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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赠送老人医资百金。老人却只拿了两金,笑呵呵道:“山野之人,多金多累。一金衣食,一金制药,足矣足矣!”竟是扬长去了。
张仪心一松,颓然跌在坐榻,铁青着脸死死沉默着。嬴华备细说了事件经过:楚国出动了一千新军甲士,一名被俘获的头目供认,新军奉大司马屈原紧急军令而来;秦骑护卫伤亡二百零八人,商社探员骑士伤亡十五人。
“你说,苏秦真的不知道此事?”只此一句,嬴华骤然打住了。
张仪脸色难看极了,牙齿将嘴唇咬得几乎要出血。突然,张仪霍然起身道:“进宫!”拿起竹杖笃笃笃到了廊下。嬴华连忙追出来扶住他:“大哥,明日再去,你有伤!”张仪一甩胳膊:“就要今日!死了那么多人,张仪忍心?!”嬴华不再劝阻,高喊一声:“备车!”轺车来到面前,嬴华扶张仪上车,跳上车辕亲自驾车出了驿馆。
时当正午,楚怀王正在观赏着例行的饭后歌舞,听得张仪进宫,不禁大皱眉头——他最不喜欢在观赏歌舞时被人打扰。可听内侍一阵低语,顿时惊得脸都白了:“下去下去!快!扶本王迎接丞相。”刚到宫门,便见吊着胳膊拄着拐杖一脸怒容的张仪笃笃走来。
“几日不见,丞相何得如此啊?快!来扶着丞相!”楚怀王确实有些慌乱了。
张仪却一甩胳膊,径自笃笃进了大殿。楚怀王快步跟进来要扶他入座,张仪却昂昂然挺立在殿中道:“秦国丞相张仪禀报楚王:楚军在郢都北门外十里林截杀张仪,我方救援将士死伤二百余人!敢问:可是楚王下令?”
“啊?”楚怀王惊呼一声道,“断无此事!断无此事!本王要杀丞相,丞相入楚时不就杀了么?何须暗杀了?”
“我想也是如此。”张仪冷笑道,“然则,此事何人主使?楚王必须在三日内查明严惩!否则,我大秦国兵临郢都,可是师出有名!”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
楚怀王连忙追了出来:“敢问丞相,你知道何人主使么?”
“我只知道是楚军!”
楚怀王眼睁睁地看着张仪去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当真焦躁极了。暗杀出使丞相,这在战国还真是头一遭,杀成了还则罢了,杀又没杀成,岂不成为天下笑柄?成为令人不齿的“不堪邦交”之国?秦国一旦发兵,别国如何敢来援救?这不是葬送楚国么?楚怀王越想越怕,大声吼叫起来:“找屈原!给我找屈原!快了!”
片刻之后内侍回报:屈原前日便返回了新军营地,大司马府连书吏也跟着去了。楚怀王一听顿时蒙了,这军务上的事,除了屈原还能找谁?忽然心中一亮,高声道:“找苏秦、春申君!快!”内侍刚跑出宫门便又跑了回来:“禀报大王:武安君、春申君自己来了。”
“快领他们进来!”楚怀王松了一口气,稍一愣怔疾步坐回了王案,胸脯却还在大喘不息。苏秦春申君刚刚进门,尚未走到行礼参见的距离,便听楚怀王高声问道:“黄歇!屈原哪里去了?快说!”
“噢呀我王,大司马留下书简,说奉了王命赶回新军营地,臣却如何知晓?”
楚怀王拍案怒喝:“岂有此理!本王何时命他去军营了?分明是暗杀张仪不成,负罪逃亡了!是也不是?”
春申君大惊道:“噢呀不会!臣启我王:谋杀张仪之事尚须查实问罪,何能仓促指人?”
“查查查!”楚王拍案喝道,“如何查?谁来查?张仪只给三日,否则大兵压境!”
