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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公姜尚封到东海时开始没有国号,太公听了天齐渊之名,便请周武王赐国号为“齐”,可见这片大水之古老有名。天齐渊东岸有一座很大的庄园,依山傍水,绿树环绕,幽静美丽得仙境一般。
这座庄园叫做天成庄。“天”字依了天齐渊,“成”字却是主人的封号——主人是已经退隐了的成侯驺忌。
驺忌是个永远教人揣摩不透的传奇人物。他原本是著名琴师师旷的弟子,精通音律且弹得一手好琴。后来入宫给齐威王做了乐师,经常给齐威王讲说乐理乐法。齐威王惊讶于驺忌乐理乐法中隐寓的治国之道,教他做了一个职同中大夫的乐博士。谁知这驺忌处事得当,将一班数百人的乐师歌女统辖得井然有序,还不断有高雅的新歌舞新乐曲推出。齐威王爱惜这个与王室贵族毫无瓜葛的人才,又拜驺忌做了上大夫,几年之后竟做了丞相。论才能,驺忌既不是学问精深的治国名家,又不是通晓战阵的兵家名将,各方皆是平平。可驺忌天生的长于周旋,且城府极深,揣摩上意往往是出奇的有准头。几年丞相做下来,竟成了与上将军田忌平分秋色的股肱大臣。
田忌是王族大臣,素来瞧不起驺忌这个出身乐师的丞相。田忌与孙膑协力,两次战胜魏国后功高望重,更是极力举荐孙膑出任丞相,取代驺忌。驺忌恨上了田忌,竟想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法子,整倒了这个王族名将。
就在田忌又打了一次胜仗后,驺忌派一个叫做公孙阅的心腹门客带了十个大金饼,找到了一个以龟甲占卜著名的巫师,说:“我是上将军门人,上将军三战三胜,声威震天下,目下欲举大事,请大师为之一卜吉凶,万莫对他人说起。”待占卜完毕,公孙阅刚走,太史令派来纠察占卜者的官员随后赶到,将巫师抓了起来,连同方才占卜的龟甲卜辞一并押进了王宫。也是齐威王素来防备王族大臣,一审巫师,便对田忌怀疑了起来,派出了特使收缴田忌兵符。田忌得到消息大为愤怒,立即发兵包围临淄,请命齐威王立杀驺忌。谁知齐威王与驺忌已经做好了准备,坚守不战。田忌久屯无粮,军心涣散,只好只身逃到楚国去了。
从此,驺忌成了大功臣,被齐威王封为成侯,封地只比君爵小了二十里。
有了侯爵,有了封地,驺忌理所当然地成了贵族。齐国老贵族们见驺忌雍容谦和敬老尊祖,便经常找驺忌商议一些有关贵族利害的对策。时间长了,驺忌隐隐然成了临淄贵族的主心骨。但是,驺忌对权力与国事却渐渐淡漠了。一则,是他看准了在齐威王这样的强悍君主麾下做臣子,随时都有覆舟之危;二则,是他觉察了齐威王对处置田忌孙膑的悔意,以及对孟尝君等一班新进的器重。自己一个乐师根底,并非几代根基的老贵族,若在权力场栽倒,一切都烟消云散。反复揣摩,他终于在一个非常恰当的时机上书请求退隐,而且没有荐举接手丞相。齐威王没有照准,他便再辞,连续三辞,终于获准。齐威王虽然没有说什么,却将驺忌的封地增加了三十里。重要的是,这三十里封地便在天齐渊东岸,离临淄城只有快马半个时辰的路程,既清幽肥美,又毫无闭塞,简直就是王畿封地一般。
驺忌很明白,这块封地名为“特赐颐养”之地,实则是齐威王防备他这样一个权臣远离都城而悄悄坐大,他必须在国君视野之内归隐。因了这一切心照不宣的规矩,驺忌在天齐渊的田舍翁做得很扎实。终齐威王晚年之期,驺忌从来没有进过临淄。新王即位,他也没有鲁莽,依旧在冷眼观察。渐渐地,他终于看清了这个新齐王的面目,觉得自己可以出山了。临淄的老贵族们也已经拟好了奏章,要“公推成侯驺忌出山,任开府丞相,恢复先王之富强齐国”。
正在此时,临淄都城风云骤变,竟与驺忌的预料南辕北辙。
驺忌第一次蒙了,猛然警觉自己太过轻率,低估了这个田辟疆。毕竟,王室王族居于权力中枢,拥有的实力是无可匹敌的,一步踏错,灭亡的只能是自己。想来想去,驺忌终于又蛰伏了下来。他相信,如此大的剧烈震荡,临淄贵族们一定比他更焦躁。
驺忌没有错料,贵族们急匆匆地来了,三三两两地拥到了天成庄。旬日之内,天成庄成了“狩猎者”云集的所在。驺忌一个也不见,庄前日日车马如梭,仿佛一个狩猎车马场一般。
“禀报成侯,十元老一齐来了。”白发家老匆匆来到水榭报告。
驺忌正在抚琴,闻言琴声戛然而止:“十元老?却在何处?”
