲未了,山下战马嘶鸣,似乎已在天成庄外。驺忌一惊,马上收琴起身,刚走出琴亭,家老已经派山下武士前来急报:临淄骑兵已到庄前,请成侯稍待下山。驺忌知道家老要探明虚实后再教他出面,又回到琴亭坐了下来,琴却是再也弹不下去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家老派人来报:苏秦带领兵马吏员前来清缴封地,似乎并无问罪恶意,请成侯下山应对。驺忌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想在一年之中从容安排后事,就是交了封地也不至于无处存身,谁能料到收缴封地如此之快,直是迅雷不及掩耳,却教他如何下场?想想也是无奈,只有下山见机行事了。短短的一截山路,驺忌走得大汗淋漓。骤然之间,一种暮年的悲凉涌上心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到得庄外,一千铁甲骑士在车马场排成了一个整齐的方阵,一班吏员肃立廊下,高冠红袍的苏秦在廊下悠然踱步,家老站在那里笑脸陪着。驺忌心下又一惊,这苏秦连正厅吃茶的礼遇都不受,看来凶多吉少了。虽然内心忐忑,驺忌毕竟做了几十年丞相,官场极是老到,一进大门满面春风地遥遥一拱手:“阔别久矣,武安君别来无恙?”语气亲切得老友一般。
“成侯童颜鹤发,更见风采也。”苏秦打量着这位当初也曾一起畅谈合纵的齐国美男子,笑脸一拱,“今日唐突,成侯见谅。”
“如此说来,武安君是国事公干。”
“苏秦奉王命收缴封地,敢不尽心?”说着将手中一束带有封套的竹简递给了驺忌,“此乃齐王书,请成侯过目。”
“敢问武安君,如何收缴法?”驺忌并没有打开竹简。
“依收缴孟尝君封地为成例:保留成侯封地五里,其余财货仓廪民户家兵等,一应即时清缴。”
一听尚有五里封地,便知不是赶尽杀绝,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驺忌一挥手道:“敢请武安君入厅就座,老夫立即清缴。”进得正厅,驺忌吩咐上茶之后,命家老立即在庭院中排出十几张大案,安顿相府吏员列座。片刻之间,封邑令带着一干家臣抬来几案账目,开始了紧张的查核接收。驺忌却只是陪着苏秦饮茶叙谈,苏秦也明白驺忌是文臣封侯,封地没有部族家兵,清缴要简单容易得多,便也不去督察,只从容地与驺忌品茶说话。
驺忌说,自己当年便想在齐国变法,谁料老世族坚执反对,自己势孤力单只好作罢;如今苏秦能大刀阔斧地变法,当真齐国福气,驺忌虽然在野,也愿意全力襄助。苏秦一时难辨真假,只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二。毕竟,驺忌也是齐国名臣元老,果能支持变法,何尝不是好事?末了驺忌笑问:“敢问武安君:五里之封,老夫可否择地而居?”
苏秦笑道:“成侯想要一片肥美良田,颐养天年了?”
“不敢。”驺忌正色道,“天齐渊周野良田,自当由官户耕耘,增加府库为上。老夫所愿者,两座牛山而已,残年余生,依山傍水隐居而已。”
“两座山头,无田耕耘,成侯生计如何着落?”苏秦倒是有些担心。
驺忌笑道:“老夫略通医道,牛山有数十家药农,开座制药坊了。不增封户,不占良田,唯给老夫一片习习谷风,可否?”
“成侯有此襟怀,自当成全。”苏秦有些感动了,高声道,“来人,成侯五里封地,从天齐渊变为牛山两峰。”一时相府主书拿进封邑图,苏秦在上面圈定了“牛山两峰”,又在王书后附了一行字:“成侯节律自请,丞相苏秦变通,五里封地变为牛山。”又盖上了随身铜印,此事便算定准了。驺忌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又设了小宴为苏秦洗尘。苏秦见也只是一盆山菜一盆牛山野枣儿,酒也是寻常的临淄米酒,若要拒绝反而显得矫情做作,也就与驺忌对饮了几碗,说了许多的闲话,天便渐渐黑了下来。
驺忌不是孟尝君,苏秦须得亲自守在封地监交清楚,一日自是完结不了。眼见天色黑了,驺忌吩咐家老准备,请苏秦晚上住在自己的水榭别院。苏秦却坚执谢绝,陪着吏员们忙碌到三更,回到庄外大帐去住了。
连日劳碌奔波,苏秦倒头睡了过去,朦胧之中帐外马蹄声疾,一个熟悉的声音已在耳边。翻身坐起一看,荆燕风尘仆仆地站在榻前。
“兄弟,你可回来了!”苏秦惊喜过望,拿过帐钩上的酒袋塞进荆燕手中。
荆燕嘿嘿笑了:“还是大哥好,没忘兄弟这毛病。”说着拔开木塞,咕咚咚将一袋米酒饮了大半,拭去嘴角酒汁笑道,“我在燕国听说大哥做了丞相,只可惜没长翅膀,飞不过来。”苏秦将荆燕摁到榻上坐下,连忙问道:“先说说,燕国如何了?她还在么?”