刹那之间,殿中空气凝固了一般。一直沉默的苏秦拱手道:“楚王切勿愤激过甚,容苏秦一言:无论何人主使截杀,都是楚国之责;秦国若趁此兴兵问罪,山东六国又恰逢新败,肯定无人救援,如此楚国大险也。为今之计:楚王当与张仪好生协商,宁可割地结好,也不能孤注一掷。苏秦身为合纵丞相,主张秦楚结好,殊为痛心!然则为楚国存亡大计,臣以为唯此一法可救楚国,望楚王三思。”
楚怀王泪流满面,站起来向苏秦深深一躬道:“丞相啊,本王听你的,实在说,我也恨秦国,也想抗秦啊……”
回到府中,春申君唉声叹气,苏秦脸色铁青,大半日中两人面面相觑,竟都没有说话。
十里林截杀张仪,已经惊动了郢都,朝臣国人都骚动了。早晨,当苏秦被春申君从大梦中唤醒,一听便昏倒了过去。好容易醒来,立即拉着春申君去找屈原。谁知大司马府家老却说:屈原留给春申君一封书简,从前日晚出去便没有回来。苏秦顿时冷汗直流,连忙教春申君打开书简,却只有寥寥两句:“兹告春申君:屈原奉王命再练新军,后会有期。”春申君慌得没有了主张,只是反复念叨:“噢呀呀,这可如何是好了?如何是好了?”苏秦二话没说,拉着春申君便走:“快!不能教昭雎抢先,否则全完!”
出得王宫回府,两人的心都凉了。最后,还是苏秦开了口:“春申君啊,屈原将你我,将楚国,都推上绝境了。”
“噢呀哪里话?张仪没死,楚王又听了你言,如何绝境了?”
苏秦沉重地叹息一声:“春申君,屈原早早便谋划好了,他就是要拿张仪做文章,逼得楚国与秦国对抗。此心也忠,此性也烈。然则,他却全然不计后果,恰恰将楚国毁了!”
“噢呀武安君,我不明白,楚国究竟如何能毁了?”
“春申君啊,你当真没有想明白此事?”
“噢呀呀,不就是屈原杀张仪,瞒了你我么?”
苏秦冷冷一笑:“你可知道屈原现在何处?”
“新军营地,他自己说的了。”
“新军营地何干?”
“训练新军了。”
“春申君等消息吧,只恐怕楚王媾和都来不及了,楚国只怕要大难临头了。”苏秦淡漠而又凄然地笑了。春申君仔细一琢磨,脸色倏地变白了,霍然起身:“我去新军!”
第十一章郢都恩仇(6)
六、壮心酷烈走偏锋
就在郢都一片慌乱的时候,屈原已经到了安陆的新军大营。
安陆大营,是屈原多年苦心经营的新军训练大本营。从楚威王委派屈原秘密筹划第二次变法开始,屈原便将训练新军作为最重大的使命对待。战国以来,所有的半截变法,都失败在老贵族掌握的封地私兵手里。吴起在楚国的失败更是引人深思:一个手握重兵的统帅,却无法防备老贵族的私家武士兵变,可见私家武装的危害之烈。封地建私兵,又恰恰是楚*旅的根基,是楚国成军的传统,是最难改变的。要想使变法与变法势力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训练出一支真正忠于变法的新军。为此,屈原花了许多心思,非但请准楚威王:允许新军招募隶农子弟做骑士,而且破例地在新军中取缔了将领的世袭爵位,所有将士都凭功过奖惩升迁。正因为如此,楚国的世族子弟都不愿意到新军中来,而几乎所有的穷苦壮丁都争先恐后地往新军里挤。屈原要的正是这般效果。
屈原对这支新军的管制颇具匠心:用楚国著名的老将屈丐做了统兵大将。这个屈丐是屈氏部族的元老,也是屈原的族叔。论军旅资望,屈丐是当年吴起部下的千夫长,身经百战,秉性刚烈,更是不折不扣的反秦将军,每每说到秦国对楚国的欺凌,便是声泪俱下。屈原将所有的战阵训练都交给了屈丐全权处置,他在军中只有一件事:常常到帐篷中与兵士们闲说变法,说变法给隶农穷人能带来的好处,说这支大军能如何如何支撑变法。屈原是大诗人,还专门编了一支楚歌在军中传唱:
我无耕田牛羊兮我执矛戈
我无渔舟撒网兮我持吴钩
我无官爵荣耀兮我望新法