“斥候报说,已经过了淄水,狩猎军士已扎了营,估摸小半个时辰必到。”
驺忌推开了那张名贵的古琴,思忖片刻道:“备好酒宴,十元老要见。”
家老去了,水榭的琴声又响了起来。十元老是封地在三十里以上的十家老贵族大臣,其中六家都是田氏王族。在齐国,除了一君(孟尝君田文)一侯(成侯驺忌),他们既是齐国最有实力的十家贵族,又是所有贵族的代言人,别人可以不见,这十元老可不能不见。他们要听驺忌的高见,驺忌也要听他们的高见。
一曲终了,遥闻庄外马蹄声疾,驺忌信步踱出了水榭,刚刚走到庭院廊下,便闻大门外一片粗重的脚步声与喧哗笑语卷了进来。
“成侯别来无恙乎?!”为首一个斗篷软甲精神抖擞的老人高声笑道,“经年不见,成侯更见矍铄也!”
立即有人高声呼应:“谁不知晓,成侯当年是齐国美男子!与城北徐公齐名也!”
“徐公是谁呀?成侯比他美多了!”
“那是那是!成侯乃人中之龙,一介布衣如何比得?”
“成侯也是白须白发,老朽也是白须白发,如何这精气神就不一般?”
“笑话!一般了,你不也是成侯了?”
一片笑声歆慕,一片溢美赞叹,庭院中分外热闹。驺忌仪态从容地拱手笑道:“列位大人,春草方长,狐兔出洞,猎物如何啊?”众人七嘴八舌笑道:“草长狐兔藏,看见猎物,射准却难。”“猎物多了,都在心田里头了。”“别说了,今年狩猎最晦气!”“我看,明年不定连狩猎地盘都没有了!”驺忌虽然带着笑意四面应酬,却将每个人的话都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脸上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众人进入正厅,坐案已经摆好,饮得一盏热茶,酒菜整齐上案。元老们一看,无不啧啧称奇。原来,上案的酒器餐具没有一件金铜物事,青铜食鼎、青铜大爵、金托盘、象牙箸统统没有,所有的菜肴都用本色陶器盛来,连酒具都是陶杯。可奇怪的是,这些陶器上得座案非但丝毫不显寒酸,反而透出一片别有韵味的高雅。一个老人端详了片刻,惊讶笑道:“呀!老朽明白了,这些陶器是成侯专门烧制也!”另一人也高声惊叹:“对了!形制古雅,还有铭文,当真难得!”于是又是一片溢美赞誉之辞。驺忌谦和笑道:“老夫寒微之身,只喜欢这些粗朴之物,如何有诸位大人那些贵重器皿了?”说罢举起了那只本色陶杯:“诸位大人狩猎出都,光临寒舍,老夫不胜荣幸。来,同干一杯,为诸位大人洗尘。”
一杯酒落肚,驺忌只是笑语寒暄,绝口不提朝政国事。元老们按捺不住,终于是斗篷软甲的老人开了口:“敢问成侯,临淄已经是满城风雨,你能如此安稳?”