“大哥不能着急,两件事都有纠葛,须听我一宗一宗说来。”荆燕喘息了一阵,慢慢说了起来,虽然插前错后地有些零乱,苏秦已经听得明白。
原来,苏秦入齐后冷清无事,对燕国消息也无从得知,既担心苏代跟着子之越陷越深,更对燕姬的处境感到忧虑,便派荆燕返回了燕国,要他见机行事。荆燕回到蓟城,先去见了苏代。苏代开口便问:二哥在齐国如何?荆燕按照苏秦叮嘱,说了一番诸般都好的状况。苏代半信半疑,说燕国已经大事底定,子之做了相国,不日要全权摄政,目下急需苏秦回燕共图大计。言下之意,要荆燕立即再回齐国,催促苏秦回来。荆燕心中有数,便说回家看望父母一趟,再去齐国。次日,荆燕没有在蓟城停留,飞马去了燕山天泉谷,按苏秦所画图形寻觅燕姬。谁知一连三日,蛛丝马迹皆无,苏秦所说的那些山洞,都空荡荡一无长物,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一般。寻思无计,荆燕只好再回到蓟城找苏代。苏代说,燕姬失踪好久了,他两次秘密寻访都没有见到,后来也忙得没有时间去了。荆燕忙问原因。苏代说他不知道,揣测起来,总是与王室藏宝有关了。
无奈之下,荆燕找了在王宫做护卫的一个将军,说想在王宫做几日护卫。将军叫市被,是当年军中老友,虽然觉得蹊跷,却也没有多问便答应了。将军市被只告诉他,王宫近年怪事多,莫得大惊小怪惹祸。荆燕自是慨然允诺,选了在王宫巡查的游击头目来做。荆燕原本就做过王宫甲士,对宫中情形不算生疏,做了游击巡查,自是不会出无端纰漏。然则一连半个月,王宫中都是白日冷冷清清,晚间死气沉沉,找不出些微消息。荆燕有韧劲儿,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又专门选了后半夜巡查。他从少年时候听族老们说财宝古经起,便有了一个顽固的想法:大凡财宝秘事,都是更深人静时的故事。
一日夜里,荆燕终于有了一丝惊喜——往昔后半夜总是黑沉沉的庭院里,却有一处隐隐闪烁的亮光。从方位看,这亮光在池边树林之内。荆燕知道,那地方只有一座消闲的茅亭,当年燕文公便在那座茅亭里第一次召见了苏秦,后来燕易王夏日也常在这里消夜。新王即位后子之当政,这里便荒凉起来了。如此夜半时分,谁能在这里消闲?荆燕教随行的十名军士原地守候,一个人悄悄走近了树林,仔细一看,却发现一棵棵大树后都有一个黑色的长矛影子,自己根本不可能穿过树林,更别说走近茅亭。
憋了一阵子,荆燕猛然想起:护卫苏秦泅渡潍水后,自己拜了个楚国渔民子弟为师,水性已经大长。荆燕脱了衣甲,从岸边苇草中悄悄地潜进了池水。片刻之后,悄无声息地到了茅亭岸边。伸头从苇草缝隙中望去,荆燕大吃一惊:茅亭中两男一女三个人,其中一个竟然是他的老友——将军市被!其余两人背对池水,听声音都很年青,他却不识。
只听那个年青的男声说:“既然心同,这便是一桩大业。聚众似乎不难,最缺的便是金钱了。”那个女声说:“钱财倒是有一大坨,只是此人难找。”男声急迫问:“一大坨?却在哪里?”女声道:“在燕山几个无名洞窟,图在那个人手里。”男声追问:“那个人是谁?在哪里?”女声道:“文公国后,在燕山隐居。”男声道:“既在燕山,如何找她不到?”女声道:“她可不是寻常女人,我已经找了多次,所有的山洞都找遍了,没有踪迹。”男子长长地叹了一声:“莫非天意,燕国当灭也?”一时沉默了。将军市被却突然道:“我有一法,但却涉及先君宫闱,不知当说不当说?”男子道:“兴亡大业,有何忌讳?但说无妨。”将军市被道:“传闻国后与武安君笃厚,若能得武安君襄助,请她出山,定然不差。”男子沉吟道:“武安君与那厮交谊深厚,如何能助我?”女声道:“倒是未必,武安君襟怀正大,与奸佞绝非一党。只是要找到武安君却难,机密大事,没个合适人选。”将军市被笑道:“也是天意,目下正好有一人——武安君的义弟。”“啊——”男女不约而同地惊叹……
荆燕惊诧莫名,连忙游出水池上岸,估摸市被天亮后肯定来找自己,怕难以脱身,给市被留下一书,趁着天色未明便出了蓟城。本想立即来齐国报讯,但荆燕多了一个心思,怕燕姬被他们先找到,又去了燕山搜寻。荆燕重新走遍了每个山洞,在每个洞中反复查勘,终于在马厩洞中的马槽下面,发现了一个羊皮纸袋……
“大哥你看,这个物事!”
苏秦连忙拆开,里面是一幅白绢,上面两行大字——
国将不国斯人无忧
难寻难觅不请自到
娟秀中透着刚健的字迹是那般的熟悉亲切,苏秦怅然叹息了一声,久久无话。
看来,燕国王室又有了一支新的秘密力量,似乎还是苏秦不熟悉的神秘人物。那个女子,苏秦揣测,极有可能是燕易王的王后栎阳公主。可是那个主导“大业”的男子何人?苏秦却想不出来路。燕王姬哙的儿子才十五六岁,难道会是这个少年?假如不是他,王室中还能有何等人物?这样的“大业”,没有王室人物主导,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一支力量聚在一起,还能做何等大业?自然是要从子之手中夺回王室的权力,恢复燕国的姬氏社稷了。他们要找自己,还要通过自己再找出燕姬,如此一来,他与燕姬都要被卷进这个漩涡了。燕姬对燕国的事历来有定见,可偏偏难觅踪迹,若那人秘密派人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