我有国仇家恨兮我上疆场
时间一长,新军将士们对变法充满了殷切的期望,对“使楚不能变法”的秦国充满了仇恨。屈原第一次被楚怀王贬黜的时候,新军将士万众愤激高呼“还我大司马”,竟要开到郢都向楚王请命。屈原虽然痛心之极,但还是苦苦劝住了三军将士。他相信,他肯定还会有一次机会。联军兵败,他重掌军权,看到的却是楚王的闪烁不定,听到的是老世族们仇恨的诅咒,于是他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他随时都可能被再次罢黜,甚或会像吴起一样被老世族兵变杀害。反复思忖,屈原暗暗咬着牙关作了决断:一定要使这支新军在他手里生发威力,将楚国逼上变法大道。
楚王将张仪将秦国看作仇敌时,屈原很是兴奋了一阵,认为变法的时机到了——要复仇要强国,便要变法,这几乎是战国新兴的铁则。可是倏忽之间,楚王竟放了张仪,昭雎郑袖又暗暗活跃了起来,张仪居然在郢都重新施展,又将楚国搅得是非大起。
骤然之间,屈原惊醒了:这是他的最后机会,至于能否如愿以偿,便看天意了。他瞅准了张仪是楚国生乱的祸根,是秦楚波澜中的要害人物,如果杀掉张仪,便能在秦国的强大压力下,迫使楚国走上救亡图存的变法之路。本来,屈原是准备与苏秦春申君联手做这件大事的,可一试探出苏秦反对,春申君犹豫不定,屈原便决意自己秘密行动了。
一千新军甲士秘密开到云梦泽北岸,屈原立即出了郢都。他要做最坏的准备,要立即准备第二步棋,而绝不能留在郢都听任被罢黜治罪。走到半途,他接到了截杀失败的消息,不禁热泪纵横,仰天大呼:“上天啊上天,你庇佑妖邪!你何其不公?!”
安陆大营,老将军屈丐已经率领部将二十余人,在中军大帐焦急地等待。将近正午,屈原飞马赶到,低声对屈丐说了几句,走到帅案前痛心疾首道:“诸位将军,屈原无能,没有除掉张仪!目下秦国虎视眈眈,楚王却一味退让,楚国危如累卵,屈原敢问各位:我当如何处置?”
“讨伐秦国!雪我国耻!”大将们异口同声。
“好!众将有复仇猛志,楚国便有希望!”屈原一拍帅案,感慨万端道,“这一仗没有王命,非同寻常。但是,屈原有王室兵符,楚王战后追究,罪责由屈原一身承担。战胜了,诸位大功!战败了,诸位无罪。”
帐中沉默了,良久,大将们轰然一声:“愿与大司马同担罪责!”
“岂有此理?”屈原笑了,“诸位记得了:有新军在,楚国便有振兴生机。都跟我一体论罪,连救我的人都没有了。屈原不会打仗,只能为诸位做这一件事,不要争了。”
白发苍苍的屈丐道:“我等早准备好了,随时可拔营!大司马下令了!”
“好!屈原只定两件事:屈丐将军统兵攻秦,屈原调集粮草辎重。”说罢一拱手道,“老将军,调兵军令由你来!”
屈丐大步赳赳走到帅案前下令:“大军立即集结,由大司马训示全军!随后按三军顺序开拔,兼程赶赴丹阳!”
“谨遵将令!”大将们轰然一声,立即鱼贯出帐了。
片刻之间,山野军营响彻了此起彼伏的牛角号,尖锐急促,听得人心颤。不消半个时辰,八万新军在大校场列成了整肃的方阵,除了猎猎战旗毫无声息。已经跨上战马的屈丐可着嗓子喊了一声:“三军整齐!大司马训示——”
一身软甲,金黄战袍,屈原大步走上了将台道:“三军将士们:秦国大军压境,楚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关头!不打败秦国,楚国不能变法,就只有灭亡!你们将沦为亡国之奴,你们的好日子,就会像云梦泽的晨雾一样被风吹散!你们的爵位,你们的土地,你们的家园,你们的父母妻儿,都会被秦国虎狼的利爪撕得粉碎!楚国勇士们,为了楚国,为了变法,为了你们的梦想,为了新军的荣耀,用你们的满腔热血去洗雪国耻,去打败秦国虎狼!”