说话者名叫陈玎,原是齐桓公田午时的上将军,说来也是王族远支。齐国田氏王族的鼻祖是田完,田完的本姓为陈,是陈国公族的后裔。陈完在陈国争夺国君之位失败后,逃到了齐国,改姓了田。八代之后,田氏取代了齐国政权,却沿用了“齐”这个国号。田氏在齐国经营二百余年,期间一些部族分支恢复了陈姓。但在齐国朝野,却历来都认做“田陈两姓,一脉同源”,陈氏大臣历来都被看做王族贵胄。田氏当齐的百余年下来,陈姓成为权臣贵胄者,反而比田氏王族多。于是,临淄城便有了“要想贵,田变色”的民谣。这陈玎是王族大臣中资深望重的元老,胆气粗豪,为十元老之首。
“老将军所言,老夫不明,临淄如何满城风雨了?”驺忌很是惊讶。
“成侯啊,莫非你当真做隐士了?”陈玎一声感慨,备细说了驺忌了如指掌的人事变化,末了拍案道,“成侯明察:如此折腾,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个苍老的声音跟道:“换几个人事小,根本是换了人做何事?”
“还不清楚么?说是变法,其实明白是要改变祖制,逆天行事!”
“说到底,还不是夺我等封地财赋?狼子野心!”
一片愤激的叫嚷,驺忌始终只是沉默不语。渐渐的众人都不说话了,只将一对对老眼直勾勾盯住驺忌。驺忌叹息一声道:“齐王执意如此,必有其理也,我等退隐臣工,又能如何?”
“成侯说话好没气力!”陈玎拍案高声道,“我等来讨教主意,你却只是摇头叹息,莫非你是怕了田文苏秦一干人不成?”立即有人跟声应道:“成侯只需理个主见出来,老朽破出命干了!”“对!不动便要被人剥得一干二净,左右得拼了!”“我等老命怕甚来?赢了留给子孙一片封地,输了老命一条!”“对!拼了!不能教苏秦猖狂!”末了座中一口声地喊起来。
驺忌也不制止,也不掺和,直到众人又都直勾勾地盯住他,方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列位对先王成法如此耿耿忠心,老夫自不能置身事外。只是兹事体大,须得在理上站住根基。老夫忖度,列位大人坚守三法:其一,以‘三变破国’力谏齐王;其二,以‘终生破相’猛攻苏秦;其三,以‘尾大不掉’对付孟尝君。有此三法,至少不败。”
元老们听得瞪大了眼睛,骤然之间参不透其中玄机。
陈玎拍案道:“成侯,你就明示我等了,一法一法地说,破了闷葫芦。”
于是,驺忌款款开说,直说了几乎一个时辰。老贵族们听得连连点头兴奋不已,末了异口同声地喝了一个“彩”字。这顿酒直喝到月亮爬上了牛山,驺忌却是不留客,敦促元老们到狩猎营地去住。一片马队从天成庄卷了出去,次日一大早又卷回了临淄。
苏秦第一次尝到了大忙的滋味儿。
合纵之时苏秦也忙,但那主要是谋划对策与连续奔波,从来没有事务之累。目下却是不同,开府主政,发动变法,事情多得难以想象。尽管事先已经谋划好了大的方略,但要一步步落实却是谈何容易?先得理清齐国的家底:人口、财货、仓廪、府库、官市、赋税、封地、王宫支用、大军粮饷、官员俸禄等,调集了二十多个理账能手昼夜辛劳,一个月才刚刚理出个头绪,许多数字或取或舍,都要随时请苏秦定夺。其次,是起草新法并各种以齐王名义颁发的王书,这班人马主要是稷下学宫的几位名士,但苏秦却是主心骨,几乎是须臾不能离开。再次是纷杂的官署人事变动。权力格局骤然有变,临淄官场如同开了锅一般沸腾焦躁。丞相府日夜车水马龙,求见的官员满当当挤在头进大庭院等候,苏秦简直无法出门。纵是苏秦才华过人处置快捷,也忙得陀螺般旋转,一日勉强两餐,只睡得一两个时辰,连如厕也是疾步匆匆。再后来,相府主书便在苏秦茅厕的外间设了一座,如厕时万一有紧急事务或公文,官员便在茅厕外间向他禀报念诵。
如此两个多月,苏秦骤然消瘦了。可奇怪的是,消瘦归消瘦,脸色却是越来越好,那黯淡的颜色竟渐渐变得红润了。但最令人惊奇的却是,苏秦那一头几乎完全白了的须发又神奇地变黑了。临淄官场人人议论,一片惊疑感叹。
这一日过午,苏秦匆匆喝了半鼎鱼羊炖,生出一阵内急,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去了茅厕。谁想刚刚蹲下,茅厕外间便有匆匆脚步走来:“禀报丞相,王宫掌书到府,请丞相立即入宫。”苏秦吭哧道:“知道、事由么?”主书道:“十元老捧血书入宫,说要死谏齐王。”苏秦顾不得狼狈,倏地起身,拉上大裤走了出来:“备车,去王宫。”主书苦笑道:“丞相,满院都是官员,正门出不去。”苏秦急迫道:“正门出不去出偏门,快!”