“洗雪国耻——灭尽虎狼——”“变法万岁——”群情沸腾,万众汹涌,山呼海啸般的吼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号角呜呜,马蹄沓沓,八万大军开拔了。屈原飞身上马,泪眼朦胧地将大军送出三十余里,方才忍痛折返。他要做的事任何人都替代不了,这便是为大军征集粮草。调集粮草如同调集军队一样,必须持有国王的兵符。楚*法:兵粮一体,要想调粮,须得先有调兵权,无调兵之权便无调粮之权。这次大军出征没有王命,调集粮草便成了最大的难题。军营屯粮只够十日,已经先行运出。连同路程耗粮,大军到达战场后便只有三日余粮了。其后粮草若不能源源接济,新军抗秦便将成为天下笑柄。在楚国大臣中,只屈原有楚王叫嚷复仇时秘密特赐的兵符,与中原各国的虎符不同,那是半只有铭文的铜象,军中呼为“象符”。若楚王还记得此事,紧急下令各粮仓取缔屈原象符的效力,屈原便要抓瞎了。目下,屈原不断祷告上天:但愿楚王一时颟顸,将秘赐兵符的事忘记了。
回到留守大帐,屈原立即命令军务司马:携带大司马令箭,到安陆仓调集军粮十万石先行运出。这是一次试探,若能够调出,则十万石粮米足够八万大军支撑一月有余,即便此后楚王废了屈原象符,至少也还有回旋的余地。安陆仓是供应新军粮草的最近粮仓,仓令已经好几次与屈原堪合兵符,若安陆仓调不出粮草,就意味着楚国所有官仓都对屈原关闭了。
次日清晨,军务司马风尘仆仆地禀报:安陆仓能调粮,但却只有两万石存粮,压仓之外,只能给新军一万石。屈原一听大急,一万石仅仅只是十天的军粮,对于七八百里的运粮距离来说,除去押运军士与民伕牛马的消耗,运到也几乎只剩下五六千石了。所谓千里不运粮,便是这个道理。往昔,房陵大仓在楚国手中,那里距离丹水最近,虽然是山路难行,却可以牛驮人挑天天运,不愁接济不上;如今房陵丢失,楚国其他几个官仓顿时干瘪起来,不是没有充足的粮草,便是距离遥远难以运输;安陆仓堪堪合适,偏偏却只有一万石。若不立即筹划,大军断粮是完全可能的。
“一万石运走没有?”
“正在装运,午后便可上路。”
“好。备马!立即回封地!”
“大司马,这,这如何使得啊?”军务司马顿时急了。
“快去!走啊!”屈原铁青着脸色喊起来。
屈氏是楚国的五大世族之一,封地八百里,正在云梦泽南岸的湘水、资水、汨罗水的交汇地带,土地肥沃宜于耕耘,是楚国著名的粮仓宝地之一。在五大世族中,屈氏部族的封地最偏远,但却最大,拥有的粮草也最多。情急之中,屈原的心思便动到了自家身上。但是,屈原也不敢说有把握调出屈氏粮草。他虽然被立为屈氏嫡子,承袭了屈氏门第爵位,成为屈氏部族在朝中的栋梁人物,但却还不是族长。粮仓是部族公产,要大批地无偿地调做军粮,纵然是部族首领,也难以一言了断,更何况屈氏部族中的前三代老人还都稀稀落落地健在,如何能容得你一句话便开了公仓?
经过一夜奔波,天放亮时屈原终于到了封地治所。这是湘水汨罗水交叉点的一座城堡,北靠汪洋连天的云梦泽,西依莽莽青山,东临两条大水,南面便是片片盆地沃土与星罗棋布的小湖泊,当真比得中原一个二三等的诸侯国。
屈原多年未归故里,仓促回来,城堡外的年青后生们居然认不出这风驰电掣的人物是谁了。若在寻常时日归来,激越奔放的屈原一定会早早下马,与耕夫渔樵们谈笑唱和起来。可今日顾不得了,屈原匆匆与城门头目验证了身份,惊喜万分的守军头目未及飞步禀报进去,屈原便打马一鞭去了。
“咳!你,你是屈原?大司马?