片刻之后,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从偏门悄悄地驶进了王宫。宫门内侍立即将苏秦领进了西偏殿,一眼看去,苏秦脸色黑了下来。
西偏殿是齐王夏日议事之地,宽敞通风,座案地毡墙壁都是浅淡的本色。平日里这座殿堂总是显得明亮凉爽,此刻却是怵目惊心的一片幽暗。白发苍苍的贵族十元老跪成了一排,都是一身丧服黑袍,高举着三幅白绢,上面挤满了血淋淋的红字——“三变破国”!“终生破相”!“尾大不掉”!齐宣王面色铁青,旁边的孟尝君却是一脸嘲讽地微笑。
见苏秦走了进来,齐宣王点头,示意他入座。待苏秦坐定,齐宣王咳嗽一声道:“诸公都是齐国元老重臣,出此狂悖举动,本当治罪。念变法欲行未行,你等不甚了了,姑且不予追究,容你等将欲谏之言当殿说明,本王自有定夺。陈玎,你先说。”
抖动着那幅“三变破国”的血书,陈玎嘶声道:“我王明鉴:齐国已经有过了两次变法,田氏代齐为第一次,先君威王整肃吏治为第二次。目下之齐国,已经是天下法度最为完备的邦国!律法贵在稳定,已经一变再变,如何还要三变?今我王轻信外臣蛊惑说辞,要在齐国第三次变法,实在是荒诞不经,战国以来闻所未闻。如若三变,齐国必破!三变破国,我王明鉴。”
齐宣王冷笑道:“也算一说,‘终生破相’如何说?”
一个元老高声道:“臣等有机密面陈,只能说给我王,他人须得回避!”
“岂有此理!”齐宣王显然生气了,“一个是丞相,一个是上将军,国有何事不可对将相言说?无须回避,你等说便是。”
这番斥责却是元老们没有想到的,理由又是堂堂正正,老臣们一片粗声喘息。沉默片刻,陈玎亢声道:“我王既作如此说,臣等也索性将秘事当做明事说了。老太史,你便说。”
“老臣也只好如此了。”一个清癯的白发老人颤巍巍挺起了腰身,他是齐威王时的太史令晏岵,人称太史岵,是春秋姜齐名臣晏婴的后裔,也算是齐国的数百年望族了。他看了看苏秦道:“我王用苏秦变法,诚为大误。此人面相寒悲,眉宇促狭,步态析离,乃不留功业之破相也。唯其如此,此人终生奔波,一事无成,纵有小彩,大毁亦必随之而来,此谓终生破相。我王若执意重用此人,非但不能建功,犹恐有破相败国之累,望我王三思而后行。”
当时的太史令在各国都是重臣,有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两大优势:一是编修国史,可以史为鉴劝谏国君;二是掌天文星象,可代天传言劝谏国君。敬畏祖先敬畏上天,恰恰是天下法统的根基,一个对祖先足迹与上天机密都了如指掌的太史令,其进言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分量。一言罢了,殿中一阵微妙的肃杀沉默。
“妙极妙极!”孟尝君突然大笑起来,“太史岵,我倒是猛然想起,齐国这些年不顺,原是你这败相破国了。诸位请看:这尖腮鹰隼,猴步寒声,一副孤寒萧瑟,整日老鸦般呱呱聒噪,岂能不破相败国?诸位说说,如此之人该当何罪!”
“孟尝君,你,你,岂有此理……”晏岵本斯文老名士,面对这尖酸刻薄的戏谑,又羞又恼,一时大窘,浑身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孟尝君大辱斯文,成何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